披星戴月的想你[婚恋] 作者: 乔迹 文案: 刘婕并不排斥相亲,只是对相亲时遇到的大部分人都没有好感。 除了陈昭。 介绍人说:“开飞机的,你知道吧?人品肯定没得讲,都有替你把关的.......” “长得跟明星似的,听说从小帅到大.......” “家里条件也挺好,听说他爸在申城做生意......” 陈昭是她平淡人生运势中为数不多的好运。 - 刚认识时,有朋友说陈昭这张脸让人很想跟他发生点什么,然后立即抽身。简单来说就是——风流落拓招桃花。 刘婕也这样以为。 直到某天翻出个纸页泛黄的课本。 少年字迹意气风发,骨气劲峭,只有封背某句话一笔一画写得认真: “她教我的第一件事是等待。” “等待未来某个昼夜可能降临的爱。” 来自十七岁的陈昭。 - 飞机在高速机动时,背部会拖拽一段披风般的凝结云,载满穹顶星月。 九万里穹顶,八千里路,我在披星戴月地想你。 小剧场: 领证时有约定,实在过不下去可以分居。某次冷战,刘婕口不择言,旧事重提。 陈昭身修腿长,像尊大佛似的堵她身前,他刚结束跨昼夜飞行任务,眉眼间带着颠簸与疲惫,慢悠悠开腔: “凑合过。” “各玩各的?放屁。” “我玩老婆的,老婆玩我的。” 痞帅爹系飞行员x开手作店的小甜妹|先婚后爱|慢热日常 内容标签: 欢喜冤家 先婚后爱 搜索关键字:主角:刘婕,陈昭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先婚后爱|飞行员x小店主 立意:修炼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 第1章 “小刘?小刘?......不在?——哎呦,吓死我了。” 中年女人捂胸口,满脸惊讶。 “蹲这干嘛呢,怪吓人的。” 中年女人见店没打烊才进来,结果不见人影,正纳闷,工作台后忽然站起个身影,把她吓一跳。 工作台后的年轻女人局促地笑了笑,将手里的笔记本翻过来展示,“我在码货,庞阿姨......没事吧?” 庞娟摆手表示没事。 “我这路过,过来看看你出没出发。就收拾好了吧?这都五点多了,第一回 见面,去晚了不礼貌。”她点开手机屏幕给刘婕看时间。 这年头介绍人尽职尽责。庞娟大驾光临还真只是为了催促她去相亲。 刘婕抓紧时间忙手里的活。 - 春季落日早,庞娟来时暮色四合,等刘婕收拾好,俩人出来打车时,路灯已经高悬,天幕笼罩深蓝。 “店里今天忙不忙?” “不忙,阿姨。” 庞娟和刘婕一同站在路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哦,今天工作日,白天没什么人。晚上还行吗?” 刘婕摇头,“最近晚上也没什么人......学生不放假,也没什么游客。” “哎呀,疫/情这三年,多少小店倒闭了,刚才路上看到好几家转租的——这年头创业难啊——你啊,还是得早点安定下来,你妈妈都急死了,那恋爱该谈是得谈,但是你看你这一天到晚忙得不能约会,还是相亲靠谱啊。” 话题千回百转,回到刘婕的婚恋问题上。 刘婕应声,点了点头,她话不多,庞娟扭头看过去。 路灯底下,刘婕双手抄兜,安静地望向来往车流,身上穿了件黑色牛角扣大衣,有点学生气。 庞娟想起刚才她蹲在地上理货的模样,一边数一边记,嘴里念念有词,偶尔抬头,齐刘海底下杏眼圆润,眉头微皱,仿佛因为数错懊恼。 “庞阿姨?”刘婕察觉她的目光。 “没事没事。”庞娟摇头,“等会儿好好聊,我觉得,这事能成。”她语重心长。 相亲对刘婕来说是半强制任务,她只一笑,并不放心上。 - 晚高峰路上堵车,刘婕频频看时间。 “姑娘,着急啊?着急也没用,这车堵的,你看。”司机师傅给她指蜿蜒至视野尽头的车尾灯长河,打趣道。 刘婕勉强笑了笑。 手机屏幕亮起,是微信消息。她解锁屏幕的几秒里,消息从一条变成两条。 陈昭:【临时有事】 陈昭:【迟到半小时】 陈昭:【不好意思】 然后呢。 刘婕盯着对话框等了几秒,按灭屏幕。 约会地点是卫城小有名气的私房菜馆,门口垂两盏精致的针刺无骨花灯。 刘婕被服务生领到楼上,枯坐了不久,服务生送了份水果拼盘和杏仁片。 干坐着实在无聊,刘婕吃了几片水果,忍不住走神。 “给你发的照片你看过了吧?哎呦,长得跟明星似的,听说从小帅到大,不少女生倒追呢。” “开飞机的,军人,军人你知道吧?人品肯定没得讲,都有国家替你把关的。” “家里条件也挺好,听说他爸在申城做生意。我跟你讲哦,我家隔壁那个小姑娘找了个对象就是申城做生意的,年纪轻轻身价千万,她说这都算不了什么的......” 庞娟刚才在店里絮絮叨叨,刘婕只管点头,偶尔应声,敷衍也敷衍得乖巧。 “我当时我看到资料我都愣了,你说我大半辈子没少给人牵线搭桥,以前都是为了凑对子,没办法,硬往好了说,这回可是实打实优秀。别不当回事,小刘,这种机会可是天上掉馅饼......” “那他怎么就看上我了呢?”刘婕小小声。 庞娟坐在椅子上,摆弄手机回头瞧刘婕,她低眉顺眼的,还是那副乖巧模样。 刘婕抬眸,换了个说法, “我是说,阿姨,他应该看不上我。” 如果他真的那么优秀的话。 仔细听这话语气其实有点奇怪,可庞娟没有多想,“你这孩子。当时那一堆照片,人家单单选了你,人家肯定跟你发展才来跟你吃这顿饭的啊。” “他知道我的情况吗庞阿姨?”刘婕忍不住问。 “你的情况?”庞娟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你情况不是挺好的,好歹是名牌大学生,又白又漂亮......小刘,你条件挺好的呀。” 看来庞阿姨没跟人家说实话。 这就对了。 怪不得这么大个馅饼能砸刘婕脑袋上。 人家图她什么?月入三千没社保,还是弟弟妹妹一大堆? 刘婕从回忆中抽离,自嘲似的笑了笑。刚才吃水果不小心将水滴到桌上,她伸开胳膊去扯纸巾。 这位置是在餐馆二楼角落,博古架上摆盆栽画扇,影影绰绰掩映视线,刘婕动作忽的一顿。 男人身形高挑,穿了件蓝衬衫。他头发短得利索,线条很硬,肩膀平阔挺拔。他走到桌边,遮住刘婕身前大半灯光,将她笼在阴影中,随后视线落到对面。 这是张相当有资本的脸,鼻梁细挺,下颌线清晰方硬,脸颊瘦削,面部无表情时天生矜然。 刘婕额前刘海整齐蓬松,脸上的笑意没来得及收起,一双杏眼眼睛微弯。 察觉到他毫不避讳的视线,她眼睫微颤,垂下眼睛。 陈昭将外套搭到椅背,拉开椅子。没急着坐下,抬手将什么东西往对面推了推。 指尖被餐巾纸盒抵住,刘婕蜷了蜷手指,瞧见木盒另一端骨节分明的手。 陈昭刚才挽了衬衫袖口,露出肌肉线条流畅、青筋微突的手臂。 “你好。陈昭。”他坐定,微笑着说。 这就算是自我介绍了。 他声压略低,这种客套的话显得礼貌,又不咸不淡。 果然是他。 当初庞阿姨介绍时刘婕就觉得这名字耳熟,只是给的照片离得太远,面容看不真切。现在见到真人,虽然十年没见,她还是一眼就认出。 至于他么,要么太不显山不露水,要么就是真完全把她忘记了。 刘婕低头抽纸巾,淡笑着回应了一声你好。 “奶奶身体不好,刚才去了趟医院,不好意思。”陈昭解释。 “没关系。老人家还好吗?”刘婕心口不一地接茬。 她刚才坐下时脱掉外面的大衣,里面是件米色中领毛衣,松松软软的材质,衬得脸蛋更嫩。这张脸即便绷着冷淡脸色,也显得亲和。 “暂时没什么大碍。” 刘婕点点头。陈昭挥手叫服务生,又将菜单推到刘婕身前叫她点单。 大概一周前,庞阿姨告诉刘婕有这么一号人,问她愿不愿意跟人家交个朋友,她没拒绝,很快就收到一条好友申请。 陈昭在微信上话并不多,也不是体贴粘人的性子,两人只刚开始聊了寥寥数句,某天约了饭,再就是今天他说自己会迟到。 刘婕点了几道菜,视线顿住,对着金玉满堂发呆。这名字看上去不像是菜,却混在菜名里。 陈昭问服务员金玉满堂是什么。服务生解释这道菜是玉米粒烩火腿粒。 刘婕心下微动。 “庞阿姨说你自己开了个店。”等餐时间,陈昭礼节性微笑,挑起话题。 “嗯,手作店。”刘婕向来有问必答。 “手作?” “就是提供材料让顾客DIY点小东西,比如手机壳,钥匙链......小买卖,前段时间刚开业。”刘婕暗示他,并且希望他能听懂。 陈昭只是抬眸看她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 吃饭时陈昭话不多,刘婕在陌生人面前习惯性拘谨,只会点头微笑,两人没什么交流。饭后陈昭提议送刘婕回去。 “不用了。离这里不远。”刘婕摆手。 “回家么?还是店里?”陈昭问。 刘婕:....... 其实店里已经挂上暂停营业的牌子,可话到嘴边,她还是改了口,“回店里吧。” 她报上自己小店的地址。 “实验高中附近?”陈昭单手抄兜,走在她身旁。 刚才吃饭时好歹有个桌子阻断,现在完全并行,他的声音显得很近,刘婕稍稍跟他错开半步距离,“嗯。” “那条街前几年挺热闹。”陈昭淡声。 他这话尾音轻得随意,似乎并不期待回答。刘婕也就没搭腔。 坐后座有把人当司机的嫌疑,上车前刘婕犹豫片刻,陈昭已替她拉开副驾驶车门。 这地方距离刘婕的小店大约二十分钟车程,路上车不算多,遇到红灯。 刘婕忽觉有视线落在自己脸上,她抬头。 内视镜里是双清寂的眼睛,目光很淡,却又深不见底。 “没什么想问我的么?”陈昭随口问。 刘婕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想了想,大概是因为刚才吃饭时她没怎么发问。 她朝他摇头,“庞阿姨介绍了很多。” 28岁,飞行员,家里还有个弟弟,家庭条件很好。 “我跟她才认识一个周。”陈昭手臂随意搭在方向盘上,亦扭头看着她的眼睛。 刘婕细品这句话,他的意思大概是庞阿姨并不了解他。 她抿了下唇。 陈昭坦然,不动声色。 他身后的车流缓慢移动,刘婕提醒:“绿灯了。” 陈昭挪开视线,捺住方向盘,踩油门。窗外路灯光线照进车内,在他线条分明的侧脸上映下错落明暗。 陈昭骨相优越,刘婕意识到他这人连长相都很拽,天然带着睥睨疏离的气质。 “那个......”又是一个红灯,她小声打破沉寂气氛。 “嗯?”陈昭扭头。 “冒昧问一句,你来参加相亲,和奶奶有关系吗?” 沉默片刻。 陈昭说:“差不多。她希望我早点结婚。” 果然,刘婕点头。 “怎么?”陈昭问。 刘婕捏手机的手指不自觉用力绷紧,“我的话,还是觉得慢慢来比较好。” 言下之意,我们不合适。 拒绝别人是种很难的事,她并不擅长,于是抿唇,露出客套的笑容,希望他能理解。 沉默。 一秒、两秒。 刚才路口不能掉头,只能在这里打转向灯,陈昭掌心捺着方向盘,指尖搭落,随着滴答滴答节奏,有一搭没一搭敲着。 刘婕心里七上八下,疑心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 陈昭看了眼前路夜灯,视线转回她身上,松散地笑了,唇边有点痞气。 “那就慢慢来。” 第2章 四月底,天高云淡。 夕阳西斜,白底金字的简单招牌,克林DIY手工试物所几个字在阳光底下熠熠闪光。 店内静悄悄,刘婕刚刚送走最后下午的最后一位客人,收拾好桌面,回到自己摆在角落的小桌前,看了眼今天的营业额: 53元。 很好。 不搞点副业的话一定会把自己饿死的程度。 刘婕叹气,拿出键盘敲敲打打。 一阵风拂进敞开的玻璃门,撩动门后小风铃,泠泠作响。 “忙着呢?”郑希文手里端了个小碗,一边走一边吃,将核吐到掌心,刘婕给她指了下垃圾桶的位置,“没,不忙。” 刘婕熟练将码字界面切到桌面。 郑希文瞄她的电脑,“真不知道你整天对着电脑聊什么东西,真跟网友那么多话吗。哝,吃樱桃,我妈买了好几斤,吃不掉就坏了。”她轻车熟路地拖椅子坐刘婕身旁。 玻璃碗里樱桃个个鲜红饱满,一元硬币大小,挂着水珠,刘婕取湿巾擦手,“店里不忙?” 郑希文说:“老郑头忙着呢。那帮小崽子不放假,店里没什么人。” 从前实验中学的学生们吃饭时间可以出校,这几年全被禁止,周遭不少小店因此关门。 郑希文家里的炸鸡店就开在克林隔壁,跟父母一起经营,据说有些年头了。郑希文本人自来熟,刘婕弄装修时她经常偷闲过来帮忙提建议。 樱桃酸甜可口,刘婕被惊艳到,郑希文表情得意。 刘婕弯腰从柜子里取了几袋干果,“打折买的,囤了好多,你拿点。” 郑希文问了价格,高呼错亿——这么便宜的羊毛没薅到。 “哎你昨晚去哪了?我看你不到五点半就关门了。” 话题骤转。 “我......”刘婕默默往嘴里塞樱桃。 昨晚虽然叫陈昭送自己回来,但只叫他停到路口,等他一脚油门轰出去,她立即朝家的方向走去,所以打烊很早。 “又相亲去了?”郑希文拆开一袋香辣味鱿鱼。 呃。 刘婕失语,脸颊鼓鼓囊囊,她弯起唇角,试图用傻笑蒙混过关。 “真可爱。”郑希文笑眯眯,旋即严肃,“但是可爱也得说实话,昨天那个怎么样?” 刘婕咽下樱桃肉,嘟囔:“没戏。” “秃顶?妈宝男?啤酒肚?还是太猥琐?哎呦我说,你就不能换个媒婆?原来那个什么眼光啊,我都替你亏。”郑希文说。 刘婕这半年没少相亲,郑希文偶尔见过那些男人,严重怀疑媒婆跟刘婕有仇。 “这次是一个远房亲戚介绍的......” “长得丑?” “不是。” “人品不好?” “不是。” “人不上进?” “也不是。” “那到底为什么啊?”郑希文研究半天都没撕开鱿鱼的 独立包装。 “他条件太好了。”刘婕拿出个鱿鱼,撕开包装递给她。 “哈?”郑希文呆滞。 刘婕笑了笑,“开玩笑的。性格不合适。” “哦!”郑希文表示理解,思考后,点头,“第一次见面就知道性格不合适......他脾气不好?那这种的男人真的不能要。” 是的。太拽的男人不能要。 刘婕仍然笑着,眉眼像半个甜丝丝的樱桃,饱满的苹果肌撑起卧蚕,嘴唇嫩粉,唇线恰到好处的模糊,整张脸饱满又柔软。 忘记之前谁说过,刘婕笑起来有种明眸善睐的佛相,郑希文看得心花怒放,“哎对对对,就这个表情,多笑,多笑笑,刘婕,你不知道,你笑起来多有多甜......” 刘婕怀疑郑希文在笑话自己,装凶拍她的手背。 两人打打闹闹,动静太大,郑希文很快被父母夺命连环call。刘婕收拾桌面准备继续写小说,郑希文走之前跟她提了件事,她嗯嗯啊啊应了,心思早飞到键盘上。 - 次日清早,刘婕梦见自己在烤鸡腿,怎么烤都烤不完,肥油滴到炭火里,发出滋滋的油爆声,眼见着就要溅出来了—— 呼吸加重,刘婕抬手揉了揉疲惫倦怠的眼睛,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才七点一刻。 小店离这里不远,一般九点半开门,她习惯熬夜写稿子,平时八点一刻才会起床。 刘婕昏昏沉沉闭上眼睛,准备继续睡。 耳边总是有什么声音,窸窣嘈杂,喀拉喀拉扰人清梦。 她不耐烦地再次睁开眼睛,寻找声源。 这房子是套两居室,隔壁原本住了个女高中生,因为准备高考,上个月搬回家了,按理说她一个人住,清早不该有动静。 刘婕扫视一圈,屋里平静如常,只有窗帘被风吹动。 她清晨总是意识模糊,发了好一会儿呆,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劲。 昨晚明明关好门窗了,窗帘为什么会动? 这个想法让刘婕心头咯噔一声。 这小区有点老旧,胜在价格便宜。两扇老式的平开窗不大,距离她睡的双人床有半米,房东装的窗帘不遮光,晃晃悠悠飘荡,隐约能看到窗框的轮廓。 刘婕浑身紧绷,沉默着观察。 没看错的话,窗框正在缓慢地朝里推,似乎有根棍形物在推它。 刘婕忽然想起昨天郑希文的话:“对了,婕妹,你是不是住实验后面那个小区?听说那小区有个怪老头,上公共卫生间偷窥女生上厕所,还偷女人内裤,变态死了,你记得锁好门窗啊......” 冷汗瞬间打湿脊背。 / 七四九医院,顶楼病房。 病床上躺了个倦倦的老太太,病气苍白,她举起枯槁的手臂,“昭儿。” 陈昭推门走进来,“在这儿。想喝水?” “不喝。你刚从队里过来?去歇会......” “就来看一眼。那小子怎么还不起?”他指了下躺在隔壁床沉睡如猪的半大小子。 陈闯睡相很差,半个身子挂在床沿,摇摇欲坠。 “谁知道他,一天天上学不上心。”老太太嫌弃,又问:“小令说前天你要跟女孩儿吃饭......没耽误吧?” “没耽误。”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别装傻,我问你那姑娘怎么样。什么时候结婚?” “......老太太。” “又又又,又跟我老太太挂脸......咳咳,咳咳咳咳!怎么,连我也说不得了?”老太太吹胡子瞪眼。 身后什么东西失去平衡,发出轻微吱呀声。 陈昭上前一步给老太太倒水。 “干什么,我可不吃你这套。”老太太别开脸。 砰! 人肉撞击地面,伴随叫痛声。 “我c——啊疼疼疼.......” 陈闯一脸懵地掉到两张床中间,陈昭刚才站的位置。 臭小子敢当着太姥的面骂人,老太太一听火气就窜上来了,“陈小五你再骂一句试试?” 炮火转移。 - 吉普车驶入小区。 “对对对就是前面那栋楼,二单元,小舅舅你停楼后面吧,前面估计没车位。”陈闯岔开腿坐副驾驶,抬手臂指方向。 老旧小区没设围栏,门禁生锈,各式各样的车辆停在路边。 陈昭打方向盘,视线逡巡周围环境,“你自己找的地方?” 陈闯:“嗯啊,一个月才一千三,两居室,离学校直线距离不到一百米,我可太会过日子了。” 陈昭扯唇角,“你可太会过日子了。” 陈闯在家闯了祸才被丢出来自生自灭的,银行卡里那点钱,没法支撑他天天住酒店。 明明小舅舅只是重复他的话,可怎么听怎么嘲讽。 陈闯撇嘴,忧伤望窗外。 “小舅舅你休假休几天啊?什么时候回部队......太姥病情稳定下来你是不是就得回部队啊......太姥催你结婚呢,你找到对象了没?.....话说今早是你踹我一脚对不对,我本来睡挺好的。算了不跟你计较......我家楼下有个姐姐可甜了,你看有没有机会......你说我这么贴心,压岁钱能给我预支点不......” 车停下来,旁边人没说话,陈闯逐渐意识到危险,双手抱头护住脑袋,“别揍我,我刚学了一招擒拿。” 陈昭:...... “滚上去拿书包。” 小兔崽子昨晚拿太姥当借口,请假不上晚自习,实际上回出租屋打游戏来了。结果这事被他妈知道了,把他送到医院叫他守了一宿。陈昭大发慈悲送他上学,到校门口他一拍脑门说自己忘带书包。 陈闯麻溜地打开车门窜下去。 陈昭从置物箱里摸出盒烟,往方向盘上磕几下,落出一根,无名指与中指夹住。 陈闯才跑出去没两步,忽然顿住,回望陈昭。陈昭刚点上火,大早上的耐心快被他耗光了,却见他指了指一侧方向。 这地方车多,乱停乱放,隐约能看到个鬼鬼祟祟的老头,手里拿了根木棍,站在一楼窗前张望。 这应该是二单元。 陈昭朝陈闯抬下颌示意。 - 陈闯毕竟是个身高一米八几发育良好的高中生,一身莽劲,三两下将老头制服压到身下。 老头被压在草坪上,头枕石板路,用力回头发现是个穿校服的毛小子,瞬间窝火,脏话脱口而出,越骂越脏,“操你妈的哪来的小鬼,*****,********,*******你谁啊?” “你谁啊?在这干嘛?你一个老头你为老不尊你。”陈闯从小没少打架,但这辈子第一次听见这么多脏字,气得满脸通红,下手不自觉更用力。 “操你妈你到底是谁啊?”老头手臂被折到背后,肌肉牵拉,他忍不住嚎叫。 “你谁啊?”陈闯梗脖子。 俩人越吼越大声。 陈昭眉头微皱,视线扫了一圈,板鞋踩两下掉落旁边的木棍,木棍顺势飞起,他用夹烟的手握住,掂了掂。 “你谁——”老头忽然注意到身边多了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他逆着光,只剩冷硬的剪影线条,瞧不清神情——不过他手里拎了根棍子。 “误会,误会啊,小伙子。”老头讪笑,“先放我起来,放我起来吧,有话好说。” 陈昭提裤腿蹲下,视线缓慢地从老头头顶滑到脖颈,手里的木棍轻轻拍打他的脸,“你谁啊?” 老头一愣,屈辱感霎时涌上来。 陈昭垂眸只是看着他。 老头喘粗气,眼角充血,终究没说出一句话。 “他就是在偷窥!我们要不要报个警之类的?......姐姐?”陈闯语气忽然变得温柔。 陈昭抬头。 窗户的外置铁栅栏后,窗帘被掀开一个小口子,露出张怯怯的脸。 刘婕抬胳膊,手指蜷在脸前,对陈闯挥了挥。 视线向一旁移动,看到另一张熟悉的面孔,她惊讶。 男人穿了件深灰防风外套,虽然半蹲,仍能瞧出身形高大。 这种俊朗且拽得很有个人特色的脸,除了陈昭找不出第二张了。 第3章 他怎么在这? 许是清晨阳光强烈,陈昭眯着眼睛,明明没什么表情,可面部 轮廓冷峻,显得很不好惹。他忽然站起身,刘婕吓得后退一步,窗帘哗啦一声落下去。 陈昭:...... 两秒后,刘婕再次撩起窗帘。 她捂脸,只露出双鹿眼,充满警惕防备。 陈昭已经丢掉棍子,掐灭烟。他看着她,静默数秒,忽地勾唇笑了,眼神逐渐柔和。 “你住这儿?”他问。 他笑起来总显得痞气不羁。 笑什么...... 刘婕对着他过分优越的长相凌乱。她摇头,顿了顿,又连连点头,小声说:“他,他好像偷窥我,我、我刚才报警了。” 她捂脸的手竖起食指,悄悄指向那老头。 陈闯耳朵尖,“听见没,报警了,老实点。欸姐姐你跟我小舅舅......” 陈闯还没问完,老头一听报警了,叫得像杀猪,“冤枉啊青天大老爷,我看她窗户没关好想帮忙关一下,我可什么都没干啊! ” “不是不是。我之前就听说小区有个怪老头,肯定有不少人被骚扰过了。”刘婕摇头,急于证明自己的行为。她清晨起来还没梳头,刘海凌乱,显得呆呆的。 陈昭抬手,刘婕下意识缩脖子往后躲,陈昭扶住她肩膀,低声警告,“别动。” 刘婕再不敢动,陈昭垂眸,用另只手的手指挑开挂在木质窗框上的头发丝。轻柔春分吹过,她的发丝缠住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有点痒,陈昭视线停滞片刻。他的手掌搭在她肩头,暖燥热意很快透过薄款睡衣传递到肌肤,刘婕眨了眨眼睛。 “好了。”陈昭松手。 刘婕恢复呼吸,瞥了眼老旧的窗框,礼貌地朝他笑了笑,“......谢谢你。” - 很快片区民警过来,带走老头,刘婕也得跟去做笔录。 陈昭似乎送楼上的男生去学校了,她退回窗帘后,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捂着脸。 她放下手,茫然地看了看自己摊开的手掌,然后转身,抓紧时间洗漱换衣服。 笔录没费什么时间,刘婕从询问室走出来,问这件事会不会通知她结果。 “嗯嗯,这边结果出来会通知你的。”女民警说。 刘婕道谢,看了眼手机时间,立即加快脚步,得赶紧去店里收拾收拾准备营业了。 “哎妹妹,有个帅哥在等你。”女民警忍不住提醒一心出门的刘婕。 刘婕停下脚步,茫然回头。 陈昭坐在走廊长椅,似乎在这等久了,靠在椅背上,耷拉眼皮,他手里似乎在盘什么东西,修长手指转动交替,架势俨然聊赖又自如。 片刻后,注意到刘婕的目光,他站起身,径直走过来,“问完了?” 刘婕点头,仰头看他,“你也来做笔录吗,因为刚才的事?” “嗯。” 刘婕抿唇,“麻烦你了。” 毕竟这也算平白给他惹了点事。 “我得说什么,不麻烦?”陈昭手指没停,手里的东西发出窸窣咔哒声响。 “欸?”刘婕被他问倒了。 陈昭似乎被她傻得无奈,笑了笑,“吃早餐了么?” 刘婕:“欸?” 陈昭往前走了一步,发现身后没人跟上来,回头。 好呆啊刘婕。 刘婕悄悄给自己一巴掌。 “我请你。”她小跑两步追上他。 - 这个派出所是个建在路边的可移动板房,出门就是大街,街边有早餐店。 路边的小摊座椅是三十公分的小板凳,桌子跟床上的小桌板差不多大,刘婕自己坐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陈昭大马金刀岔开腿,膝盖高出桌面许多,显得委屈。 他就不像会出现这种街头小馆的人。 刘婕付过款,回头就瞧见这幅画面,有点尴尬,“不好意思啊,砂锅粥店歇业,附近没有更大的店了。” 卫城靠海,位置偏僻,是这几年新兴的旅游城市,发展状况一般,加上三年疫|情打击,许多店关门。 小店提供消毒筷和一次性筷子,她犹豫片刻,抽出两双一次性筷子,其中一双递给陈昭。 “嗯?” “上次吃饭是你付的,应该很贵,我转你吧。”刘婕拿出手机,点开转账。 陈昭手里盘的是俩核桃,刘婕才看清楚,他漫不经心抬眸,“这次不是你请么。” “这些才三十五块八。” “上次也不贵。” 话说到这份上,她总不能说我下次再请你——这么请来请去没完没了,人家不一定乐意。 刘婕思考片刻,决定暂时放下这个话题。 天气变换莫测,早晨还晴空万里,此刻乌云密布,空气也变得湿哒哒。 刘婕点的小笼包和豆腐脑被送上来,陈昭拿一次性勺子舀豆腐脑,伸开胳膊时露出半截手腕,突出的骨骼线条清晰流畅。 她想起早上开窗看到他时的那一幕,虽然他跟老头站在对立面,然而那身形无喜无悲,平淡如水,抬眸一瞬间眉眼间带起的躁戾,让人不寒而栗。 跟现在挺不一样的。 “之前有过这种情况么?”陈昭问。 刘婕睫毛微颤,收回视线,咬了口小笼包,有点烫,她松口,然后意识到陈昭是在问今早的事。 “没注意过。但是之前听说我们小区有个老头偷窥女厕所,还偷内裤......今早谢谢你啊。” 这话很诚恳。 陈昭抬眸。她今早确实够狼狈的,整个人像紧绷的弦,随时绷着警惕心。他扬了扬下颌。 刘婕一愣,然后意识到这就是他对她的感激的态度。 ......有够拽的。 她低头咬包子,又想起什么,抬头看他,“对了,楼上的高中生,是你弟弟吗?” “陈闯?我外甥。” 原来是外甥。刘婕点头。 “认识?” “算,认识吧。” 陈昭撂下勺子,换了双筷子,夹包子时手顿住,“他叫你姐姐。” 刘婕正吃豆腐脑,抬眸看他一眼,没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冒出这么句话,“嗯。” - 刘婕上回从陈昭这辆车上上去时,完全没想过自己还会坐第二次。 可她现在确实坐在副驾驶。 陈昭开车很稳,卫城升温慢,春末不适合开窗,车内安静,只有细微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 刘婕有点琢磨不透身旁的男人。 虽然她回卫城才不到半年,但是这段时间有多次相亲经验——对她有意思的男生大多殷勤,哪怕见面时一毛不拔,微信上也乐得骚扰她。 陈昭则在第一次见面就迟到半小时,餐桌上并没有对她表现出过分的好奇心,虽然这种相处让人很舒服,但......不太像相亲。 在得知他是因为长辈生病才开始相亲后,刘婕断定他本人大概是结不结婚都无所谓的性子。 这种人太随意,随意到可以礼貌地说出‘慢慢来’这种话,然后就失去音信,恰巧楼上的高中生是他外甥,于是今早偶遇。 这么一来,好像就能想通了。 原来那天只是客套。 今天也是偶然。 刘婕松了口气。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有种莫名的失落感。 也许是因为今早捂了一早上狼狈素颜,现在想想那行为很傻。 早餐店距离克林不远,很快到了上回刘婕下车的路口,她搭上门把手:“就到这里吧,谢谢你。” 刘婕推门推不动,疑惑回头,陈昭减速停到路边。 “外面在下雨,有伞么?” 刘婕抱着托特包摇头,卫城雨季很短,雨伞又太笨重,她没有出门带伞的习惯。 “车里也没有。店在前面?”陈昭问。 刘婕伸出手指给他指路,“就在前面,右拐,然后直行,第二个路口。” “谢谢你。”她微笑。 今天已经说了数不清的谢谢。 陈昭似乎瞥了眼内视镜,也笑了。 克林在商场二楼,开放式楼梯大约三十几级,下车前刘婕在心里排练过无数次,推开车门,跑上楼梯,一气呵成。 “谢谢你雨这么大就不叫你去店里坐了早点回去......” 话音未落,只是刚推开门,从车里踏出去,刘婕原地消失。 陈昭将车熄火,下车绕过去,将跌在路边的人捞起来。 刘婕刚才一脚踩空,摔得有点懵。她脸上满是泥水痕迹,打湿刘海,睁不开眼睛。 陈昭打量她身上痕迹 ,“能走么?” 刘婕用手背蹭掉脸上泥水,睁开眼睛,“我没事。” ......好丢人。 隐约拖着哭腔了,还说没事。陈昭皱眉看向她举在胸前的手,刘婕掌心粘了脏水,底下发红,雨还在下,混着泥水往下滴。 他脱掉外套遮她头顶,“店在几楼?先过去。” 陈昭抬手臂举着外套,看上去像把刘婕半拢在怀里。豆大雨点打在防风外套上,发出噼啪响声。刘婕稍作犹豫,决定照做。 她其实刚才磕到膝盖,但是怕淋雨,脚步快了些,险些跌倒,陈昭护了她一下,耳畔声音低沉磁性,“别急。” 刘婕抱包,呼吸一滞。 她一瘸一拐的脚步慢下来。 第4章 这地方是家韩文化主题商业公园,包括完整的商业步行街、夜市、文化广场和韩国风情街,疫情前旅游业发达,这个地标在卫城很有名。 这栋楼采用开放式设计,小店门头都不大,有些还落了灰,或是闭门招租。 路过炸鸡店时,刘婕偷瞄,没瞧见郑希文。 “克林DIY手工试物所。” 身旁的男人念招牌上的名字。 店门关着,因为楼内楼外没有阻隔,刘婕每晚都会降下卷帘门。 “嗯,克林是首歌的名字,我马上开门。”刘婕甩了甩手,低头翻找包里的钥匙。 卷帘门得手动推,她弯腰,刚才撑住地面的手掌擦伤,现在火辣辣地发痛。 忽然手里一轻,余光里多了双瘦长有力的手。 卷帘门被轻易推上去。 陈昭帮忙了。 这人虽然对她没什么兴趣,但是每次见面,都很有风度,进退有度。她想。 陈昭又得到一声小小的谢谢。 里面还有一道玻璃门,刘婕进门前将门口小木牌翻到“营业中”。 店里装潢简单,云朵吸顶灯,正对店门的是一面绿色背景墙,贴了点装饰,剩下两面大白墙,竖立两排柜子,里面各种指甲大小的小物件、画架和五颜六色奶油一样的东西。 刘婕走到角落里,从自己的小桌抽屉里取出纸巾,陈昭站门口,拎着湿透的外套抖了抖,打量店内,她将纸巾递给他,“擦一下吧,容易感冒。” “你进去找椅子坐一下,我去隔壁借点热水。”刘婕嘱咐他。 店里没准备什么招待客人的东西,就连饮水机都是刚打开,烧热水至少得五分钟。 刘婕手握纸杯走出店,脚步稍顿,左边是刚开始装修的新店,叮了咣啷只有施工队,右边是西野炸鸡店。犹豫几秒钟,她朝右边走去。 “希文,我来借点热水。” “哎?”刚才还不见踪影的郑希文这会儿正在擦桌子,“接啊,随便接。今天怎么这么晚,睡过头了?” 这都十点多了。 “早上遇到点意外,耽误了。”刘婕解释。 “你这身上怎么回事?裤腿全湿了,屁股也湿了,刘海都贴头皮了。”郑希文嫌弃道,她丢下抹布,围绕刘婕打量。 刘婕端两只纸杯,笑一笑,“不小心摔了一跤。” “笑笑笑,摔跤了还笑,谁家的大傻妞。你等会儿我去找创口贴。”郑希文看她握杯子姿势不对,猜她伤到手了,于是转身朝后厨走。 “不用了希文,我还有点事先回去。你忙你的不用管我。”刘婕赶紧溜。 “你别跑!”郑希文隔了个操作台,伸长脖子喊她,没把人叫住。 - 陈昭正在打量墙边摆的小东西,他外套拎在手里,里面是件蓝色军衬,被刚才的雨水打湿整片肩头。刘婕发现他虽然站得随意松散,但是肩头后脊都特别直,这张脸也格外得造物主偏爱,鼻梁尤其高挺。 走近了,刘婕才注意到陈昭在看她几个月前手绘的小板子,上面写着经营时间和主营项目,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字体写得歪歪扭扭,她偷懒一直没换,现在被他盯着,有点拿不出手。 刘婕不自然地加重脚步,“那个,喝点热水吧。” 陈昭接水杯,瞥了眼她泛红的掌心,“店里只有你一个人?” “嗯,因为平时不是很忙,一个人绰绰有余。”刘婕说。 还有空让她写点小说维持生计。 陈昭喝了口热水,“肌理画是什么画?” “就是肌理纹路粗糙的一种油画,一般用石英石或者石灰粉跟油画颜料混合......我昨天有一副没画完,给你看下吧。”刘婕放下水杯,准备去柜子里取画。 “随口一问,不用麻烦。”陈昭叫住她,他看了眼墙上挂钟,“队里还有点事。” “现在就要走吗?”刘婕惊讶。 “平时只有周末有时间休息。今早是请假出来的,中午得归队。” “那你等下,我找把伞。” 店里的伞放哪来着。上次拿回家还是借给郑希文了? 刘婕开始翻箱倒柜。 陈昭看她手忙脚乱,慢慢勾起唇角,“不用,跑出去就行。” “妹妹医用酒精很辣,你忍一下——”门外传来贱兮兮的女声,陈昭看过去,郑希文在跟他对视的一瞬间改换语气,“哈喽帅哥——” “你好。”陈昭答应。 刘婕趴在桌上翻抽屉,刚找到雨伞,没来得及高兴,扭头就看见郑希文质问的眼神。 她缩了缩脖子,只能尴尬地笑几声。 “她叫郑希文,是隔壁炸鸡店的,我朋友。”刘婕慢吞吞走过去,将伞递给陈昭,然后给他介绍。 轮到介绍陈昭,她吞吞吐吐,有点犹豫,“这位是......” 朋友? “妹妹的相亲对象。”陈昭言简意赅,云淡风轻。 郑希文瞪大眼睛。 刘婕呆滞。 陈昭只笑,“你们忙,我还有事,先走了......下次见。”他看了眼刘婕,转身阔步朝店外走去。 “帅哥拜拜!”郑希文挥手。 刘婕在她声音掩饰下也小小地说了声再见。郑希文冷酷的声音从她背后传来,“这又是你哪个相亲对象?” - “疼疼疼——别喷了求你。”刘婕拼命缩手,郑希文死死按住她的手腕,“乖,张开,再一下,一下就好了。” 刘婕快哭出来了,刚才摔倒也没这么疼。 “后面的事你还没跟我说呢,你俩相亲,吃饭,嗯,今早遇到怪老头,正好遇到他,然后呢然后他英雄救美?这事怎么这么巧。”郑希文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 “我也觉得巧。我租的那间房子,楼上就是他外甥。”刘婕趁机将手抽出,背到身后,死活不伸出来了。 郑希文:...... “啧,这位是真帅哥,帅得多周正啊。他做什么工作的?” 刘婕没想到郑希文会是这个评价,她一直觉得陈昭有点痞,倒不是多不正经,就是时不时流露悠然松散的气质,不像印象里的兵哥哥。 “听说是部队里的飞行员,我记得,礼台区好像有个机场。” “军民合用那个吗?每次起飞前都要拉窗帘。哇飞行员,多帅。”郑希文拍桌子,“咱们这经常轰隆隆有飞机飞过,不会就是你对象吧?” 刘婕小心翼翼地两指捏杯子,被她这番话呛到,“不、不是,什么我对象。” 顶多相亲对象。 “激动什么啊,你又不吃亏。你又去相亲了还是怎么?我之前怎么不知道这号人物?还是说......”郑希文托腮,“他就是你说脾气不好的那个?” 刘婕心虚地沉默两秒,点头。 “这脾气还叫不好?刘婕你眼界别太高。”郑希文叉腰。 刘婕放下水杯,用手背蹭鼻尖,“你不觉得他人有点拽吗,这种脾气很难被搞定,我不行。” “......你最好编个像样的理由。” 刘婕:....... “相亲这件事最终目标是婚姻,我们中间差距太明显了,不管是时间还是距离。这么说能明白吗?......不能啊,那简单来说,我是不会眼巴巴倒贴的。” “真有志气啊刘婕。”郑希文叉腰,“人家也没让你倒贴啊。这不是人家又是送你回来又是又是拎你上楼......” 刘婕脸红,狐疑地盯郑希文,后者解释:“我当时倒垃圾,正好看到了,当时还不知道是你俩。你还跟我装,接水的时候一句不提。 疏远了,疏远了是不是?” 郑希文作势挠刘婕腰间的痒痒肉,刘婕躲开,讨好地微笑,“我错了希文。八字没一撇的事,我怕你笑话我。” 青春期那会儿刘婕羞涩拘谨,对自己的感情状况讳莫如深,暗恋了好久的男生没一个同学知道,这几年脸皮厚了些,偶尔能跟别人聊聊。 “八字没一撇?”郑希文摇头,“我觉得人家对你有点上心。认真的。” 郑希文表情严肃,不像假话。 “有吗,我感觉没有再见面的契机了。”刘婕手指在桌面上画圈圈。 相亲那顿饭吃过了,她也请回来了,他没提新的计划,好像以后不会见面了。 “他应该有休息时间的吧?听我的,你俩绝对还会见面。”郑希文信誓旦旦。 刘婕失语,好像身边的人都对这件事很有信心。 除了她本人。 “而且飞行员这张脸,你不跟他发生点什么,太可惜了,真的,哪怕第二天就跑路呢。”郑希文郑重。 刘婕怀疑这句话才是真心话。 又聊了几句,郑希文被叫隔壁准备外卖单子。 “这破天外送费翻倍都不一定有人接。”郑希文骂骂咧咧,走到门口猛回头,“你自己把手处理一下。还有,记得我的话,那么帅的男人,只要谈过就不吃亏啊~拜拜~” - 乌云压城,雨幕缝合天地,楼上的排水檐噼里啪啦往下掉水柱,这天气基本不可能有客人了。刘婕将裤腿挽起来,膝盖也擦伤一块,好在都是点状出血,没有整块皮掉下来,她给自己喷了点医用酒精,疼的龇牙咧嘴。 实在是下不去手了,刘婕索性晾着腿,拿手机。 划了几下,她鬼使神差打开百度,搜索飞行员女朋友。 映入眼帘的关联词让人失语:飞行员恋爱范围、空军飞行员老婆一般找哪种、飞行员女朋友标准,飞行员老婆都很漂亮吗。 疯了疯了,搜这个做什么。 刘婕退出网页,划掉后台运行程序。 雨还在下,势头不见小,但手机上显示未来一小时内雨会停下来。卫城是典型北方城市,四季分明而干燥,很少连绵下雨。 上次大雨,似乎是十年前。 那个六月的雨从高考开始,一直缠绵到中考结束,地面总是湿漉漉,雨滴砸在铝合金遮雨棚上,伴着蛙声,叫得人偷不得午睡的闲。 卫城大学附近有条美食街,刘婕爸爸在那里卖烤鸡腿和烤鸡脖,日复一日。那是一个傍晚,好不容易雨停,刘新荣抓紧时间出摊,二妹和小弟吵着跟去,刘婕正在享受中考后的假期,她顶着惺忪睡脸,抱着弟弟妹妹,坐上三轮车后斗。 那天她第一次见陈昭。 鸡腿和鸡脖都是提前在家穿好的,六个一组。刘新荣负责照顾烤架,将烤到焦香的腿取下来,刘婕站在料理台边负责撒粉和装袋。因为味道不错,刘记摇滚鸡腿小摊前面总是很多客人,刘婕手脚利索地帮李宝荣装袋,她脑子好用,可以帮爸爸记谁要了几个鸡腿、什么辣度。 站了一个多小时,客流高峰期过去,刘新荣叫她去休息,看看弟弟妹妹。三轮车在街道对面,她摘掉手套朝街对面走去。 弟弟妹妹围在一个高个子男生身边,还要牵人家的手,刘婕心里一紧,“刘菲刘哲,过来!” 两个小孩注意到她,咧嘴笑得天真无辜又欠揍,他们给那男生指她,那男生抬眼看她。 小吃街总是烟雾缭绕呛人,各种味道混杂,刘婕自己的粉色短袖上沾了许多油渍和辣椒粉,可那男生,她清楚地记得那男生有多干净清爽,深色短裤和宽松的浅色T恤,身材高挑瘦削。她好久以后才学到一个词,风清骨俊,很适合他。 “姐姐,哥哥也是实验高中的哦!” “哥哥是来卫城大学找朋友玩的!” “哥哥要走了,他说他会来买烤串的。” 少年懒洋洋牵起唇角,摆了摆手,“走了。” 刘婕情窦初开,处在跟异性说话就会脸红的年纪,不敢去看他的脸,低头牵起弟弟妹妹的手。 “哥哥再见!” “哥哥再见,一定要来买我家烤肉哦!” 不过后来并没有听说他去她家小摊买什么,想来有些话是被小孩缠烦了,不得已敷衍人的。 雨一直下,城市颠倒。 “你好,刘婕女士吗?这是你的药。”穿着雨衣的外卖小哥出现在店门口。 刘婕惊讶,“我没有......” 她忙不迭起身,走了几步,又回身拿抽纸,抽出一大堆,塞给小哥。 外卖袋子上的姓名和电话确实是她的,可是她没点过药。 刘婕拆开袋子,里面是生理盐水、碘伏、水胶体敷料、棉签和纱布绷带。 手机震动。 陈昭:【自己处理伤口】 第5章 半个月后。 上次被偷窥的事让刘婕心有余悸,本以为那老头会被抓起来关几天,结果警局打电话过来,说老头是住在附近的单身汉,精神有点不正常。 老头坚称不知道那房子住了人,他以为是空房子,所以才推窗想看看里面。至于小区丢内裤的事,警察说没从他的住所搜到内裤。老头只是被口头批评了一顿就被放了出来。 刘婕有点又恼又没办法,毕竟人是她报警抓进去的,现在他出来了,难保不会报复,万一要是真发生点什么她哭都来不及。 跟她联系的民警小姐姐也劝她一定要注意关好门窗,或者干脆换个地方住,一楼对单身女性来说太不安全。 刘婕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房源,而且租房时签了六个月,这才住了一半,现在只能先这么将就着住。 清早鸟语花香,出门前刘婕收拾房间,心情不太美丽,浴室水龙头又开始漏水,滴滴答答没个完。这事她跟房东提了好几次了,每次都被对方以各种理由搪塞过去,现在八十公分的小浴缸边缘已经多了一块锈迹。 刘婕盯了几秒,转身离开。 出门前得将所有窗户关死,插上老式插销,然后扣下来。刘婕关卧室窗时瞥了眼窗外,草坪稀稀落落,石板路落尘,老头拄着木棍来回溜达,偶尔瞄她一眼。 她顿了顿,锁死窗户。 - 陈昭和刘婕的事是庞娟撮合的,本来都吃过饭了,她的任务完成,剩下的应该交给年轻人自己发展,但她这人最好操心,吃过早饭溜着溜着就溜达到刘婕小店附近。 “怎么样小刘,最近店里还行?”庞娟像回到自己家一样,找了个椅子坐下来。 刘婕在串珠子,她放下手里的活给庞娟倒水,苦笑几声。 “情况还这么不乐观,你妈没唠叨你?”庞娟摘掉口罩喝水,顺便打量刚才刘婕在摆弄的东西。 “庞阿姨你帮我说点好话吧,在我妈面前。” “好话好说,你自己也得争气,这里月租多少?你现在不是小孩子了,做事都得考虑后果,不考虑别人,就你自己,你现在靠这个能养活?”庞娟拿起一串刘婕穿好的小珠子,“你说你在京市好不容易攒点钱,难道等着坐吃山空吗?” 刘婕忙着手里的活,却也认真听着,陷入深思。庞娟知道这孩子又乖又犟,没什么好说的了,索性开始下一个话题。 “跟那个谁,陈昭,最近怎么样,聊得还行?” 刘婕手里的粉色水晶珠滚了出去,她弯腰去捡,“谁?” 庞娟看出她心里有事,故意不接这话,也不戳穿,跟着装傻,“什么谁?” “啊?” “啊?” 俩人面面相觑,对视几秒,庞娟捕捉到空气中悠悠飘散的一缕叹息。 “不逗你了,丫头,跟庞姨好好说说,哪不行?还是他欺负你了?庞姨跟你妈这么多年交情,肯定向着你。” 庞娟这话有意打趣刘婕,后者看她几眼,没说出话,低下头串珠子,“也没什么。” 就是半个月没联系呗。 不是说一个周一次休息么,现在半个月一条消息都没有。 消息停留在上次她感谢他那些碘伏棉签,他简短回复不客气。 刘婕摸不透他。 自从开始相亲,她还没遇见过这样的。 就连无条件偏爱帅哥的郑希文都敲打她,别投入太多感情,怕最后受伤。 刘婕低头分珠子,侧脸像个气鼓鼓的小河豚。庞娟反正退休了,有大 把时间,陪她耗着,终于熬到刘婕肯开口,将事情简单说了说。 庞娟听过后喜不自禁,好像笑她自作多情庸人自扰似的,“就这啊。” 刘婕脸皮薄,那点自尊心受挫,忍不住冷下语气,“庞阿姨,他奶奶身体不好,才催他结婚的,他看起来没什么意愿。麻烦你再帮我看看合适的吧。” 庞娟劝她:“这孩子,说什么气话,你们这才哪到哪,再处处试试,你不是说不想这么早结婚嘛,再磨合一段时间,看看各方面合不合适。” “不合适怎么磨合都不合适。”刘婕平时总是笑吟吟的,很招人喜欢,这会儿冷下脸来真有几分拒人千里之外。 庞娟见她来真的,叠声相劝,“小刘啊,他这个职业你也知道,平时就是训练啊开飞机啊,部队管得严他又不能随时看手机,平时节假日也少。他们守海岸线呢,我们理解理解行不行?” “庞阿姨。不是我不理解。我尊重、尊敬他的职业,但是现在问题是他没看上我。”刘婕说。 相亲不就是图省事,省去那些暧昧恋爱的时间,一键式结婚,现在人家没意思,她也不想赖着人家。 刘婕刚才用手机放编绳视频,庞娟进门时点了暂停,这会儿又点开,将音量调低。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庞娟失语。她能理解刘婕心情,男女的事上,女孩必须得拿点架子才能不被轻看,否则以后结婚有的是苦头吃。 “这样,你总得有个交往中的对象吧,不然你妈那里怎么交代?是不是。”庞娟温声,“你先拿陈昭搪塞着,下回见面我也说说他,你也再等等,反正我这边给你找下一个也得花点时间。” 能做到这份上的介绍人不多,刘婕也是仗着李宝梅和庞娟的交情才敢摆这么大谱,再拒绝恐怕不尊重人。 刘婕应了。 该说的话说尽了,庞娟准备退场,刘婕送她到店门口。 “行了行了你别送了,做你的生意吧。”庞娟挎着自己的小包朝外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小刘,我问你件事,你老实交代。” 刘婕停下脚步,“庞阿姨你问。” 庞娟问:“抛开旁的不说,陈昭这人不错吧?他要是真有那个意思,你会拒绝他不?” 沉默数秒。 刘婕低头盯脚尖,“至少可以做朋友。” / 驻卫某空军部队。 入夜,郊区天空深蓝,星宿微闪。 隆隆的引擎呼啸声由远及近,战机雄鹰般的身影穿透夜幕,在地面指挥下缓缓降落。 机舱打开,架梯而上的地勤人员迅速辅助飞行员摘头盔、解开安全带。 “中队长,中队长,昭哥,昭爷!等我一下。”罗林茂连声叫住陈昭,颠儿颠儿追上来,“走那么快干嘛,飞参室又不会长腿跑。” 一天的飞行任务结束后,照例要去飞参数据判读室复盘。 陈昭伸展肩膀,“早点回去睡觉。” 陈昭跟罗林茂身上飞行服做得贴身,年轻男人的肩宽腰细腿长一览无余,潇洒挺拔。地面工作人员来来往往,几个年轻小姑娘路过时都会多给几个飞行员眼神。 “昭儿,咱得有点志气,不能一天天总想着睡觉。上次跟你相亲那姑娘呢?怎么没消息了。” “你有志气,这两天天天倒数......最近没放假。”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小子懂不懂。”罗林茂气急,给陈昭一下子,后者笑着受了。他说:“笑笑笑,三舅妈说你对这姑娘还挺上心的,现在人家要退一步跟你做朋友了你还笑。” “做什么朋友?”陈昭笑意依旧。 “你是真不在乎?”罗林茂好奇,他认真打量陈昭神情,瞧不出端倪。 “三舅妈说你让人家女孩以为,你没看上人家。所以人家也不想跟你来往了。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想不起来了,反正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不过说不定是体面话,实际上人家姑娘没看上你。”罗林茂贱兮兮。 陈昭给了他一拳。 刚才罗林茂打陈昭那一下是玩闹性质,陈昭这一拳实打实,罗林茂捂胳膊,低声爆粗,“你大爷的陈日刀口。” - 从飞参室回到宿舍,陈昭按例开电脑,整理数据材料。 关机时已是深夜。 陈昭躺在椅子上,后颈抵着头枕,思绪放空。 他缓慢地眨眼睛。 十年前有个漫长的雨季。 雨季时间太长,将人笼罩在沉闷阴郁的氛围里,陈昭某天想出来找个朋友打一架,发泄情绪。那朋友在卫城大学上学,他于是过去,路上俩小孩不怕生,把他围住,叽叽喳喳,他左右没事,耐着性子陪聊。 彼时陈昭在高二升高三的暑假,上个学期期末才从礼台区一中转到卫城市区实验高级中学,两个小孩似乎特别仰慕他能上实验高中这件事,将这件事介绍给姐姐。 那天其实还答应了两个小孩,下次会逛他们家的小摊,因为些琐碎的事,陈昭第二天并没有赴约。大约一周后,他再去,没遇见三姐弟了,也就不清楚她家到底是哪个摊位。 这件事逐渐在记忆中陈旧模糊,只有某个画面依旧光鲜如新。 那女孩绕过来往车辆和人群从街对面走过来,她被烟熏火燎呛红了眼睛,脸颊也绯红,笑起来很有感染力—— 这世界有许多种可爱,有些需要找角度,有些需要雕琢,而刘婕,只需要将自己的脸摆出来,勾起唇角,微笑。于是刘海遮住眉毛,眼梢下垂,乖乖的,嘴角含蓄地上扬,笑不露齿。 她就像一颗甜杏。 美食街油烟缭绕、喧闹纷杂,然而整个世界她触手可及。 / 晚上睡觉前,刘婕照例看一阵手机。 微信弹出消息,名字一闪而过,她疑心自己看错了,眼疾手快点进去。 陈昭发来一张雨伞照片。 陈昭:【明天还你】 刘婕心头一跳。 纠结片刻,她咬唇打字。 【不用了】 【你留着吧】 陈昭:【下午见】 第6章 刘婕的日常是码货、进货、招待客人和写作,剩下的时间有空就去小红书刷相关帖子,现在首页全是DIY相关。 刘哲满身臭汗进来时,刘婕正在尝试给自己店里拍摄宣传视频。 “姐,有冰水吗?热死了。” “只有常温水和热水。”刘婕摆弄电脑,“杯子在你手边那个柜子里。怎么热成这样?” 刘哲站在空调出风口底下,仰起头咕咚咕咚灌水,然后跟她说自己刚才去打球了。 刘婕笑着叫他离空调远点,别感冒。 “知道。”刘哲抽纸擦汗,拿起一边的书包放桌上,“我今天在你这写作业。不回家了,妈又得骂我。” “等会儿客人来了你就得走。” “别啊姐,亲姐,我那个球搭还过来呢,我跟他说我姐特漂亮,他一直想见你。” “你小子!” 没多久,店里来了顾客,刘哲下去接同学,把人领回来,给刘婕介绍:“姐,这是我同学陈闯。” 刘婕抽空打招呼,“你好......” “姐姐......”陈闯看清她的脸,明显愣了一下,“阿、阿姨好。” - “为啥叫我姐阿姨啊,她还没26......而且长得挺显小的啊。” “说来话长。” “你俩认识?” “这个说来更话长......” 俩男生脑袋凑在一起嘀嘀咕咕。 “咳。”刘婕干咳一声,站在饮水机前,手里捏了几个一次性纸杯,“你们喝水吗?” 陈闯摆手,“不用麻烦不用麻烦。” “我姐就是你姐,不用客气。”刘哲胳膊偷偷怼他一下。 陈闯一言难尽,对着刘婕,“那个,那个......” 刘婕:“嗯?” “上次那个老头.....”陈闯问。 刘婕打断他,茫然地问:“什么老头?” “什么什么什么?老头?”刘哲好奇。 陈闯接收到刘婕的眼神示意,选择了糊弄过去。 - DIY这件事很杀时间,点几个无痕发卡也能坐一下午,刘婕见客人不需要自己,走到一边点开微信消息。 房东:【水管看着没事啊】 房东:【之前一直用着好好 的】 房东:【你拧紧试试】 刘婕解释这情况出现好久了,她入住前隔壁的女孩就告诉她水龙头有问题,只是一直拖着没修理。 房东又开始装看不到消息,刘婕窝火。 喃喃:【杨阿姨,今天必须解决这个问题好吗?】 喃喃:【快到交房租的日子了,您总不能一直装看不到消息】 房东直接打了电话过来,不仅只字不提修水管的事,还明里暗里加房租,因为“整个房子就你一个人住啊,本来这房子租两户每个月一千五呢,我都没多收你的。” 刘婕看了眼刘哲,躲到店外接电话。 她气愤地解释自己连隔壁钥匙都没有,而且一楼很不安全,卧室窗户摇摇欲坠,门外总有一个老头晃悠...... 她列出一大堆问题。 房东说:“那你找个男朋友就好了嘛,小姑娘,不是我说,你这个年纪,还没男朋友怎么可以,以后老了就嫁不出去了......” 刘婕气结。 - 刘哲出去上厕所,陈闯跟着走出来,趁机问刘婕那老头的事。 刘婕叹气:“证据不足,也造成什么实质性伤害,所以第二天就被放出来了。” “放出来了?”陈闯惊讶,“他找你麻烦了吗?” 他平时早出晚归,平时没注意过这件事。 刘婕迟疑,想起这几天频频在楼下看到老头的事。 “暂时没有。”她摇头。 陈闯摩拳擦掌,“你一般几点下班,我看能不能请假......” 刘婕微笑,“你好好学习,别管这些。” 刘婕眉眼弯弯,柔润可亲,她的笑容总是很有感染力,陈闯也忍不住笑,他挠头,“陈昭让我照顾你来着,他最近训练比较忙。” 陈昭。 刘婕心里被猫爪子挠了一下。 “他跟你说过我了?” “啊?你俩不是在处对象吗?他不让我叫你姐姐。” 刘婕抿起嘴唇,“......没有啊,我们才见了两次面。” 陈闯点头,摆着手指头算,“我今年一年也就见他一回......他这职业就这样,说出去光荣,其实连假期都没几个,然后平时还得随时待命,因为老是有紧急任务。” 刘婕只知道陈昭说自己周末能休息,不知道这些。 她点了点头,心绪复杂。 “我还有个问题,为什么你不回家住呢?”陈闯问。 刘婕面露难色,她指自己的店,“家里人不太支持我做这个。” 怪不得不想让刘哲知道她遇到困难。 陈闯抱手,手指摩挲下巴,“其实,陈昭在卫城有套房子,无敌海景房,距离这里也不远。” 刘婕下意识摇头。 陈闯加快语速,“太姥说那套房子是给陈昭老婆准备的,姐姐你过去住吧。” 刘婕笑说我现在愁着呢,别往伤口撒盐。 “我认真的,姐姐。陈昭也到年纪了,年年因为领不来媳妇被我太奶骂,你就可怜可怜他吧!” 刘婕忍俊不禁。 - 刘哲和陈闯没待多久就走了。 卫城没什么夜生活,刘婕平时营业到晚上九点,周三周四傍晚就会打烊。 今天是周末。 然而美团上预定DIY手机壳的客人在手机壳到货后取消了订单,邮箱里也收到回信,年初写的短篇小说又被拒了。 刘婕整个人有点蔫,决定提前打烊,回家换水龙头。 她失魂落魄拎着快递盒下台阶,下了几级忽然发现自己拿错了,手里不是快递盒而是平时放串珠材料的小盒子。 人一倒霉真是喝凉水都塞牙。 刘婕往回走了一步,索性就地坐下,拿路边传单垫屁股,她拿手机查怎么更换水龙头,发现最难的不是装新而是拆旧,而且浴室水龙头分冷热,更麻烦。 刘婕放下手机,两只手肘搭膝盖上,远眺车来车往的街道。 ...... 偶尔几个客人路过,瞧见一个年轻女孩呆坐楼梯阴影处,她手里拿了材料,正在串珠子,眼睫搭落,在眼下扫出扇形阴影,侧颜安静乖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刘婕觉得路过的人都在看自己。她手里捏着最后一颗珠子,视线慢慢移上去,先瞧见双板鞋,踩在高低不同的两级台阶上,然后是运动裤包裹的线条很漂亮的小腿。 她以为自己挡道了,并腿往边边靠,身前的人却没动弹的意思。 刘婕简单给手串打了个绳结,疑惑抬头。 陈昭手肘搭楼梯扶手,稍向前俯身,垂眸看着她,“好久不见。” 刘婕忽然想起昨晚那几条消息。 真的好久不见。 她发现自己快忘记他长什么样了,以至于这张面泛桃花的脸出现在她面前时,心跳不可避免地漏了一拍。 “好久不见。”刘婕低头收拾东西。 陈昭将手里的伞递给她,“地上凉不凉?” 刘婕点头,卫城夏天气温不高,只是太阳毒辣,这地方阴凉,坐久了有点不舒服。她打算先起身,可坐太久腿麻了,而且陈昭还举着伞。 老式的天堂三折伞被收得整整齐齐,刘婕抬手去接。陈昭看了眼她僵硬的腿,临时改变主意。 刘婕指尖触到伞前,陈昭忽然松手,用另只手接住,他空出来的手反握她的手腕,稍向后用力。刘婕惊讶,微瞪眼睛,她被迫借力起身,因为惯性,差点扑他身上。陈昭拎住她的肩膀叫她借力站稳。 一切发生得太快,刘婕顿了两秒,胸口剧烈起伏。 始作俑者慢悠悠撒开手,“吓到你了?抱歉。” “没事,谢谢。”刘婕扶住楼梯扶手。 陈昭弯腰替她拾起台阶上的东西,随口问:“怎么坐这里串东西。” “今天下午不营业了,我打算回家换水龙头来着......”刘婕抓了下头发,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的突然摆烂。 好在陈昭并不追问。 刘婕搭落身侧的手指绞着衣角,纠结片刻,“能麻烦你一下下吗?” - 刘婕自知是个并不果断但是莽撞的人。 比如今天拜托陈昭帮她换水龙头。她后知后觉这是把人往家里带。 这段时间一共见了三次面,进度有点跳脱。 可是......她真的有点怕楼下那个老头。 刘婕瞄了眼开车的陈昭,犹豫要不要给他指路。 小区门口似乎在举办什么活动,围了四五层大爷大妈。陈昭偏头看过来 ,刘婕趁机跟他说了自己家地址。 老式居民楼格局都大差不差,套内面积大约七十平,三室一厅,哪里都显得局促。沙发上罩了碎花套,茶几上摆了杯子和零碎的小物件,剩下的空间干净整洁。 刘婕家里第一次有外人进来,她有点局促,放下伞,将平时摆在门口的男式拖鞋递给陈昭。 陈昭几不可见地皱眉。 刘婕怕他有洁癖,解释说:“没人穿过......不知道合不合脚,你凑合一下。” 陈昭换了拖鞋,进门前将即将关上的门推开,踢了脚地垫挡着。 他特意把门留下了。 刘婕心下微动。 浴室的水龙头到底是什么毛病刘婕没听明白,站在一边帮陈昭递扳手。 浴室空间狭窄,砌在墙边的浴缸占了大半,剩下的空间竖放了几个塑料盆,勉强容纳两个人站下。陈昭将袖口挽到手肘以上,俯身摆弄水管,眉目整肃认真。 骨相好的人尤其耐看,刘婕盯着他的侧颜,想起上次去吃早餐,就有好多女客人爱看他,今天也是,楼梯上那一小会儿,好几个女孩偷瞄。这人天生招桃花。 平心而论,如果她不认识他,路上碰见,恐怕也没办法目不斜视......想太远了。刘婕摇头。 陈昭仿佛注意到身后的动静,转身跟她要水龙头,“听说你对我有点意见?” 这话随意,又有点试探的意思。 “啊?”刘婕装傻。 其实她猜到庞娟帮她传达了之前的意思。 陈昭低声一笑。 刘婕背着手,低头盯脚尖,“没有。是你对我有意见。” 陈昭装上新水龙头,试了试水流,“怎么会这么想。” 刘婕思考片刻。 “我之前不知道你工作会很忙......成年人之间不联系不就是默认散场么。” 微信都不回。 “你把我想得太体面了 。”陈昭说。 刘婕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形容自己。 “我没想过散场。” 陈昭洗了把手,转身看着她。 第7章 陈昭做事很利索,旧水龙头拆下来新的换上,拧开水阀,试了试水流,大约十来分钟。 “好了。你试试。”陈昭拎着旧水龙头转身。 他身上的冲锋衣外套挂着水珠,脸颊也有水迹沿着下颌线滚落,大概是刚才水压太大溅上来的。刘婕连忙取下挂在一旁的毛巾递给他,“你先擦一下。” 陈昭没动,举着水龙头挥了挥,修长有力的手指粘满锈渍。 他空不出手。 刘婕看他一眼,她揪住他的衣角,扯直了,将毛巾覆盖上去,擦掉上面的水珠。 其实应该先擦脸的,擦完衣服刘婕才想到这个问题,只好转身取第二条毛巾。 陈昭比她高许多,她想了想,踩上浴缸台阶,将毛巾盖到手上,覆到他脸颊一侧。 刘婕很少摸别人的脸,她只知道自己的脸软软的。陈昭脸上没多少肉,骨骼感很强,轮廓凌厉。他视线垂落,随着她白皙的手腕缓慢移动。 刘婕忽觉耳热,胡乱擦了几下,“好了。浴室太热了,出来透透气吧。” 她将毛巾挂回去,匆忙转身。 陈昭转身洗手,出门前看了看墙边洁白的毛巾,他勾起唇角。 - 五月中,卫城气温逐渐升高,室内关窗空气滞涩,陈昭走去阳台边开窗户。 门外熟悉的人影一闪而过,他定了定神,眉头稍皱。 刘婕从厨房走出来,手里端了个水杯。“今天麻烦你了。” 好质朴的客套话,她吐槽自己。 之前在京市工作三年,都没学到一点点社会经验。 陈昭接过水杯,道了声谢,“你一个人住这?” “本来有个女生住隔壁,但是她退租了。” “我刚才看到上回那老头了。” 刘婕立即看过去,“现在吗?” 陈昭见她并不惊讶的模样,立时猜到什么。 “他经常在附近转?” 刘婕点头,稍后又摇头,“但是他也没做过什么,我每天都把窗户关死的。” “害怕么?”他问。 刘婕咬唇,勉强微笑,摇头,“我会报警的。” 陈昭看着她,忽然一笑,“不怕啊?害怕也没事。毕竟是个成年男人,年纪大了点,不耽误他找事。” 他声音很轻,莫名显得几分温柔。 刘婕一时不知道说点什么,陈昭转身检查窗户,“这事跟房东提过么?” “提过,她说万一有什么事叫我给她打电话。” 但是真出什么事,打电话怎么来得及。 陈昭回头看刘婕,她笑了笑。 “其实今天主要不是让你帮忙装水管,是吓一吓他。现在目的达到了,谢谢你啊。”刘婕很乐观。 女人就是得耍点小计谋。 刚才陈昭推开窗,春风吹进来,她脑袋上一缕头发被吹起,小草一样随风飘摇。 陈昭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想起今天下午垂头丧气坐在楼梯上串珠子的身影。 他也笑了。 “姐~姐!” 砰砰砰! 身后忽然响起敲门声,刘婕赶紧去查看情况。 陈昭听见这熟悉的声音,不着痕迹地探身过去。 “姐你真的在家啊,今天不营业了?”陈闯叼了根棒棒糖,一手握俩核桃团团转。 刘婕没想到今天一天两次遇见陈闯,“今天没客人预约。我回家换个水龙头。” “要我帮忙不?” “不用不用,已经搞定了。谢谢你。” “跟我客气什么,下回有事叫我就行。”陈闯特大方地摆了摆手,手里两张票子随风飘,“小区发的票,姐姐你晚上有——” 陈闯想问姐姐你晚上有空吗,余光忽然注意到一道冷飕飕的视线。 陈闯眼里,陈昭几乎是从天而降,稍稍偏头,标志性的淡笑,眼神冷然,陈闯心脏抽了一下,下意识捂住心口,“陈、小舅你怎么......” “最近日子不错?”陈昭似笑非笑,视线从他左手里的核桃,转到右手的电影票。 “还,还不错。”陈闯迅速调整自己的状态,两只手交叠搭小腹前,立正站好,“小舅舅你、你来这里做客啊,真巧。” 陈闯上次背着陈昭一口一个大名,现在像老鼠见了猫。刘婕靠在鞋柜边,忍不住低头笑。 陈昭瞥她一眼,又问陈闯,“手里拿的什么?” “核桃,你上次给我的。” “另只手。” “啊?哦,电影票。小区有防火宣传,答题送电影票和鸡蛋......”陈闯偷瞄门内站着的两个人,忍痛割爱,“小舅舅,阿姨,正好两张,你俩去吧。” “你去吧,我收拾一下卫生。”刘婕说。 陈闯瞄陈昭,犹豫片刻,“不不不,我突然想起还有作业没写完,这票不看就浪费了,多可惜。你们去看吧。” 他探身,急急忙忙将票放鞋柜上,转身上楼,“记得去看啊!别浪费!” 刘婕瞄了眼电影票,又看了看陈昭,他正低头看手机,没动。 去看吗,还是怎么处理这张票。 也许陈昭很忙,每次见面时间都不长,可能待会儿就得走。 刘婕手指绞在一起,快纠结成麻花了。 “几点的?走吧。”陈昭捞起两张票。 - 这几年特殊情况,电影院这样的场所歇业好多天,开门后客人也不多,所以刘婕以为没什么好片子排。 但今天片子超出了她的预期,前半段的叙事节奏很漂亮。 电影里的女孩像个小哪吒,风风火火的,任性又可爱。 刘婕看到会心一笑处时忍不住转头看向身侧,陈昭亦笑着看了她一眼。 电影院距离刘婕租住的小区不远,今天的客人大多都是参加活动拿到票的老头老太太,看到一般就开始打呼噜。 所以这种小小的默契让刘婕心里泛起小小的浪花,想要知道他现在在想什么,是否与她笑点相同。 然而电影仍在播放,他回头看荧幕,她也看过去,什么都没有说。 电影散场,刘婕坐在后排,不着急离场,她慢吞吞穿外套,陈昭抄兜走去过道等她。 “那个,我想去上个洗手间。”她窘窘地笑。 陈昭抬下颌,意思是去吧。 电影院在百货商场地下一层,旁边还有美食城和电玩城,洗手间设在美食城旁边。 刘婕从洗手间出来,垫脚寻找陈昭的身影,忽然被抓住手腕,低沉声音在头顶响起,“别说话,过来。” 陈昭牵她朝另一侧走,刘婕被他吓一跳,仍然乖乖跟他身后。 可能因为旁边有万达和万象城,这家商场生意很一般,一层空出上百平位置,玻璃门内空空荡荡。 陈昭叫刘婕靠在拐角。另一侧传来争执声。 “电影看了,饭也吃了,钱也给你了,杨秀琴你就让让我看看孩子吧。” 这声音苍老粗噶,莫名耳熟。 “滚开,别碰我。”女声冷笑,“小区活动还他娘的是我们小区的活动,得到两张电影票你当个宝,丢不丢人。就你这样还想看孩子,嫂子怎么办,再把你赶出来睡大街啊,然后你腆着脸跟我借钱?我告诉你这钱是给孩子上大学的生活费,我一分的不要,你自己不干净,别把屎盆子扣我身上。” 好像吃到瓜了。 刘婕眼睛瞪圆,像墙上贴的Judy。 男声又说:“秀琴,秀琴我求你了,我都去你家楼下等着了,我知道那是芸芸家,芳芳肯定还会回来,你不让我见她我就天天过去守着。” “你有多远滚多远,那房子已经租出去了,杨芸再也不会回来了,因为你让她觉得恶心懂不懂,六十岁的人了还想着去洗脚城找小姐......我呸。” 她好像知道这俩人是谁了,房东和那个老头。刘婕猛地转头,看向陈昭。陈昭朝她点了点头。 听起来两个人不是合法夫妻,但是有个孩子。 小皮鞋鞋跟踩地板发出噔噔噔的声音,渐行渐远。 “是你房东?”陈昭低声问仍在震惊中的刘婕。 刘婕点头,张了张嘴,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一阵哗啦啦的玻璃震荡声,她下意识抱手瑟缩了一下。 “他妈**** *”刘婕懵懵地听老头破口大骂,耳边多了双暖燥的触感,阻挡声音,她一愣。陈昭手掌覆在她耳廓两侧,他低垂视线,并没有看她,鸦睫遮住眸中情绪。 好像捂住耳朵,就能更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砰,砰砰。 不知道过了多久,陈昭放下手臂,“好了。走吧。” 他先转身,朝出口走去。 老头叫骂的声音消失了,耳边暖燥的触感也消失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陈昭。”刘婕眼睫微颤,鼓起勇气叫住他。 “嗯?”陈昭双手抄兜,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你晚上有空吗?” “怎么。” “我想请你吃顿饭。”她快步追上他,“听说这里有一家寿喜烧很好吃。” 陈昭嗯了一声,仿佛应了又仿佛没应,她疑惑又期待地仰头看他,他眨了眨眼睛,“先欠着。” “啊......”刘婕尾音慢慢往下降。 这是不要吃了吗。 “你那房子。”陈昭提醒她。 “嗯?”刘婕吸了下鼻子,重新挤出笑容。 “还要继续住那儿么?”陈昭问。 刘婕知道他的意思,今天这阵仗,老头肯定跟房东阿姨有纠缠,他经常过去蹲点,人品也不太干净的样子,说不定什么时候真要强闯进去。 刘婕摇头,“我打算跟房东说一下,提前退租。” “就现在,去找她。”陈昭说。 “现在?”刘婕惊讶,她没想到陈昭做决定这么干净利落。 “给她打电话,应该还没走太远。” 刘婕思考片刻,应了, “好。” 她拿出手机,翻找房东号码时瞄他一眼,“其实,你要是有别的事的话,现在就去吧,我等下自己回去就好了。” “你先打。”陈昭随便找了个长椅坐下。 长椅旁边几株麦穗装饰。 电话接通,“喂,杨阿姨......”刘婕拿着手机走开几步。 电话那头房东阿姨态度不算太好,但刘婕今天没有因为她而郁闷。 刘婕回头看向身后的男人,他闲散倚住靠背,身形依旧板正挺拔,手里摆弄麦穗装饰。 相亲这件事,她一直没有想法,是家里人催得太紧,她才照做的。 也许因为她是个很俗气的人,一个人漂泊久了,忽然觉得,有个人依靠,是件很好的事。 第8章 房东没走多远,刘婕打电话追上去,聊退租的事。 之前的租客已经搬走了,房东自然不想刘婕也退租,她先是笑眯眯说只要刘婕继续住就不加房租,被拒绝后,婉转几个来回,逐渐不耐烦。 “小姑娘,我看你也是本地人,应该也知道现在这块地都不便宜,你去外边看看哪还有更便宜的了?我是看你没什么钱,才租给你的,你现在跑了,我租给谁去?小姑娘家家的,做人怎么这样。”房东语气鄙夷。 刘婕给她讲得脸红,又羞又恼,“可是那地方不安全,有个人总是在附近守着,万一他进了我家呢。到时候出事,您也跑不了。” 刘婕不是不想骂人,只是不会骂人,她最多会用语气讽刺,这点在房东眼里都是小儿科。 房东说:“哪有这回事,是你自己想太多了。” 自己好多天的担心在别人眼里居然是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刘婕气结,“我有没有多想您最清楚,事情万一闹大,说不定把以前什么旧事扯出来。” 房东表情凝滞一瞬,旋即皱起纹得泛青的眉毛,“你,你偷听我说话了你,你这人怎么这样——”她伸出手指指刘婕,后者蛮倔,不肯低头,她气呼呼想了半天,终于还是觉得不划算,万一真把就是捅出去就不好了。 “但是你还得多交一个月的房租。”房东说。 刘婕:“我之前交了押金的,合同上写了提前退租只要扣那个。” 房东:...... 房东恶狠狠看她一眼。 - 这部分海岸线没有沙滩,石头垫成岸堤,铁质栏杆之间连着链条。 刘婕手指扯着外套袖口,慢吞吞走过来,陈昭手臂搭栏杆上,扭头看她,视线跟着她移动,等她走近,他略一挑眉,意思是怎么样了。 “谈好了,下个月就不续租了,扣一个月押金,月底验房。”刘婕说。 陈昭笑,低声说了句:“还挺厉害。” 他看到她刚才跟房东谈话的模样,明明怂到将手全部藏到袖子里了,还是梗着脖子跟人对峙。 “什么?”她没听清。 “没什么。” “喔。”刘婕小声。 近黄昏,夕阳斜入远山,粉黛色渲染天幕,很漂亮。 “你等会儿要走吗?” “回部队。” 沿着一望无际的海岸线,两人并肩漫步。 “休息日也要回去啊......” “只有已婚的军官可以在外留宿。” 刘婕顿了顿,刚才陈昭好像看了她一眼,可她再瞄过去,他才刚把视线从别处转回来,她赶紧假装看别处。 “这几天住哪?”陈昭问。 刘婕想了想,“回爸妈家住吧,等下给我妈妈打个电话。”后半句是说给自己听的。她捏了捏兜里的手机。 “也在这附近么。” “在卫城大学附近。” “离这里有点远。” “有公交车快线,不到四十分钟吧。” 小城市经济状况一般,至今没有发展地铁。 不过刘婕当初选择出来租房的主要原因并不是这个。 想到这里,她有点垂头丧气。 “我该给你道个歉?”陈昭慢悠悠问。 “啊?”刘婕没明白过来。 “毕竟退房是我撺掇的。” 导致她现在无处可去。 “没有啦......”刘婕轻轻,“这件事本来就不应该拖,迟早要面对的。” 她在许多事情上有拖延症,今天想着明天做,明天忙起来或是累了,就得推到后天。 身旁的身影消失,刘婕疑惑回头,陈昭落后几步,伸手沿着海岸线指向不远处,“看到那儿了么?” 那里海岸线向前突出一些,小山隆起,其后几栋小高层错落有致。距离落日太远,天空是淡白色,悬起月牙。 刘婕点头,她看到了。 陈昭说:“离克林不远,十分钟车程。小区门口也有公交车车站。” “欸?”刘婕迷糊,“但是那里的房子很贵吧。” 她现在还租不起。 “我有套房子在那里。”陈昭说。 刘婕一怔。 原来是这样。 -其实,陈昭在卫城有套房子,无敌海景房,距离这里也不远。 -太姥说那套房子是给陈昭老婆准备的,姐姐你过去住吧。 刘婕想起陈闯的话。 是这样吗? 她看向陈昭。 陈昭双手抄兜,海风将他外套衣领掀翻,遮住脖颈和下颌,显得冷峻,可他垂眸瞧着她,又有几分不羁。 他要把房子租给她吗,还是怎么样,总不能让她白住过去,那她现在以什么身份住过去呢?不明不白的,总不能...... 刘婕下意识想要拒绝。 可是很意外地,虽然她想了一大堆,陈昭却什么都没有说。 刚才那番说辞好像变成炫耀,可是他的语气又不像炫耀。 刘婕租住的房子距离海边不远,散步二十分钟就能走回去,她简单收拾了东西,拎包走出来。 陈昭的车停在楼下,车站离这里不远,她原想走过去,他开车慢慢跟着她,顺便将车窗降了下来。 走了一段路,刘婕停下脚步,转身,他解锁车门。 “下次等周末再回来收拾东西。”陈昭看向正在系安全带的刘婕,“叫陈闯下来看门。” 刘婕应了,小声温柔地说了句谢谢。 他没再说什么。 夏天快到了,路边栽的几株柳树站在昏黄灯光下垂枝丫,柔柔地晃着嫩条。 “下次见。”刘婕下车时,听见身后低沉磁性的声音。 下次见。 她的心像被柳枝挠了一下。 / 刘婕的大学是在京市读的,毕业后留那里工作三年,直到今年年初,她决定逃离北上广,着手经营手作店,也就是在三月初,她搬进出租房,到了五月下旬,她正式搬出来。 新房子还没找到,她只能回父母家借住。 刘新荣和李宝梅大概知道她小店的经营情况,只当她是快坚持不下去了。 刘婕没解释,默默祈求这几天生意好一些。否则她真要揭不开锅了。 周末会比平时人稍微多一些,有几个在美团上预约的客人今天下午到,刘婕起了个大早,赶到店内准备好材料后,照常打开电脑,继续写昨天没写完的小说。 兼职写作是她大学时开始的事业,一直不温不火,从月入几毛到月入两三千,毕业入职后暂时中止,去年年底又捡了起来。 “欢迎光临。”有人推门,刘婕下意识点保存,关闭写作软件。 “嗨,小舅妈。”陈闯扶着门把手,脑袋探进来,咧嘴笑,露出满口大白牙。 “你怎么这、”他的称呼让刘婕舌头打结。 “我们那个,来支持一下小舅妈的事业。”陈闯回头招呼同学,一男一女跟着走进来。 “小舅妈好。” “小舅妈好。” 陈闯同学们背着书包跟刘婕打招呼,刘婕只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坐吧,这些椅子都可以坐。”刘婕说,“我不是什么小舅妈,小闯乱叫的,你们叫姐姐叫阿姨都可以。” 两个小孩不约而同看向陈闯,局促地笑了笑。 “姐姐你不喜欢我小舅舅吗?”陈闯将书包放脚边,抽椅子坐下。 “我......” 这孩子耿直得让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们想做什么,敞开玩,今天我请客。”陈闯颇大方。 刘婕怕自己会让小朋友们拘束,叫陈闯帮忙招待,她去招待别的客人。 “闯哥,做两个发夹够吗?我实在是不会弄这玩意。”陈闯的男同学问他。 “笨啊,发夹那么便宜,你去弄那个给娃娃涂色的,多弄两个。”陈闯说。 “陈闯,我把这幅画画完就写作业好不好,我怕写不完。”女同学长相小巧,声音业细细的。 陈闯忙不迭点头。 其实他们今天该在学校上自习的,因为聊天被抓,被赶了出来,他们不敢回家,只能在外流浪。 女同学说:“我以前在市中心的商业广场进过手作店,没想到学校附近也有呢。” 男同学附和:“这位置隐蔽,从外面根本就不会注意到。怪不得人不多。” 陈闯挠头,他想说今天已经很不错了,一个月前这里更冷清。 “我们在这里写作业会不会影响小舅妈的生意呀?”女同学又问。 刘婕站在桌前,俯身教客人使用裱花嘴,她的视线偶尔转过来,跟几个小朋友对上,她浅笑,总是显得温软可亲。 - 手作店翻桌率很低,刘婕一下午只接待了两波客人,倒是为四五个游客指了去厕所的路,其中一个还是她带到厕所的。 店门口的风铃响起,刘婕抬头,见是刚才被自己带去厕所的那位短发女士,她礼貌地问:“你好,还有什么需要吗?” 短发女士笑眯眯说:“刚才太急了,没注意这里是做什么的。我看楼下有几个学生在帮你做宣传,就过来看一看。” 刘婕有点意外,“几个学生”听起来像陈闯和他的朋友。 短发女士在店里逛了逛,问了问价格,最后被一通电话叫走,她又问刘婕交换了个联系方式,才离开,“喃喃,是吗?再见。” 刘婕收拾好桌子上的工具,粘奶油胶的手随意蹭了蹭围裙,朝店外走去。 从二楼围栏能看到楼下的街头,陈闯和他那两个同学,一人手里拿了几样小东西,逢人就热切地上前推销,他们抬手指向楼上刘婕店铺的位置,看到围栏边的刘婕,欣喜地跟她打招呼。 刘婕笑了笑,也跟下去,叫他们回去吹空调,外面太热了。 “小舅妈,虽然你是长辈,但是总不能真不收我们的钱吧。反正今天我们至少给你招揽一个客人。”陈闯倔强。刘婕刚才不收他的钱,但是他总不能真白嫖。 刘婕发现他今天真把小舅妈这三个字叫顺嘴了,不知道怎么纠正他。 “小舅妈帮我拿一下。”陈闯怀里几个娃娃,涂了的和没涂的,还有些瓶瓶罐罐,摇摇欲坠。 刘婕帮他接过几样,随后发现自己也就站到了跟他同样的位置。 “瞧一瞧看一看~超好玩的搪胶娃娃涂色,艺术创作~打发时间,悦心悦意~”陈闯叫卖。 这个点卫城不热不晒,有不少人路过,但是很少有人给站在街角的几个人眼神。 “哥哥姐姐,要来看一下吗。”陈闯的女同学比较害羞,做了好久心理建设才朝路边靠近。可骑电动车的路人看也没看她,呼啸而去。 女同学失落地抿唇,旋即看向另一位路人。陈闯和另一个男同学更大胆,追着路人聊。 这么多人卖力帮刘婕宣传,她没什么好摆谱的,也走上街头,“你好,要来试试DIY手作吗......” 被人拒绝有无数种方式,有些人看也不看,有些人问一句,然后点点头,油门一踩就走了。 从前最多无人问津,现在主动宣传被拒绝,刘婕第一次感到如此巨大的挫败感。 好像没有人喜欢她的东西。 好像她准备的这些项目不够好,不够吸引人眼球。 四个人口干舌燥,整齐地排排蹲街头,像几颗小蘑菇。 - 周六是部队的政治日,几乎要开一整天会。傍晚,陈昭去食堂吃饭,收到几条消息。 陈闯:【小舅我今天来帮忙做市场宣传!】 陈闯:【大概一个小时】 陈闯:【卖出去三个发夹】 陈闯:【第一桶金!】 然后是两段视频。 第一段刘婕侧对镜头,正在微笑着跟路人介绍自己店里的主营项目,客人表示出兴趣,但怀里的小孩着急回家,两人匆匆离开。 第二段刘婕蹲在路边,小小的一只,她用手撑着下巴,笑意消失,只剩下满脸疲倦与落寞。 她笑与不笑是两张脸,像风和日丽与阴雨连绵的对比。 “看什么呢?”罗林茂偏头凑过来,“进度条来来回回翻好几遍了。” - 不知道丧气了多久,刘婕平复心情,露出平时一贯的甜软笑容,“我们回去吧......陈闯呢?” 身后只剩两个小同学。 “这里这里。”陈闯气喘吁吁跑过来,手里拎了个塑料袋,他往刘婕手里塞一只可爱多,“陈昭让我帮忙哄哄你。” 第9章 “欸?”刘婕低头瞧手里的小东西,眨了眨眼睛,她有点懵,四下寻找陈昭的身影。 “别找了,他没来。”陈闯笑说,“我刚才跟他发微信,讲了下午的事。” 陈闯继续从塑料袋里掏冰棍,分给两个同学。 “他回你了?”刘婕问。 陈闯挠头,露出两排大白牙,扭头催促同学,“回去吧回去吧,该回家吃饭了。” 果然是他编的。 什么哄哄她...... 陈闯和两个同学走在前面,刘婕稍稍落后一步,用胳膊夹着塑胶娃娃,手指揭开可爱多的包装。 陈闯回头看她一眼,慢下脚步,“小舅妈。” “嗯?” “虽然陈昭没回我,但是我觉得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你这么懂他呀。” “那当然,我们可是亲舅甥。” “谢谢你的可爱多。我好多了。”刘婕举了下手里的东西。 “虽然陈昭这么拽,但是对小孩都挺好的,不管我闯什么祸他都替我兜着......”陈闯掰手指头,想举一个具体事例,然而大多数太丢人,他想了半天,说:“上回我想要姨姥爷的核桃,就是他帮我要的。” 刘婕想起上个月见面,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摆弄核桃,随性又自然,性张力似有若无。 “反正嫁给陈昭不会吃亏的啦。”陈闯总结道。 原来这么半天,是在推销陈昭。 刘婕忍不住笑出声,“给你小舅舅做僚机这么熟练?” “那当然,我是谁......”陈闯洋洋得意。 他忽又摆手,“没有没有,僚机这种东西,我以前从来没做过。” 刘婕:“嗯?” 陈闯说:“我可没帮他追过别的女生,他以前......” “陈闯。”走在前面的男生叫陈闯,陈闯嘿嘿笑了一声,跑过去跟他勾肩搭背。 他以前,他以前什么?追女生不需要僚机? 刘婕忍不住想 陈闯没说完的半句话。 陈昭那张脸,大约是不缺情史的。 刘婕十六岁考进卫城实验高中,连班里同学都没认清楚,就听说过陈昭这人,只是那时还不认识他。 直到深冬的某个夜晚。 卫城年年大雪,被称为雪窝。这天从下午开始,鹅毛雪花飘散整整一天,直到晚自习开始也没停下里,第一节 晚自习下课时,外头积雪已经末过过脚踝。 学校怕雪深路滑,允许走读生提前一节晚自习也就是第三节 课下课回家。 在校住宿的人不多,那天教学楼少了一多半人,格外安静。 第四节 晚自习下课,剩余的学生蜂拥冲向教学楼外,刘婕是其中一员,但她走了一半发现自己新买的牙刷落在教室了。 旧牙刷已经被丢掉,又不能不刷牙...... 暖黄路灯底下,鹅毛似的雪花被大风横斜吹落,扑在刘婕的棉服上,她低着头顶风折返。 “......这是我特意从......带来的......” 女孩温柔细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刘婕眯眼看过去。 一男一女一高一矮两个人站在广场边缘的银杏树旁,女孩手里是个礼物盒,粉色丝带随风扬起。男生站在她面前,抄兜站着,不为风雪所动。 刘婕一心拿牙刷,匆匆路过,返程时树旁已经不见人影 ,风雪吹走脚印,不留一丝痕迹。 刘婕忽然想起,路过时,那人似乎看了她一眼。他的衣领被吹得立起,只露出瘦削脸颊与墨色漆眸,漫天飞雪迷人眼,瞧不清他的神情。 她知道那男生就是他,在接受一个本校艺术生女孩的表白。 ...... 刘婕认识许多其貌不扬秉性也一般但女朋友很优秀漂亮的男生,如果是陈昭这样的人,追女孩子大约不太费力吧。 不过再如何,现在不也是来参加相亲了么。刘婕笑着摇头,快步追上去。 - 五月匆匆而过。 六月初,刘婕清早起床,从冰箱保鲜层拿出昨天吃剩的包子,用蒸屉热了一下,一边吃一边往外走。 “吃早饭不许这么匆忙,好好坐下吃。”李宝梅刚从外面买菜回来,摘掉丝巾和遮阳帽,“坐下。” 准备从旁边溜走的刘婕定住脚步。 “妈......” “说过多少次了,早饭好好吃,你想把胃吃坏是不是?”李宝梅做了十几年的班主任,不怒自威。 刘婕将包子从嘴里拿出来,灰溜溜坐回餐桌。 李宝梅换了鞋,去厨房洗了洗手,她收拾菜一边问,“今天也得去你那个店?” 刘婕点头。 “这几天经营得怎么样?” “挺好的。”刘婕声如蚊蚋。 实际上仍然很一般。靠她微薄的稿费养着。 “我看你什么时候把手里攒的那点钱花完。” 刘婕:...... “你这辈子总不能就这样了吧?”李宝梅又问。 刘婕啃包子,不说话。 她挨批评时最擅长的就是沉默。 半晌没听见刘婕搭话,李宝荣加重语气,重复问题。 “我喜欢这种生活,让我觉得自在......” 虽然开店很难,虽然生意不好,虽然很累,可这是属于她自己的小店,自己的时间,可以自由安排,而不受人摆布。刘婕咽下最后一口包子,垂着脑袋想。 “人活着得有点责任心,刘婕,不能只想着自己高兴。”李宝梅语重心长,“你高中那个同学,当年成绩没你优秀呢,现在在税务局工作,多体面。你现在去市人社局查查,什么时候能考试。刘菲我是指望不上了,天天伸手朝家里要钱,你是姐姐,要给弟弟妹妹做榜样。” 房门打开,发出轻微吱呀声,刘新荣从卧室里走出来,他带着一脸宿醉后的茫然,挠了挠光洁的脑门,瞄着坐在餐桌上的母女俩,一言不发地走进厕所。 李宝梅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继续说:“下半年还有教资考试,现在准备也来得及,一切都来得及,就看你用不用心,还是想像现在这样混日子。” 厕所传来抽水马桶的声音,刘新荣甩手上的水渍,“混日子?” 语气玩世不恭又颇为挑衅。 “你们老刘家的光荣传统。”李宝梅冷声讽刺。 刘新荣霎时脸色阴沉,看了眼刘婕。 李宝梅和刘新荣过了能折腾的年纪,已经不怎么大吵大闹了,他们现在擅长冷战和挂脸,日常每句交流都夹枪带棒。 刘婕不喜欢这种氛围。其实她自己挨骂没什么,早就习惯了,但是每当父母明枪暗箭看不惯对方,她心里就闷得慌。 “我知道了。”刘婕蔫蔫地拎起包往外走。 “哎,先别走,你庞阿姨说你前段时间去相亲了?”李宝梅叫住她。 “发展得怎么样了?” 刘婕胡乱应了声还行,将门带上,走了。 - 今晚炸鸡店不忙,郑希文搬了份炸鸡过来,跟刘婕分享晚餐。 “最近怎么没见飞行员过来?”郑希文用勺子拌开鱼籽生菜和米饭。 不知道什么开始,陈昭在郑希文嘴里成了没有名字的“飞行员”。 “忙吧。”店里这会儿没客人,刘婕坐在工作台前,头也没抬。 “不是说周末休息吗?” “有时候周末也要出任务。” “哪种任务啊?驱离外国战斗机那种?好帅啊。”郑希文抱手,“你要把握住。” “不能对他太上头啦。”刘婕说。 这话很耳熟,是上次郑希文劝刘婕的话。 “我那时候也不知道他这么忙啊。你不是说他后来来找过你嘛。反正是他主动送上门来的,咱这叫不挑事也不怕事,抓住机会把他拿捏住!”郑希文翻日历,“明天就是周末,他会休息吗?” 刘婕摇头,“不知道。” “你是怎么回事,一点都不积极。”郑希文怀疑。 刘婕勉强一笑,把手里拼一半的手机壳展示给郑希文看,“好像搞坏了。” 店里之前进了写小贝壳,客人不太喜欢用,剩了许多,她闲着没事,就拿来弄自己的手机壳,因为动手时心不在焉,摆出来的造型一言难尽。 “快销毁我认真的,影响你生意。”郑希文一本正经地开玩笑。 “你想做什么?兔子吗?可以改成别的。” “好。”刘婕微笑着,垂下眼睫,盯着手机壳思考。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这几天都丧丧的......可能是因为搬回家住了吧。” “搬回家多爽啊,不用自己做饭,也不用打扫卫生,水电费都不用交。”郑希文说。 刘婕苦笑,“我宁愿自己做饭、打扫卫生、交水电费......郑叔叔和阿姨应该很很少拌嘴吧?” 郑希文点头,她戴上手套捏炸鸡,送到刘婕嘴边喂她吃一口。 “你家经常吵架啊?” “也不是,就是......氛围不太好。”刘婕顿了顿,一时想不起自己有什么好抱怨的,于是调整自己,露出笑容,“不过我都习惯了。没什么。” 手里的小兔子被她做得像个鸡腿,她比划半天,决定改大一些,做成鸽子形状,郑希文说像航空公司的logo,还让她拍照发朋友圈。 “发了。”刘婕放下手机,拆开筷子。 吃饭时,外头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持续许多秒,刘婕意识到有飞机在巡航。 “出去看看。”郑希文原本对这些没什么兴趣,现在可不一样。她放下筷子,拉刘婕一起走到店外,趴在栏杆上向外眺望。 穹顶是群青色旷野,云色淡白,因为距离不算太远,隐约能看到战机轮廓,红灯闪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划过天空,留下一道花青尾流。 卫城经常有战机巡航,但刘婕以前很少驻足观察过。 今天忽然发现那抹尾流极威武。 “刘婕,刘婕。” 刘婕手肘被撞了一下,回过神来。 “想什么呢。”郑希文问。 “欸?我在想什么呢。”刘婕茫然地碎碎念。 “少跟我装。”郑希文一副“我懂”的表情,贱兮兮斜眼看她。 刘婕无奈地笑了笑。 其实她真的在想,驾驶战机的是陈昭吗。 他能看到灯火通明的这栋楼吗。 “回吧回吧,不是说待会有客人过来吗。”郑希文挽她手臂。 刘婕习惯性看微信消息 ,脚步一顿。 三角船业赵小姐:【你好刘小姐】 三角船业赵小姐:【我是上次进克林问路的】 三角船业赵小姐:【刚才在你朋友圈里看到不少作品】 三角船业赵小姐:【正好我们部门最近在组织团建,大概十到十五个人,有大人也有小朋友,想做些小玩意】 三角船业赵小姐:【不知道你有没有意向承接呢】 “完蛋了,希文,”刘婕喃喃,“我要发财了。” 第10章 三角船厂的赵小姐预约了周一团建,周天这天刘婕起了个大早,打算过去准备材料。 上厕所时刘婕发现盆里泡了许多件衣服,看样子泡了许久,心里咯噔一声。她走出来,竖起耳朵,果然听到咣当一声,锅盖被丢到锅里的声音,李宝梅从厨房里走出来,瞥她一眼,怒气冲冲拿外套。 “妈......” “你又上哪去?”刘新荣只穿了条长裤,睡眼迷蒙,带着一身起床气。 李宝梅蹬鞋,“打牌去,打到半夜两点,然后把自己喝死。” “你少来这一套,我不就是打个牌,输赢几百块,也没耽误事,怎么别人家里都不说什么,就你天天甩脸?我欠你的。”这几天李宝梅没给刘新荣留一顿饭,他心里窝火,忍不住对呛。 怒火不是一天攒出来的,李宝梅冷着脸回头瞪刘新荣,刘新荣亦没好气。 气氛冷至冰点。 刘婕从小最怕这种场景,仿佛这二十六年都白活了,现在还是六岁的孩子,只能无措地看看爸妈,心里害怕地想要流泪。 眼见着李宝梅要出家门,刘婕呵斥刘新荣,“你少说两句,打牌本来就不对啊。” 她又对李宝梅说:“妈,今天天气不好,你不要出去了......” “我走了不是正好随了你们父女俩的意?一个两个的都不想回家。好,那我走。”李宝梅说。 砰。 大门被甩上。 “爸你......”刘婕气得跺脚,“你就不能少打一次牌吗?都吵过多少次了。” 刘新荣觉得自己不抽烟不酗酒,难道连打牌都不行了? “小孩别管这么多。”他说。 刘婕没办法,连早饭都没吃,回房间收拾包,匆匆忙忙赶出去。 刘婕一路追着,一边给李宝梅打电话想知道她去哪了。 天色阴沉,雨前闷热。 刘婕顶着满额的汗,终于拨通李宝梅的电话,后者说自己回她姥姥家了,叫她不用担心,这几天也别找自己。 刘婕应着,挂断电话。 依照以往经验,这场大战还没爆发,父母大约还会持续冷战一段时间。 手机屏幕模糊,刘婕后知后觉,下雨了。 这场雨来得急,几乎瞬间成瓢泼雨势,干燥地面水迹越来越密。刘婕擦了擦屏幕,茫然地寻找能避雨的地方。 行道树下地面干燥些,树叶被打得噼啪作响,这地方距离公交车站大约一千米,刘婕没拿伞,只好站到树底下,抱着手机叫车。 搜索的雷达转了一圈又一圈,迟迟不见接单的车主。 树叶上坠落的雨点几乎将刘婕肩头浇透,她抬手擦眼睫前蒙住视线的雨滴。 手机上说这场雨至少得持续一小时,可她还得去开业,还要准备明天的材料。 天色灰暗连绵,冷风吹得雨帘横斜,直往人身上扑,刘婕抱着手臂打了个寒颤。 十二个小时前明明还充满希望,现在却被阴云笼罩。 好像生活总是这样,先给个甜枣,然后就是两耳光。 她垂下脑袋,咬着唇思量许久,用袖子擦干屏幕,找到一个号码,拨出去。 - 陈昭接到电话时还在从礼台返回卫城市区的路上。 “找个地方避雨......找到了么?别站空地。等十五分钟,我过去。” 陈昭刚下高速,盯着挥动的雨刷器外面灰蒙蒙的视野,他转手打了个方向盘,再过卡口。 雨下得很大,刘婕躲在居民楼屋檐底下,蹲下身蜷缩成一小团。 那辆熟悉的车打着灯穿透灰蒙蒙的雨雾,驾驶门打开,陈昭大步跨越路边绿化带,脱下外套遮她身上,“跟我回车上。” 刘婕不知道在想什么,第一步就踩到水坑,向前跌了半跤,陈昭眼疾手快拎住她的手臂,将人稳住,“先跟我回去。” 刘婕怔了怔。 “能走么?”陈昭低头打量她湿透的板鞋和牛仔裤,“扭到了?” 刘婕摇头,陈昭说先回车上,拎着胳膊将人带回去。 刘婕弯起手臂,手肘往下滴水,上车前犹豫片刻,才扶着车座爬上去。 陈昭从车前绕回驾驶座,顺手甩了甩冲锋衣上的水珠,他带上车门,将外套递给她,“去哪?” “去、去店里。”刘婕摇头,没接外套,“你穿上吧,我身上太湿了。” 她习惯性弯唇微笑,刘海湿漉漉地贴着头皮,显得有点软,有点傻。她抱住手臂,整个人忍不住颤抖。 身上太湿了,不应该擦擦么。 可她说身上太湿了,是怕弄湿他的外套。 陈昭也忍不住笑,视线落在她脸上,沉默片刻,稍抬下颌,“拿着。” 他眼型稍长,单薄的眼皮垂落时,整个人有种毋庸置疑的气场。 “把身上外套脱下来,换这件。” 刘婕只与他对视片刻,接过外套。 - 从刘婕家里到克林,车程大概二十五分钟。 车轮驶过带有积水的马路,溅起细小水花,坐在车里能听到嘶嘶的声音。 车里开了空调,温度大约维持在28度,流动的暖风吹得人很舒服,刘婕靠着车窗,看向窗外被迷雾遮罩的景色。 下雨时路边车辆比平时少一些,路过环山公路,新发的葱郁青叶在大雾中若隐若现。 陈昭瞥一眼内视镜里安静的刘婕,她整个人软绵绵塌在靠背上,虚虚盖着他的外套,只露出半颗脑袋,眼神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咳。”刘婕忽然回神,“那个......” 她正了正身子,“你今天休息吗?” “嗯。天气不好,没任务。”陈昭说。 “好像之前总是不休息......” “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任务都比平时多,过段时间稍微闲点。” 刘婕知道飞行员不能随便离开驻地,只是没想到在同一座城市也没多少见面的机会。 “今天忙么,这么早过去,还淋成这样。”陈昭说。 刘婕沉默几秒,“确实要早点过去,因为明天有个团建活动,需要过去收拾,准备材料。” 她抿了抿唇,“我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有点着急,忘记带雨伞了。” 陈昭看了眼内视镜。 再具体的原因,刘婕难以启齿,只好报以沉默。 陈昭并不追问。 克林和卫城大学不在同一个区,克林这里只是飘了几线雨丝,疏疏斜斜,颇有江南韵味。 “那个,今天麻烦你了,还把你车上弄脏了,对不起......你还有别的事吗?有事的话去忙自己的事吧。”刘婕下车前说。 她脚底下一滩泥水,整个人显得局促。 “上去看看。”陈昭单手解安全带。 “没事的,我这边没什么别的事了,会照顾好自己的,你有事的话就先走吧,有时间我请你吃饭。 ”刘婕诚恳。 刚才陈昭去找她时车速飞快,轮胎溅起水花的声音隔好远就能听见,她是真的觉得他可能有事要忙。 陈昭偏头,有点严肃。 刘婕抬手要跟他说再见。 “我大早上冒雨过来,就是为了这顿饭,你现在赶我走?”陈昭慢悠悠说道。 他眼底透露轻佻戏谑的笑意。 刘婕脸颊微热,握着卫生纸纸团的手指蜷了蜷。 所以他专门过来找她的吗。 - 两个人像上次一样跑上台阶,刘婕没吃早餐,整个人发虚,她怀里还抱着外套,在楼梯口弯下腰,扶腿喘息。 喘了一会儿,她抬起头,陈昭还在旁边等着。 正好郑希文出来倒垃圾,先看见蜂腰长腿的陈昭,原本没认出来,她顿下脚步想多欣赏两眼,才认出帅哥身旁落汤鸡似的人是刘婕。 郑希文赶紧跑过来,将人带进店里,拿毛巾使劲给她擦头发,又冲了红糖姜茶。 刘婕放心不下店里一大堆事,抱着茶匆匆跑了。 “那个那个,小帅哥,好好照顾我们小刘嗷。”郑希文妈妈嘱咐陈昭。 郑希文心里嘶了一声,担心没什么边界感的妈妈会无意中冒犯到对方。 陈昭已经走到店门口,似乎回头看了一眼,点头。 - 今天周末,店里的人稍微多些,刘婕一边接待客人,一边给明天的团建准备材料,忙得团团转。 “姐姐,这个奶油胶是不是干了呀?”有客人问。 “稍等,我去看一下。”刘婕正在教另一个客人换裱花嘴,她娴熟地示范各个流程,“这样先剪开一个口,不要太大也不要太小,手边的工具盒里都有剪刀哦。然后装裱花嘴,另一个裱花袋,就是三角形的塑料袋,把尖尖剪掉,套上去,然后开始挤就好了......” 教完这边,刘婕转身去照顾刚才问话的客人。 “这袋奶油胶应该是干了,上次用完没有封好,我给你换一个同颜色的吧。”她将拿着奶油胶,转身去找同颜色,找到后交给客人,顺便将干掉的这个放自己围裙兜兜里。 刘婕拍拍小兜,巡视店里的客人有没有需要帮忙的,视线转着转着看到旁边的陈昭。 他就坐在她平时坐的店主小桌前,单手撑着下巴,视线落在她身上,不知道是刚看过来还是看了有一会了。 刘婕下意识别开脸,假装眼神只是不经意划过。 郑希文坐在工作台前,若有所思地打量陈昭和刘婕。 旁边的小姑娘低头划两下奶油胶,就回头瞄一眼角落的小桌,然后拿手机聊几句,越聊嘴角越飞扬,然后她冷静下来,继续挤奶油胶,忍不住又回头看一眼。 她旁边的朋友好几次拿出手机,自拍时给身后留出许多许多空隙,想让坐在墙角的人入镜。 陈昭仍是那个姿势,目光随意看过来,他手里不知道在盘什么,跟盘核桃似的,指背匀速转动。 郑希文招手叫刘婕弯腰,凑到她耳边小声说:“你家这个臭着脸也挺帅啊。” 刘婕叫她不要乱说。 刘婕背手,横跨了两步,挡住姑娘的镜头,“咳,不好意思。” 客人知道偷拍这事不太好,赶紧收起手机,羞涩地笑一笑。刘婕也赔笑,“那位也是客人,不喜欢入镜。那个,想要拍照的话,可以利用那边那堵背景墙......需要吗?我可以帮忙。” “不用不用。”客人摇头。 “那有需要再叫我哦。”刘婕笑眯眯。 她脸颊红润,刘海软塌塌的,显得比平时还要乖甜些。 客人也忍不住对她笑。 郑希文回头看陈昭,想跟刘婕说话,但刘婕朝角落走了。 刘婕习惯性将手放到围裙兜兜里,退到陈昭身边,问他:“要喝水吗?” 陈昭看了眼手边装满水的纸杯,摇头,“今天生意好像不错?” “托你的福。”刘婕笑说。 她才发现他手里当串盘的是几个小兔子摆件,因为是残次品,被她挑出来放桌子上了。 手作店的受众向来是姑娘多些,适合边和朋友聊天边做,有些人坐不住,很快会离开。今天托陈昭的福,姑娘们个个不想离开。 陈昭明白她的意思,看向别处,舌尖顶了下腮,嗤声笑。 “这边有得忙,你可以先找个地方歇着?我晚上给你电话。” 刘婕也不想赶他,可是这地儿实在没什么供他消遣,她没时间招待他。 “刚才陈闯给我打电话。” “嗯?” “大概率又闯祸了。”陈昭皮笑肉不笑。 “啊,人没事吧?你快去看看。”刘婕着急。 “我晚点过来。”陈昭放下手里的小兔,起身往外走。 刘婕找了雨伞送他外出,原本坐在工作台前的姑娘们纷纷抬头,见人要走了,都很失望。有一个胆大的直接跑过来要联系方式。 刘婕愣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情况。一边是客人,一边是陈昭。 陈昭看着不知所措的刘婕,“不好意思啊,没带手机。” 话是说给姑娘听的,有点敷衍。 姑娘看向他的外套口袋,她刚才看到他将手机放里面了。姑娘不甘心,“只是交个朋友,你应该没有女朋友的吧,有的话我就不打扰了。” 这话明明跟刘婕没关系,她有点紧张。 好奇怪。 她攥紧衣角。 陈昭伸手揽刘婕到自己身边。 “家属在这。” 第11章 “啊?”那姑娘错愕。 刘婕心跳骤然加速,呆了几秒,扭头盯他扣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指。 “那,不好意思啊。”姑娘刚开始觉得他单独坐在小桌前,可能跟店主是情侣,但是观察半天都没瞧出什么,又觉得只是普通朋友。否则她不会这么没眼力见地出来要联系方式。 姑娘赶紧回自己的位置。 刘婕吞口水,显得有点呆,她连眼睫都在紧张,颤颤的像蝴蝶翅膀,嘴巴微张。 陈昭偏头看了她好一会儿,目色沉沉的,瞧不出情绪波澜,他忽然轻咳一声,松开了手。 刘婕仿佛忽然回过神来,将伞递给他,“你那个、那个,陈闯.....” 说话都结巴了。 陈昭莫名笑了下,接过她手里的伞。 “走了。” - 店里的客人坐到中午,陆续结账离开,刘婕抽空给自己点了份饭,顺便微信问陈昭,陈闯那边怎么样了。 喃喃:【陈闯还好吗?】 陈昭:【没事】 他在微信上一向简洁。 刘婕简单吃了点饭,开始纠结要不要继续营业。她叉腰站门口,打量室内的装饰,冷风吹过,她打了个寒战。 刘婕去隔壁借了件外套,回来后就翻出暂停营业的牌子。 下午得收拾卫生,为明天做准备。 郑希文下午没什么事,过来玩,跟她聊天。刘婕站在一排奶油胶柜子面前,挨个检查质量,一走神就错过郑希文的话,“什么?” “我说。”郑希文顿了顿,“你还说人家对你没意思......” “啊?”刘婕回头,也许因为下午太累了,她现在听力严重下降。 “他为什么一直盯着你啊,那个飞行员。”郑希文歪嘴,意味深长。 刘婕还没来得及消化郑希文的话,就见门口多了道修长身影。 陈昭靠在门边,也不知道多久了,见她看过去,才点点头,走进来。 郑希文注意到她的表情,意识到什么,回头看了一眼,迅速从座椅上起身,“嗨帅哥。我妈刚打电话叫我早点回去呢,怎么忘了呢。” 郑希文说着就要往外走,路过刘婕时她低头吐了吐舌头,双手合十。 真抱歉。 刘婕站在原地,有点尴尬。 当场被抓到背后议论人家,内容还多少有点臆想自恋成分...... 刘婕手脚没地方放,愣了两秒,然后回头,将手里干掉的奶油胶丢进自己的围裙兜兜。 桌上还有上午客人们留下的狼藉,刘婕更不好意思了。 脚步声渐近,她莫名紧张。 “晚上不营业了?”陈昭在她身边停下脚步。 他看到门口的木牌了。 刘婕点头,“得抓紧时间收拾卫生。” 假装没听见也好,省得大家尴尬。 陈昭自己找地方坐了。 刘婕看了眼玻璃墙外,夕阳渐渐消失,华灯初上。 “陈闯怎么样了?” “跟人打架,缝了几针。”陈昭摆弄桌上客人剩下的颜料。 “缝针了?伤到哪里了?”刘婕惊讶。 陈昭指了下她的手肘,“不小心被铁丝刮了一下。怕疼,缝个针叫唤半天,现在还在医院哭。” “那你、我,你要不,去安慰安慰他?”刘婕说。 “我?”陈昭慢悠悠,“他现在不想看到我。” 刘婕被他噎住,他反而笑了。 陈昭单手撑住桌子,斜身看她,发茬短短的,面部轮廓清爽硬朗,笑起来显得痞气。 “那我们先去吃饭吧。”刘婕反手解自己的围裙。 “这些东西不收拾了?”陈昭问。 “晚上再回来收拾吧。” “你先弄。” 刘婕:“可是你不是晚上要回部队吗。” “点外卖。”陈昭说。 刘婕思忖片 刻,觉得这办法可行。 她掏出手机,点开外卖软件,递给陈昭,“随便点。” 这话莫名很有底气。 陈昭从她点过的店里选了家,交给她结账。 放下手机,他难得清闲,靠在桌边看她忙来忙去。 刘婕忙碌时很安静,几乎不说话,站着或是坐着,在一排排柜子前摆弄细小的零件。 她很习惯去投入一件事。 从前是学习。 风吹着初春新生的树叶,光影摇曳,少女坐在足球场的塑料草坪上,腿上铺开张卷子,手里握着笔,低头圈圈画画,不关心不远处嬉闹聊天的同学。 不小心有足球滚到她身边,轻轻打到她腿边,她茫然地抬头看一眼,默默往旁边躲。 “同学,帮忙踢回来呗。” 厚脸皮的青春期男生偷懒,叫她帮忙踢回去。 她于是撑手起身,出脚时犹豫,用力软绵绵的,足球没滚几米就停下来。对面踢足球的男生大多愣在原地。 她忍不住捂脸,指缝里露出半只眼睛,似乎在尴尬地偷笑。 - 晚饭吃得匆忙,刘婕晚上还得赶稿子,怕弄不完,没吃几口饭就起身继续收拾。 “肌理画,颜料、调色盘、稿纸,check.......串珠,弹力鱼线,剪刀,尖嘴钳,包头扣,开口圈,延长链,check.......奶油胶配件,塑胶娃娃,一二三四......十二十三,check.......” 刘婕弯腰,手撑住大腿,嘴里碎碎念。 她的杏仁黄小围裙,兜兜装满乱七八糟的东西,鼓鼓囊囊,像袋鼠妈妈。 “啊,不好意思,今天忙昏头了,你是不是该回去了?”刘婕回头看陈昭。 “怕我赖这里不走么。”陈昭摆弄她昨天做的小翅膀手机壳。 “没有没有。”刘婕惶恐。 她只是怕耽误他的事情。 但是今天好像已经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了。现在才提这些,显得得了便宜还卖乖。 她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了,格外地困,眼皮很重,刚才觉得走来走去身上热,现在又觉得冷,于是将外套穿上,拉链一直拉到脖颈。 刘婕低垂脑袋,不说话了。 陈昭原只是想逗逗她,没想到她的情绪肉眼可见地跌了下来。 捺在手机壳背面的指尖松懈一瞬,又点上去。注意到她打冷颤,他的笑意渐渐消失。 今晚的事情还有好多,准备材料,写稿子,刘婕脑子里好像有一头小驴儿在拉磨,转着圈地重复这两句话。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刘婕被吓得一激灵,回头看见陈昭起身接电话,他将手机放到耳边,应了一声,朝门外走去。 要走了吗。 刘婕丧丧地叹口气,俯身去拿桌上的置物盒,收手臂时没注意身边的抽屉盒,她意识到自己碰到东西了,心脏霎时一紧。 哗啦声持续数秒。 刘婕呆滞。 今天有点糟糕。 从早上刘新荣李宝梅夫妇吵架,到突如其来的一场雨让人变成落汤鸡。 然后忙碌一天,来不及招待客人,现在搞不完,晚上还得熬夜写稿子。 情绪忽然崩溃,刘婕感觉自己要喘不过气来了。 她用力咬下唇,吸了吸鼻子。 陈昭似乎打完电话,折回店内。 “陈昭......”刘婕的眼泪就在眼眶打转,拼命忍着,攥紧袖口。 “嗯?”陈昭放轻了语气。 刘婕稍稍仰头,看着他的眼睛,沉默片刻。 “我把、我把珠子弄撒了。” 明明是珠子洒了,可是听起来,是她要碎掉了。 原来她只是习惯性微笑,并非没心没肺,什么都不在意。 “珠子洒了?捡起来就好了。”陈昭笑着,轻声说。 “可是颜色大小都混了。” “那就重新分开。”陈昭走近了,提裤腿蹲下,指尖捏起两颗珠子,递给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也许是因为她开始头晕眼花。 他唇边的不羁的笑显得温柔。 刘婕接过他给的珠子,攥入掌心。 “刘喃喃。”陈昭说。 喃喃是刘婕的微信名,第一次有人这么叫她。 陈昭:“过来。低点。” 刘婕弯下腰。陈昭伸手覆上她的额头,干燥微凉的掌心让她眼睫一颤。 - “红的,粉的,白的,白的,白的......”刘婕蹲在地上捡珠子分珠子。 重复性的工作做太多,声音变得越来越生无可恋。 “你真的不会迟到吗?”她将手里的珠子倒入小盒子,拍了拍手掌心。 陈昭一只手臂随意搭在膝头,掌心微拢朝上,几颗粉珠子在里面,跟他青筋突起骨线流畅的手臂反差强烈,“已经迟到了。” “欸?”刘婕猛地抬头。 陈昭捡起最后一颗珠子,跟手里这些一并丢进盒子,拍了拍手,“好了,今晚就到这。” “去医院。”他说。 刘婕抬眸瞄陈昭,他也看过来。 陈昭习惯用祈使句,即便最随意的语气也隐约透露掌控感,大约是日积月累的个人秉性,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件事。 “嗯,我马上就去,你快回去吧。”刘婕扶住桌子,晃晃悠悠站起身,她反手解自己的小围裙。 陈昭仍半蹲,胳膊搭桌子上,圈住她出去的路,他笑,“你要自己去医院?现在?” 刘婕眼巴巴看着他。 其实她有几件材料没有清点。 店门没关,夜风吹进来,撩动她鬓边碎发。 “陈闯在医院,晚点接他回来。”陈昭起身,霎时遮住她身前流动的风。 “还是说,你想让我走?” - 七四九医院。 医院大厅人来人往,刘婕坐在椅子上出身,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之前一直纠结陈昭什么时候离开,可现在...... 陈昭在军属窗口帮她挂号。 医生说刘婕只是换季感冒,没什么大碍,给她开了点滴。病房里有几个小朋友,都是最近感冒挂水的。 扎针时刘婕有点紧张,别开脸不敢看。 陈昭抱臂站在旁边,忽伸手给她指了下,“看电视。” 刘婕看过去,电视上在放熊出没。 刘婕:...... 手背刺痛一下,冰凉的液体滑进来。针扎好了。护士给她松掉压脉带,贴胶布,“注意不要握拳,家属看着点药量,快打完就叫护士换药。” 家属。 刘婕心头微漾。 今天第二次提这件事了,上次是为了敷衍店里那姑娘。 她中午吃饭时纠结了好一会,得出结论,他只是想找个挡箭牌。 这次陈昭点了点头,不知道是没听见,还是并不在意这个身份。 护士走了,陈昭在她身边找了把椅子坐下来。 她忽然想起他那句话。 想让我走么。 刘婕当时没有回答,但她仔细想了想,大概是不想的。 一点点私心。 虽然见面不过几次,但是在他身边,她总觉得安定。 “陈昭。” “嗯?” “你请假了吗?” “嗯。” 陈昭忽然转头对上她的视线,慢慢开腔,“再看收费。” 混不吝的模样。 刘婕愣了两秒,反应过来,“你真是......” 不让人有一丝感动的余地。 “不过咱俩认识这么久了,可以给你打折。” “几折?” “九折。” 刘婕仗着自己病人身份,他不能怎么自己,小小地嘁声。陈昭倒没恼,只是含笑看着她,“怎么?” “才只有九折。” “已经很优惠了。”他顿了顿,“店里那几个该涨价。” 他知道自己被偷拍。 “这么说,关系越近越便宜?”刘婕问。 陈昭:“可以这么说。” 刘婕忍不住笑。 “有个身份可以免费。”陈昭正经。 “什么?” 他不说话了,只是淡笑着看她。 学生时代有种男孩会乖乖站在宿舍楼前等女朋友,拎着给她的东西。半小时也能一笑而过,问女孩出去玩好不好。 陈昭这张脸,绝对做不出这种事。他是那种叫女孩在楼下等好几天,等人家生气了,还能轻描淡写扯个理由,轻易把人逗笑的人。 他有这种气场和资本。 刘婕怀疑他在暗示什么。 心跳在耳畔加速。 第12章 幸而医院人多,刘婕戴了口罩。 否则她大概要被人看去自己张开嘴巴的窘样。 其实陈昭已经看出来了。她刚才眼睛微圆,视线呆滞片刻,倏然躲开。大概是明白了。 “是吗。”她含糊地装傻。 陈昭并不戳破她。 他只是转过头去,唇边的笑意渐渐变淡。 - 打针时闲来无事,刘婕打开某同城软件,联系合适的房子。 房主:【一年起租】 房主:【你一个人住?我家不出单间】 刘婕点开对话框:【好的,打扰了】 点滴瓶滴答滴答,液体冰凉沿着手背蜿蜒,她忍不住放下手机,用空闲的手握住扎针的手。 陈昭也在摆弄手机,往下瞥一眼,然后看着她,意思是问她怎么了。 “有点凉。”刘婕说。 “什么?”陈昭大概没明白她的意思。 “姐姐手凉。”对面床的小孩叼了根棒棒糖,指了指自己被妈妈捂在手里的小手,“哥哥你给她捂一下啦。” 病房里人不少,刘婕脸颊发烫,没好意思去看陈昭的脸色。 大约沉默两秒,小孩催促几声,开始哼哼唧唧,“妈妈,为什么哥哥都不给姐姐捂手?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小孩的妈妈尴尬地解释:“姐姐不用捂手了,小孩子才捂手。”她又跟刘婕和陈昭道歉:“不好意思啊,小孩生病特别难缠,想一出是一出......” 话音未落,小孩的哭声已经响彻整间病房,剩下所有的病人都将视线投过来。 刘婕看见陈昭皱眉,她手指微动,低垂脑袋。 视线里出现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掌,轻轻覆上她的手背,刘婕呼吸微滞。 陈昭顿了顿,将手拿开。 刘婕松了口气。 “抬手。”陈昭说。 刘婕茫然看他,他垂眸,没有躲避她的视线,一只手握住她缠着胶带的手腕,轻轻提起来,另只手掌心朝上伸到她手下,然后放下她的手。刘婕的手被他衬得娇小,指节细弱,他将修长分明的手指插进她的指缝。 挂完一瓶药水,刘婕整只左手冰凉,陈昭掌心的暖燥没有任何阻隔地传到她掌心。 “小孩。”陈昭看向对面的小孩,另只手轻点自己和刘婕牵在一起的手。 小孩一手抓着棒棒糖,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眼巴巴看着他,偶尔抽搭几声。 “别哭了。”陈昭说。 小孩点头,棒棒糖塞嘴里,扭头看电视去了。 那么接下来呢。 刘婕整只左臂都不敢动。 陈昭看她一眼,并没有松手的意思,继续摆弄手机。 好吧,人家心无杂念,只有她一个人兵荒马乱。 刘婕以为是自己恋爱谈少了,以至于牵个手就想太多。 她单手不方便打字,只好暂时放下手机,抬头看动画片。 药水泡咕噜咕噜,水位线下降。 “明知我们隔着个太空,仍天天将......”* 刘婕放在腿上的手机屏幕亮起。 来电人:小姨。 刘婕四下看了看,有点犹豫,“那个,我出去接一下电话......” 陈昭刚才似乎在出神,他怔了怔,松开手,起身让位置。他顺手推着她的输液架往外走,“我去陈闯那看看。” 刘婕掌心空荡,霎时干冷的空气流通,忍不住蜷缩手指。 她接起电话,“喂,小姨。” “亚楠啊,现在在哪呢?还在店里呢?” “我......”刘婕环顾四周,含糊应声,“嗯。” “这孩子,怎么越大越不孝顺了,怎么不管管你妈妈。”李宝兰说,“刘新荣又怎么气她了?来家里一口饭都吃不下去,我看着都难受。” “我爸又出去喝酒打牌......”刘婕说。 “多大的人了,是不是小孩?五六十岁了,孩子都这么大了,还天天不着四六,李宝梅倒了八辈子霉了碰见这么个人渣,乳腺结节全是给人渣气出来的。”李宝蓝气得一顿输出。 刘婕低头挨骂,视线茫然地落在窗外繁华的车流。 李宝兰骂刘新荣骂累了,战火转移到刘婕身上,“还有你,你也少气你妈妈,知道吗?” “我没想气她......”刘婕骨子里也是个犟种。 “你气人的事没少干。”李宝兰说,“你说人刘家的烂摊子,人家自己收拾,你上赶着干什么,就这么一家店,也不赚钱,还耽误你找对象,之前那几个都黄了是不是?哎呦小祖宗,就这么个小破地方,我上哪给你找绝世好男人啊。” “我现在有正在接触的对象。”刘婕心里这样想,但是没有说话。 窗外的风吹进来,撩起她额前的碎发,轻轻搔动手指,微痒。 陈昭从楼上下来,在连廊处看到刘婕,她趴在窗前打电话,眉目沉沉的,情绪不太好。 他顿下脚步,在她挂断电话后重新提步。 刘婕感应到什么似的,回过头来。她先是看了眼连廊口,似乎在怀疑他是否等了很久,然后朝他笑了笑。 这几乎是她习惯性的表情,不管情绪如何,见到人总是要笑一笑。 陈昭眸色稍沉,“打完了?” “嗯。药水也快没了。”刘婕看向药水袋。 “等下叫护士。” “好。”刘婕没有察觉他的情绪,“陈昭。” “嗯?” “你知道吗?今天......今天早上其实我没忍住,哭了来着。”她靠在窗台边,低下脑袋,像小学生汇报。 陈昭眸中闪过讶色,但他只是嗯了一声。 刘婕:“嗯?” 他好像并没有很吃惊,早就知道这事似的。 陈昭:“你猜我上午为什么总是看你?” 刘婕愣了几秒。 “......怕我会继续哭吗?” 陈昭牵起唇角,笑吟吟看着她。 刘婕明白了。 她早上偷偷哭的事他知道,郑希文问的话他也知道。 刘婕后知后觉地为自己尴尬,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 “我那个,不是矫情......”她咬唇,为自己辩解,“我就是,就是一时没绷住。” 她很少掉眼泪,但是一旦被戳中泪点,眼泪会立即掉下来。 今早看到陈昭的那一刻就是那样。她没办法解释自己的心情,像脏兮兮的走丢的小狗,被人不嫌弃地接纳。 “我知道。”陈昭抄兜,不再去盯她羞愧的表情,走到她身边,并排靠窗。 他早上远远看到她一个人无助地蹲在居民楼后避雨,小小的一团。 她抱着手臂,整个人湿漉漉,额前头发贴着头皮,雨水顺着发丝滑过脸颊,抬起眼睛的那一刻,他注意到她眼梢的泪光,可她还是勉强朝他笑了笑。 “因为我爸妈今早吵架了。他们早上拌了几句嘴,然后我妈要走,我去追她,就没来得及拿伞。”刘婕说,说罢还点点头,仿佛要确认自己说得与事实一致。 “所以你不是矫情,是一时没绷住。”陈昭替她补充。 刘婕用力点头。 “我这人脾气就是这样,有时候泪点比较低......也不是故意哭给你看的,就是,就是眼泪来得慢了点。我,慢热。” “慢热。”陈昭琢磨她的话,慢悠悠抬眸问:“结婚这件事能不能稍微快点?” “欸?”刘婕没想到话题会跳转到这里。 “我想转正。”陈昭坦白得令人招架不住。 相处久了,这张脸说什么都带着点混不吝的劲。刘婕沉默好几秒,从心跳轻微加速到冷静下来。 “那个,我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 “嗯。你说。” 刘婕找回刚才的思绪,“......其实我妈生气也有我的原因。” “她一直不想让我继续经营克林,因为真的不挣钱,嗯,甚至在亏本。” “其实我之前在京市几年,攒了一点钱......我知道她想让我稳定下来,更出息一点。” 刘婕心里充满矛盾。 这世界许多事仿佛是相悖的,比如她想听妈妈的话,她想出人头地,但是她的志向,她的能力,也许就到这里了。 “我 好像做不到。”她轻声说,“所以跟你相亲,我很有压力。” 她低垂着脑袋,声音也压得很低,仿佛要低进尘埃。 陈昭偏头看她,“为什么?” “你是万里挑一的飞行员啊,保家卫国。前途光明。”刘婕说,“可我现在还没那么好。” “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真的谢谢你,陈昭。”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笑着说:“我希望你可以等我成长,变得更优秀,当然,你没有义务等我,所以你想要结束的话,随时都可以。” 成长期漫长,有些人只能相伴一程。聚散难免有遗憾。 陈昭静静听她说完,摇了摇头。 刘婕没明白他的态度。 陈昭转了个身,正对她,垂眸看着她的眼睛:“从最开始那顿饭到现在,中间有很多机会,我如果觉得不合适,早就走了。你知道我的职业,想要体面散场有很多借口。或者依我的性子,会直接跟你提。” 他的语气比平时更肃正一些,嗓音低沉磁性。 “所以你刚才说的那些,我都不在乎。我不会看轻你,刘婕,你也不要看轻你自己。我说想和你结婚,是和现在的你,这样的你。”陈昭坦荡。 他瞳孔深黑,像极空净的小型黑洞,要将人吸引进去。 我没有看轻你。 你也不要看轻自己。 刘婕仿佛被什么击中,扶在输液架上的手指轻微颤抖。 “当然,如果你坚持,到了人生最好的阶段,才能结婚,我尊重。”陈昭淡声,眸中情绪翻涌不明。 “陈昭......”刘婕小声。 “小舅舅——”哭嚎的男声打断窗边对话。 陈闯跌跌撞撞走过来,他举起胳膊,一只缠满绷带的胳膊,一只贴着输液后的胶带,“呜呜呜小舅舅,啥时候回家?我饿死了。” “哎?小舅妈也在。” - 不知道为什么,回去的路上,陈闯一直觉得车里气氛特别冷。 所以一到出租屋楼下,陈闯飞快推门下车,“小舅舅再见,小舅妈再见!” 脚步声错乱,哒哒哒变远。 发动机轻微轰鸣,显得车内更加寂静。 刘婕坐在后排,看向驾驶座男人的侧颜,他半张脸隐匿在黑暗里,只能瞧见冷硬的下颌线。 “给我个地址。”陈昭将手机递给她。 “嗯?” “送你回家。” “哦,好。”刘婕低头输地址。 陈昭手掌捺在方向盘上,视线落在内视镜。 手机屏幕莹莹的光照亮她的脸。 “陈昭。”她轻声叫他的名字。 “嗯。”他心中没由来地、异样地,柔软。 “你什么时候有空?”刘婕将左手攥紧,仿佛仍能感受到他掌心的余温。 “怎么?” 这样的勇气和冲动可能一生仅此一次,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细如蚊蚋,并且在颤抖,“我想......” “什么?”陈昭问。 刘婕难为情:“我.......其实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觉得你的脾气秉性都很好......” 她说:“然后职业上我没有什么要求,我的工作呢,虽然克林的经营状况还不算特别好,但是我,我还有别的一点收入,所以养活自己没问题,然后我想。” 什么啊,说得七零八落,前言不搭后语,刘婕咬唇,暗自懊悔。 陈昭低笑一声。 “跟我求婚吗?”他轻声。 刘婕眼睫稍颤。 “我当然有空。”陈昭说,“你呢,考虑好了,跟我结婚?” 他将问题抛回来,加重了这个问题的意义。 刘婕轻轻点头。 第13章 汽车发动机低鸣,刘婕抱住安全带,“我们现在去哪?” 陈昭含笑看她一眼,“民政局啊。” “欸?”刘婕凌乱,“民政局现在开门吗?” 陈昭唇角笑意不减,刘婕忽然反应过来,他还要送她回家。 丢死人了。 刘婕捂脸。 陈昭瞥见她指缝中隐约泛红的脸颊。 “流程至少要走一个月。很多资料要填,你做好心理准备。” 冲动逐渐退潮,刘婕心跳突突地跳了两下。 刚才明明是她先提的,现在才有种实感,她真的,要结婚了。 / 七月中。 窗外热浪滚滚。 不大的小房间,两张床中间摆个梳妆台,桌上粉底口红散落。 刘婕坐床边,捏着眉笔对镜描眉。 手机屏幕上显示现在是九点零三分。 “怎么今天不去你那小店了。” 李宝梅声音幽幽响起,刘婕手一抖差点将眉笔戳断。 她回头,“妈......” “大早上化妆,今天要出去约会?” “没有,等会还去店里。”刘婕说。 李宝梅将一袋东西放到桌上。 “今天也准备三千营业额呢?” 上次刘婕发着烧做的准备没有白费,第二天来团建的客人玩得尽兴,账单两千多,赵小姐对刘婕做在手机壳上的图案很感兴趣,叫她设计了个船厂的logo,额外发了红包。 刘婕没说话,翻了翻袋子,发现里面是一大堆考教资的卷子和资料书,她瞳孔微震。 李宝梅站在她身前,瞄了眼客厅方向,“......那个教育局的小张多好,各方面条件都不差,又是卫城市区的,家里离咱们家不远,到时候弟弟妹妹找你也方便。” 刘婕被李宝梅说得纳闷,她上次已经说过不喜欢这人的原因了,李宝梅明明表示理解。 “个子矮?个子矮怎么了,人家不喝不赌的,脾气又好。个子矮,让你说得,作了多大恶似的。” 刘婕百口莫辩,她哪说过人家个子的问题。 李宝梅说话时外面响起脚步声,她往外瞄一眼,提高音量,“你嫁谁不比我嫁得好!” 刘新荣咣当踹了一脚门。 刘婕整个人跟着颤抖。 原来李宝梅只是想跟带出这句讽刺刘新荣的话。 李宝梅和刘新荣最近又在冷战。好像成了习惯,冷战——吵架——休战——冷战。家里永远是硬邦邦紧绷的氛围。 “还惦记那飞行员呢?人家那条件,看不上咱们很正常,你但凡出息点......算了,这么热的天我不想说你,姐妹仨每一个让人省心的。”李宝梅气呼呼,转身要离开。 刘婕几乎没跟李宝梅提过陈昭,后者从庞娟那里听到陈昭的身份背景,直接默认两人吹了。 小屋拥挤,床边立了个行李箱,李宝梅没瞧见,绊了一下,更生气了,“还说要搬走,我看你现在也不好好工作,挣这点钱,能搬哪里去。” 这个时候是不能反驳的,因为一旦反驳就会被扣上不孝的帽子。 刘婕不吭不响收拾桌上散落的化妆品。 差不多到时间,她拖着行李箱下楼,从小区后方绕到大道上。 刘婕远远看见一辆黑色越野停在路边,陈昭穿了衬衫西裤,靠在车旁抽烟。 她一路奔着他而去,他不知什么时候注意到她的目光,掐灭烟走过来,替她接过行李箱。 “证件带好了?”陈昭问。 刘婕拍了拍自己肩上的小包,“带好了。” 刘婕刚才拖得十分费力的24寸行李箱,被陈昭横放地面,单手拎起来。他打开后备箱,将行李箱推进去,刘婕伸手想要帮忙,几乎没使上什么力。 上车后刘婕瞄了眼陈昭手臂轻微突起的青筋。 “没跟家里人说么?”陈昭发动汽车。 刘婕小小地心虚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提前说了,不至于不让我上门。”陈昭说。 刘婕特意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不要将车开进小区。 刘婕解释:“我是觉得那些比较麻烦。我家里还有妹妹弟弟,一个小四岁一个小十岁,然后,我爸妈不是特别好相处......你介意吗?” 陈昭看着她:“我妈二十一年前就去世了,我爸再婚后在申城做生意,不怎么见面。不过他知道我要结婚了。” 他顿了顿,“所以你问我介不介意,我的答案是,无所谓。” 刘婕松了口气,欣然点头,“反正日子不是过给别人的。” 不过陈昭家里的情况,她还是第一次了解。听他的语气,不像是跟父母很亲近的孩子。 刘婕说不上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怜爱或是什么。 跟陈昭提结婚这件事,好像就在昨天。她提了,他爽快答应。 刘 婕原以为军婚会麻烦些,没想到中间没有花费多少时间,陈昭给她同城快递了几份文件,还有例文,叫她填了,照着准备材料,全程不过一个月。 总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刘婕翻自己的小包,检查里面的户口簿和身份证。 不知道为什么,她第一遍只翻出一只粉色小兔的钥匙扣,前两天用石塑黏土做的。 刘婕微微瞪大眼睛,将小兔塞回去,继续翻包。 “紧张?”陈昭随口问。 刘婕坦白:“有一点点。” 毕竟是第一次结婚。 她上次这么紧张还是高考前,茶不思饭不想,心里有块石头放不下,非要上了考场,才慢慢接受自己要结束一段青春、开启一段新的人生历程,这件事。 婚后的生活对她来说有太多未知。身旁这个最近只见过四次面、相处时间不超过24小时的男人,对她来说,亦是神秘的挑战。 找到了。 刘婕翻出所有证件,松了口气。 陈昭却显得随意,笑着看她一眼,“听歌么?” 遇到红灯,他空出手帮她设置车载蓝牙。 刘婕点开网易云选歌,“那个,我有一件事,觉得现在说比较好。” “说。” “我暂时不想要孩子。”她手指没动,偷偷观察他的表情。 陈昭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变化。 刘婕继续说:“因为克林的经营状况还不是特别好,我可能没办法兼顾这两件事。” 他颔首,“按你说的办。” 这么简单吗。 刘婕眨了眨眼睛,有点难以置信。 她以为这种事会比较难沟通,所以特意放到今天见面讲,也做好了他可能不接受的准备。 “回头路过便利店提醒我一声。”陈昭说。 “什么?”刘婕想不通这话题为什么变这么快。 去便利店做什么? “不是不要孩子么?”陈昭瞥一眼内视镜。 一秒。 两秒。 你的梦落在我手心,月亮笼罩着光也笼罩着你* 音响环绕,轻快女声响起。 买人类幼崽嗝屁袋啊。 刘婕忽然明白过来。 旁边的女人忽然抬手捂脸,陈昭笑着睨她,瞧见她指缝中没掩住的绯红。 “刘婕。” 见她没反应,他又叫一声,“刘喃喃?” 刘婕装作若无其事放下手,“怎么了?” “我也有件事,现在说比较好。”陈昭学她的语气。 “你说。”刘婕有样学样。 “我结婚只能休三天假。”陈昭说。 “啊......”刘婕笑容一瞬凝固。 其实她知道他职业特殊,大概没多少休假时间,即便是结婚。 说不失望是假的,毕竟新婚,但这条路毕竟是她自己选的。 刘婕眉眼弯弯,微笑说:“我知道了。” 陈昭捕捉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放缓语气,“平时每周休一天,可以回来,另外也有些假期。算下来大概每年一个多月。” 刘婕点头。 “但是有些时候任务紧急,许多事情我不在你身边,力所不能及。比如时间和陪伴。”陈昭坦诚。 “陈闯虽然不靠谱,但是心眼不坏,平时有事可以叫他帮忙。还有几个朋友你没见过,有机会带你们认识,有需要可以随时叫他们。” 这感觉是把她交代出去了。 刘婕抿唇。 “你要是有兴致,也可以去家属院住一段时间。那边比不上外面热闹,但是清净,风景不错。”陈昭说。 刘婕没说话。 车厢里只有缠绵轻快的节奏流动: 我猜你也偶尔幻想,幻想着一个人在幻想你,就算我是荒唐无聊,无聊也愿意被你知道......* “不高兴了?”陈昭问。 “我有吗?” “你可以不高兴。换我我也不爽。”陈昭说,“但是,喃喃。” 他唤她名字,嗓音有点无赖,亦有无奈,朗润动听。 但是喃喃,然后呢。 也许他想说的是,我能做的,就到这了。 刘婕原名刘亚楠,现在的名字是高考之后跟家里死缠烂打才改的,她不喜欢亚楠这个名字,但是喜欢别人叫她nannan。 所以微信昵称是喃喃。 她决定原谅他。 - 民政局领证需要两寸红底合照,正巧免费拍照处没开门,刘婕和陈昭出去找了家小照相馆。 “女方往男方身边靠近一点,挨着,哎,对,笑一笑,三,二,一。” 咔嚓。 “你的照片,小姑娘。”拍照的大爷将相片递给刘婕,“百年好合,恭喜恭喜。” 陈昭扫码付钱,看了眼刘婕手里的照片,拍得还不错。因为刘海不能过眉毛,刘婕额前疏疏的头发被分到两侧,额头饱满圆润,笑眼明媚。 “大爷您同喜。”刘婕笑眯眯。 两人拿了照片去民政局领结婚证。刘婕提前做过功课,网上说这过程很简单,实际也很简单,只是按照工作人员指示,按个手印,宣读一段话。 刘婕只拿了身份证和自己的户口簿,陈昭需要准备的东西多一些,拿了个文件袋。刘婕看到民政局工作人员将文件袋打开,然后一件件往外拿东西,拿到一个红色的小本子时,工作人员明显有讶色,瞄了眼对面的陈昭,眼神中满是钦慕。 巴掌大小,红色封皮,印着烫金的五角星,刘婕意识到那是陈昭的军官证。 工作人员将加盖钢戳后的结婚证和材料一并递给两个人。 刘婕接到红本本后第一时间打开,用指腹蹭了蹭上面的字,好像不相信这东西这么简单就拿到手似的。 她偷瞄陈昭,后者拿到结婚证后只看一眼,随手塞到文件袋。 - 中午陈昭选了家私厨,饭后随口问她:“回家么?还是去克林?” 回家。刘婕心中微动。 “今天店里休息。” “那就回家。”陈昭起身去结账。 回家。 回家。 刘婕慢吞吞跟在他身后,默念这两个字。 那处他曾远远指给她的地方吗。 那个地方,也会成为她的家吗。 第14章 (修结尾 陈昭这处房子在海边,刘婕听郑希文聊过,这一片的房价大概是卫城除了市中心最贵的地方。在京漂泊几年,她的心愿是有一处五六十平的小房子。陈昭只比她大两岁。可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这么大。 刘婕看向内视镜,只能瞧见男人额际漆黑碎发,他神情平淡散漫,她抿了抿嘴唇。 电梯停在16层,陈昭将拇指捺在指纹锁上,开门前解释,“之前很少在这里住,没置办什么东西,晚点出去买。” 刘婕站在门口,一眼看进去,里面果然空旷,大约是精装修,墙面贴了暖色墙纸,客厅空空荡荡,沙发上还罩着防尘布。 陈昭拎行李箱进门,从鞋柜里拿出一双男式拖鞋递给刘婕,“先凑合一下。” 这鞋看起来比刘婕认知里的拖鞋大许多。 她迟疑一瞬,还是弯腰换上。 刘婕今天没有穿袜子,她蹬掉半高跟,露出嫩白的脚背,青色血管隐约可见,脚趾小巧,踩在深蓝色的男式拖鞋上,显得更加小巧。 刘婕38码的脚,从小到大没觉得自己是小脚,但这双拖鞋像小船,她试着走了两步,磕磕绊绊。 忽然想起个问题,她回头找陈昭,发现他正垂眸,视线落在她脚上,笑得落拓不羁。 “怎么?”陈昭注意到她的视线。 “那个......你什么时候开始休婚假啊?”刘婕脚尖朝内,有点不自然。 “今天啊。”陈昭轻飘飘答。 今天...... 家里情况特殊,刘婕一直想从家里搬出来住,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房子。那天她跟陈昭提结婚,陈昭叫她搬过来住。 刘婕知道毕竟是结婚,毕竟是成年人,同居只是第一道坎。她只是没想到现在陈昭就能休假,之前总以为他会很忙。 陈昭单手拄着行李箱拉杆,盯刘婕的表情,发现她在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他勾唇。 刘婕纠结半天后东张西望,假装打量室内装潢,不经意地问:“真的吗?” “假的。”陈昭说,“现在收拾行李么?把行李箱拿去卧室。” “欸?”刘婕没动。 “欸什么。” “你 刚刚还说今天......” 刘婕擦了口红,唇色嫣红柔润,启合时似桃花骨朵儿。 “你呢。你希望答案是真还是假?”陈昭漫不经心将问题抛给她,视线忽然定格。 “我觉得都好,你可以休息休息......”刘婕莫名觉得他在盯自己的嘴唇,她蜷了蜷手指,从他手里接过行李箱,“我去收拾一下。” 陈昭假装看不到她脸颊的绯红。 - 刘婕收拾自己的东西花了半个下午,列了需要买的东西,傍晚去了趟超市。 从超市回来,正逢落日,她趴在车窗前拍照,陈昭中途问了一句,她没放在心上,随后发现路线跟来时不一样。 “海边走走。”陈昭说。 刘婕于是雀跃,将手机收起来,用眼睛收纳落日流金。 卫城气候宜人,即便是三伏天,只要到了傍晚,气温也会降下来。 陈昭将车停到路边,带刘婕穿过马路,走进海岸公园。 海风微凉,拂过面颊,刘婕深吸一口气,却听见哭声,她四下张望,走近了才发现是个小女孩在哭。 小女孩戴了个粉兔子发箍,站在海岸的台阶上,面朝大海,放声嚎啕。 刘婕是典型i人,很少主动跟陌生人说话,纠结片刻,已经从小女孩身边错过去了。 算了。 “陈昭,你今天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吗?”刘婕问身旁的男人。 陈昭走在她身旁,因腿长步子大,显得闲适,“嗯?” “今天领证。” “有啊。特别激动。”陈昭说。 刘婕狐疑地望他一眼。 他这幅淡定神情闲散语气,怎么都不像激动的样子,恐怕是故意逗她。 陈昭听见刘婕小小地嘁了一声。 低着头的,不敢大声叫他听见,又忍不住出声。 他唇边勾起笑容,“你呢。” “我原本以为会很特别,但是好像今天跟以往没什么不同......只是我心情不一样了。”刘婕背着手,低头踢一块小石子,走几步踢一下。 “跟我一样?”陈昭笑问。 跟我一样激动。 刘婕觉得他眼梢那抹轻佻不羁实在惹眼,她最后一下将小石子踢进花坛,嘟囔道:“哪有你特别。” - 返程路上,陈昭去附近的便利店买东西,刘婕原地等他,忍不住四下张望,发现那粉兔子发箍的小女孩就在不远处。 海岸地势低,路侧是花坛。小女孩这会儿已经哭不出声,蹲在花坛底下默默流泪,她的眼睛像兔子似的发红。 刘婕i人的底线被冲动打败,走近了,蹲下|身,问小女孩需不需要帮助。 小女孩眼神空洞,继续流泪。 刘婕从兜里摸出仅剩的纸巾,递给小女孩,对方不接,她只好自己用手指捺着轻轻给她擦拭眼泪。 “姐姐......”小女孩声音沙哑,刘婕蹙眉,轻轻应声,“哎。” “爸爸要跟妈妈离婚......”女孩一句话都没说完,金豆子又掉下来,“问我,问我想要跟谁。” 刘婕心里像被揭开一块旧痂,许久以前的伤口,疼痛依旧。 小女孩泪流不止,刘婕翻遍全身,只找到早上那个粉色小兔,她将小兔握到掌心,轻声问,“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 “星、星星。”小女孩抽噎。 “星星。”刘婕重复她的名字,“星星哭得好委屈 ,因为爸爸妈妈要分开是不是。” 星星沉浸在难过,听不进刘婕的话,“因为,因为爸爸喜欢另一个阿姨,不喜欢妈妈了。可他从前最爱妈妈啊......” 刘婕擦她脸上的泪珠,另只手轻拍她的后背,“我知道,星星,我知道。小孩子不想面对大人的分别,总是觉得分别是件好难过的事,对不对。” 星星委屈地点头。 很多事情,小朋友没办法理解,比如大人为什么要分开,或者为什么不分开。刘婕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将小兔子递给星星,“星星,这个送给你,你可以开心一点吗?” 星星定定地看着她的小兔子,发了会儿呆,然后伸出小手接过,“在商场买的吗?” “自己做的。”刘婕说,“我有一家手作店哦。” 刘婕手臂撑腿站起身,随后伸出手,想将星星拉起来,她身后的大蚂蚁快爬上来了。 “放开我女儿!” 刘婕还没站稳,尖锐的声音穿透她的耳膜,她被推了一把,整个人歪向一侧,趔趄几步勉强站住。 “你谁啊?跟我女儿说什么了?”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女人护在星星面前,指责刘婕。 许多路人朝这里看过来,刘婕尴尬,“我只是看小朋友在哭,安慰她一下。” “她刚才给你什么了?陌生人给的东西不能随便要你知不知道柳星星!”女人很激动。 星星被吓得再次流泪,“妈妈......” “别哭了。”女人躁郁不安。她安抚不了星星,转身推搡刘婕,“你还在这里干嘛!走开!” 刘婕没想到还会有这一遭,没防备地被推开。 “别动她。”熟悉的低沉的嗓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厉呵的严肃。 刘婕抬头看过去,果然是拎袋走过来的陈昭。 陈昭脸色很沉,眉目仿佛墨染。落日洒下余晖,他踩着一地碎金,脚步飞快,很快走到刘婕身前。 刘婕竟下意识感到心安。陈昭拽住手腕将她护在自己身后,然后转身。 星星妈妈原不觉有多害怕,但是现在离得近,他不动声色就能带来震慑,她弱声,“她,她先动我女儿的......” “我说你别动她。”陈昭说。 我说, 你别动她。 他有种无视前因后果,只管护短的跋扈。 眼前的男人只需要站在这里,就有种毋庸置疑的压迫感。女人讷讷,一言不发地拽起星星的手臂,转身离开。 星星几乎是被妈妈拖着走的,母女俩渐行渐远。刘婕收回视线,抿唇瞄身前的男人。 他肩膀宽阔,带给她难以言喻的安全感。 陈昭转身,问刘婕受伤没有。 刘婕摇头,抿唇笑说:“我没事。” 找车的路上,刘婕简单跟他讲了刚才星星的事,末了,忍不住一声叹气。 “闹成这样,当初何必结婚呢。”她语气怅然,随后摇头,“不过当初结婚时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吧。” 陈昭若有所思看她一眼。 “只是有些婚姻会走到这一步。不是所有。”他说。 “是的吧。”刘婕怏怏,勉强笑了笑。 刚才见面陈昭就将袋子递给刘婕了,她这会儿才想起看看里面是什么。 是一份......卫城早报? 他还看这个吗?刘婕疑惑地看他一眼。 “可爱多再不吃就化了。”陈昭说。 “可爱多?”刘婕一愣,然后举起塑料袋,发现里面果然有只可爱多。 “真的有。”她惊喜,欣然撕开包装纸。 可爱多已经开始融化了,刘婕张大嘴巴咬一口。 余光注意到陈昭的视线,刘婕咬着可爱多,抬头。 陈昭笑着,视线落在她唇边。 难道她脸上挂巧克力了吗?刘婕脸热,悄悄抬手擦唇侧。 “这里。”陈昭侧身,抬手捺了下她的下唇。 指尖划过,好像有小簇电流顺着嘴唇涌向四骸,刘婕眼睫轻颤。 “谢谢。”她吞口水,收回视线。 上车后,刘婕莫名觉得眼睛不知道往哪放,索性低头。 她注意到便利店的袋子里除了报纸还有两盒东西。 原来是去买这个啊。 刘婕咬了一大口冰淇淋用来降温。 “......安全带。等会儿我就不上去了,叫陈闯帮你把东西带上去。” 陈昭的声音像穿堂风,左耳进右耳出。刘婕正在想别的,茫然眨眼睛。 陈昭似乎无奈地笑了下,他倾身过来,将手臂撑在她身侧。 陈昭身上有淡淡的烟草味,像蛰伏暗处的冷蓝色瞳孔,侵略性似有若无,更多的是蛊惑性。 距离太近,以至于她可以看清他每一簇睫毛的走势,他的瞳孔倒映的她的脸庞。 他又在盯她的唇。 刘婕大脑一片空白,她稍稍抿唇,然后缓慢地闭上眼睛。 一秒,两 秒。 咔哒一声,然后是陈昭低低的笑声,“嗯?你在期待什么?” 刘婕疑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安全带被扣上了,可爱多化成液体顺着手指流淌下来。 原来是安全带啊。 她霎时脸红。 陈昭回身,扯自己的安全带,扭头看她,眼底带了抹轻佻散漫的调笑。 “什么啊......没有。”刘婕避开他的眼神,恶狠狠咬可爱多。 手背融化的液体蜿蜒向下,她支着手,翻找纸巾。 他刚才还说什么来着。 不上楼了? 还有任务吗。 原来真的不是今天休假。 刘婕动作顿住。 说不上此刻心中是失落还是什么。 陈昭单手搭在方向盘上,仍转头,视线落在她脸上。 刘婕蔫蔫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收回视线,用纸巾擦手纸。 “喃喃。”陈昭转身握住她的手臂,将她往自己身侧带了带。 “欸?”她以为他有什么事。 “靠近点。”陈昭说。刘婕被安全带箍住,无法探身,他提示她,“扯安全带。” 刘婕照做,用自己空闲的手扯开安全带,空出靠近他的距离。 但她还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刘婕的手臂悬空,最后只剩一个角的可爱多融化,淡色奶油顺着手指的轮廓,蜿蜒向下,滑到陈昭张开的握住她手腕的虎口,沿着筋络微突肌肉线条流畅的手背滑落。 “流到你手上......”刘婕提醒他。 陈昭忽然抬手捺住她的下颌,倾身覆过来。 刘婕眼睫颤了颤,又颤了颤,像栖息欲振翅的蝴蝶。 她好像可以确定。 陈昭在吻她。 第15章 唇瓣传来温热触感,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只听见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咚咚。 咚咚。 咚咚。 陈昭眸色黝黯,得不到餍足, 他将手掌滑向刘婕的后颈,轻轻用力托起她的脑袋。刘婕下意识启开唇瓣, 他顺势填补她的空隙。 夕阳以‌其最后一缕金光笼罩大地, 四处都是朦胧的碎金。 这个吻很短暂, 陈昭用最后一丝理智将自己拽回现实世界。 刘婕闭着眼‌睛, 眉眼‌被柔和光线氤氲得更加浅淡,只有脸颊红粉。她胸口起伏, 喘得厉害。 “不好意思啊。”陈昭吊儿郎当。 “是我在期待。” 他说着,顺便扯纸巾帮她擦了擦手臂,然后是自己的。 刘婕尚未恢复心跳,将最后一点脆皮塞进嘴里, 像仓鼠一样‌咀嚼, 慢慢睁开眼‌睛,眼‌神无处安放,“嗯......没.......” 她呜哝几声, 不成字句。 陈昭低声一笑,启动汽车。 - 不知道是不是赶时间,回去的路上陈昭开车开得很快。汽车驶入地下停车场,熄火。 刘婕思绪尚且混乱, 只知道跟着陈昭一起下车。 “小‌舅妈!” 陈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好久不见小‌舅妈。” 刘婕下车的第‌一步因‌为腿软没有站稳,陈闯眼‌疾手快扶了她一把。 “谢谢。”刘婕尴尬, 有点脸热,“我没事‌。” 陈昭绕到车后打开后备箱, “陈闯。过‌来帮忙。” 陈闯大步跑过‌去,“小‌舅舅你们领证啦?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来随份子?”陈昭问。 陈闯摸后脑勺,大言不惭,“我随考试卷子。” “你随。”陈昭将购物袋递给他,“拎上去。” 刘婕也绕到车后,准备拎袋子,她用手背扇风,忽然想到陈闯手臂上的伤。 陈闯穿了件短袖,伤口就在小‌臂到手肘,长而‌狰狞,但是看起来已经拆线恢复得差不多了。 陈闯注意到她的眼‌神,努努嘴,“没事‌了,小‌舅妈,我皮厚......你胳膊上是什么?” 她胳膊上? 刘婕抬手,发‌现是没擦干净的可爱多液体,干涸成一道印子了。 “小‌舅舅手上也有。”陈闯说。 刘婕莫名心虚,瞄了眼‌陈昭,后者神色如常,不知道心里是否跟她一样‌不淡定。 超市买了两大袋东西,全被陈昭放到陈闯手上,刘婕手里只有个便利店的塑料袋,里面还‌装着可爱多的包装纸。 陈昭阖上后备箱,看向刘婕,“我得走‌了。” 刘婕抿唇,微笑着点头,“去吧。” 陈昭顿了片刻,想要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他转身‌走‌向驾驶座。 刘婕目送他上车,心里淡淡的惆怅。 吉普掉头,车窗降下,陈昭朝她挥了下手。 “我知道了!”陈闯拎着两袋东西跺脚,发‌现新大陆似的,眼‌神从刘婕手腕挪到陈昭的手背,“你们!” 刘婕心里一紧。 陈闯大声:“偷吃冰淇淋。” “为什么不给我带一个!” 刘婕:...... 陈昭:...... / 进了三伏天,卫城这种沿海避暑圣地也到了最热的日子。 刘婕从公交车上挤下来,撑开伞,踩着热浪翻滚的地面朝克林走‌去。 到了店里,来不及休息,紧锣密鼓张罗开业的事‌,大约九点半,店里陆续开始进客人。 “你好,请问这里可以‌做石塑黏土吗?”手挽手的两个女孩一起走‌过‌来,指着手机上的图片问刘婕。 刘婕看了看,果然是上个周陈闯po上去的帖子。 那条帖子现在已经有上千点赞了,很多人问他店铺位置。 “可以‌的,要做这种吗?稍等‌一下,找个位置坐下吧,我来准备。”刘婕说。 最近很多人过‌来做石塑黏土,她紧急下单了一批新材料。 下午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大多是来做石塑黏土的,顺便看看别的东西,刘婕得跟客人讲解制作流程。有些东西讲太多遍,几乎形成机械记忆,完全不用动脑子。 收集一批客人弄好的黏土胚,刘婕走‌到角落,打开桌上新买的食物烘干机,将胚子分开摆上去。 她随手拍照,发‌了条小‌红书。 “你好,我来取上午的黏土......”上午的客人回来取烘干的胚子,刘婕应着,将胚子和上色颜料一并交代出去,然后示范上色过‌程。 “那个......”刘婕笑起来眼‌型弯而‌圆润,显得很甜,“可以‌问一下吗。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克林,也就是这家‌店的呀?小‌红书那条帖子吗?” 客人说:“差不多吧,前两天刷到了,正‌好很久没出来玩了,就跟朋友约着过‌来。” “是因‌为那条帖子有什么吸引你的点吗?”刘婕试探。 客人挠头,一副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模样‌,“看着比较顺眼‌算吗。” “算的。谢谢。”刘婕笑盈盈,“你先画着,有需要叫我哦。” 陈闯那条小‌红书,刘婕看过‌好多遍,一直没找到能突然火起来的原因‌。她上午也问了几个客人,结果都没说出那条帖子什么特别之处。她试过‌同样‌的格式、发‌表时间,效果不一,唯一的共同点是热度都不如陈闯的那条高。 “闯哥~~” 身‌旁有桌客人笑闹声不断,是陈闯刚带了几个同学朋友过‌来。他身‌边有个很面生的女孩,长相纤弱小‌巧,说话细声细气,她跟陈闯一起被起哄,只会低着头脸红。陈闯负责拍桌子佯装生气,喝止起哄行为。 刘婕扭头看了会儿,觉得这个时候去打扰好像不太好。 算了,随缘吧。 她找椅子坐下,继续自己没完成的超大帕恰狗钥匙牌。 - 郑希文的炸鸡店在半下午没什么客人,溜过‌来找刘婕玩,刘婕丢给她一小‌块黏土边角料。 “你最近是找到新房子了吗?我怎么看你换了班公交车,连方向都换了。”郑希文摆弄黏土,随口问。 对面的女人沉默了好几秒,没听见似的。郑希文疑惑抬头。 “这是什么啊?”刘婕指着郑希文带过‌来的传单,战略性转移话题。 “隔壁剧本杀店的传单啊,叫我们过‌去捧场,还‌说过‌两天开业请吃饭,你不是也帮过‌忙嘛,叫你没?”郑希文问。 隔壁装修时刘婕随手帮他们了点小‌忙,“可能这两天比较忙,没怎么出去。” 就没碰见隔 壁的人。 “你别转移话题,我问你房子的事‌呢,你得长记性啊,找个安全的小‌区。”郑希文提醒。 刘婕耷拉着肩膀,手里抱着帕恰狗雏形,抬起下巴,怂怂地朝郑希文笑。 郑希文先是没明白,随后横眉竖眼‌,“你做什么亏心事‌了?” “不算亏心啦。”刘婕小‌声,“我就是.....” 她摆弄手指,左顾右盼,“结了个婚。” 郑希文:? “这件事‌没有告诉太多人。”刘婕先声夺人。 甚至刘新荣和李宝梅夫妇还‌不知道。 “帮我保密。”她双手合十,拜托拜托。 “保密可以‌,但是什么身‌份啊,还‌得隐婚。你老公娱乐圈的,哪位爱豆要塌房?”郑希文兀自猜测,忽然瞪大眼‌睛,“你不会怀孕了吧?” “没有没有。”刘婕打断她肆无忌惮的联想,“只是领证而‌已。” “什么叫只是领证而‌已。你这速度也太快了,两个月前好像还‌是单身‌,居然就结婚了。”郑希文呢喃,“跟谁啊?我认识吗?” 刘婕抿唇,“你见过‌的......陈昭。” 郑希文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陈昭是谁,随后惊呼:“飞行员!!!” 刘婕吓得捂她嘴。 陈闯闻声看过‌来,暧昧又贱兮兮地笑了笑。 刘婕脸热。 - 半下午,店里来了个小‌男孩,十二三岁的样‌子,独自一人来的。刘婕问他家‌长在哪里,他只摇头,对她桌上刚做出来的挂牌很感兴趣。 刘婕忙着照顾客人,放他在店里闲逛。 几个男孩在取材料,这桌几位只剩陈闯和她身‌旁的女生,陈闯义‌正‌言辞地跟女孩说:“怕什么,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被狗咬算什么错,错的是狗......虽然你要打狂犬疫苗......你只是被咬了一口!那些乱七八糟的偏见是他们的错!” “小‌舅妈,看我的小‌兔。”陈闯兴冲冲给刘婕展示自己的作品,“可以‌烘干了吧?” 少‌年掌心一只五厘米高的小‌兽,只能说四肢健全,长相乱七八糟,不过‌很有态度:小‌兽胸前写着“我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背后写着“但是你不许看!” 刘婕笑着拿手机帮他拍照。 陈闯身‌旁的女孩羞怯抿唇。 郑希文拿刘婕做好的黏土钥匙牌当模板,学着动手,一扭头发‌现一个小‌男孩也坐上桌了,十来岁的模样‌,在摆弄奶油胶。她朝刘婕努嘴,问她怎么回事‌。 “小‌朋友刚才磨了好久,就想做点什么。”刘婕从手边拿出张二十的票子,“还‌给了我这个,叫我给他找点能做的。” 郑希文扭头看了会儿,说:“这次就这样‌了,下次别接这种了。年纪这么小‌的小‌孩,一定要防备。” 刘婕茫然。 “他背后很可能有个不讲理的家‌长。”郑希文说,“我家‌开店多年的血泪教训。” 刘婕大概懂了,“我等‌会儿尽量送他出去。” 她注意到郑希文手里的钥匙牌,“你捏得好好。” 郑希文完全没有按照她做好的钥匙牌制作,加入了很多自己的想法,显得精致许多。 “毕竟学的就是这个。”郑希文说,“手机借我用下。我看马克笔能不能上色。” 郑希文为了不被父母紧急召回,经常不带手机过‌来。 刘婕从围裙兜里拿出手机,递给郑希文,后者擦了擦手,点开小‌红书,输入两个字,忽然不动了。 刘婕想到什么,瞳孔骤然放大,急忙收回手机。 “嘶——”郑希文视线追着手机走‌,调笑道:“妹妹你把小‌红书当百度用呀。” 刘婕脸热,恨不得当场人间蒸发‌。 “你、你要搜什么我帮你。” 郑希文不怀好意打量她,想笑又怕她羞恼,数次压不下唇角的笑意。“你就搜马克笔能不能给石塑黏土上色,或者勾线——” 刘婕点击搜索,凑近了要给郑希文看结果,却听她低低娇笑着问:“你们还‌没做过‌?” 刘婕霎时从耳根红到脸颊,头顶快冒热气了,娇嗔郑希文两眼‌,转身‌离开。 她的围裙大概长到膝盖,肚前有个很大的印着小‌兔子的兜兜,里面放了许多工具,鼓鼓囊囊。偶尔侧身‌,脸颊还‌是红的。 郑希文趴在椅背上看她躲闪忙碌,忍不住笑。 忙到傍晚,刘婕看了眼‌手机,郑希文得回店里忙碌,路过‌她时拍了拍她的肩膀,“宝贝,一定要放松,不然真的会很痛。” - 毕竟到了暑假,憋了两年的人们像出巢的鸟,尽管出行受到限制,街头仍然人头攒动。 夕阳收尽最后一丝余辉,圆月挂天边,街头小‌摊灯火下烟火气升腾。 刘婕收回视线,看向毫无动静的微信。 心里有点忐忑。 桌子上颜料画笔狼藉一片,得从头收拾,收拾完就回家‌,她决定。 门口风铃泙泠响,刘婕下意识说欢迎光临。 迟迟没有人走‌过‌来,她以‌为是自己声音太小‌,于是将手里的画笔涮了涮,提高音量,她转过‌头,“不好意思,今天打烊了,但是可以‌进来看......” 陈昭抱臂斜倚在门口,合身‌的蓝衬衫显得人更英朗挺拔。他的视线落在她脸上,见她茫然错愕,勾唇笑了。 “打烊了,我来得不巧?”他阔步走‌过‌来。 果然,他这人开口就是不正‌经。 “是不巧,马上就关门了。”刘婕继续收拾桌上散乱的颜料盘。 她准备了两盆水,用来洗刷画笔和调色盘,现在一盆水完全浑浊。 洗过‌的调色盘需要放到一边竖起来晾晒,但是架子已经用完了,刘婕迟疑片刻,陈昭扯了把椅子坐下,自然地从她手里将调色盘接过‌去,竖起来沥干。 “谢谢。”刘婕问他。“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她马上就下班了。 “不客气。”陈昭说,他这句不客气确实很不客气。 “有个上校退役转业,今天最后一次飞行,去送了一下。” 哦,军人还‌有转业这回事‌。 刘婕琢磨他这句话,意识到什么,惊讶道:“你刚回来吗?” 她以‌为他早就从礼台区回来了。 陈昭慢悠悠点头。 “不好意思啊,刚领证就这样‌。” “哪样‌?” 刘婕靠在桌边,手里涮着画笔,扭头看向他。陈昭手臂搭在桌边,亦看着她,停顿两秒,解释:“不着家‌。” 刘婕没想到他会为这个道歉。 心下微动。 然而‌他毕竟身‌份特殊,她在这件事‌上根本无法要求他什么,徒增自己的烦恼罢了。 刘婕笑了笑,摇头,“没事‌。” 她显得不以‌为意。 陈昭视线定了片刻,移到手里的调色盘上,晃了晃聚成滴的水珠。 两个人收拾比一个人快一些,九点半左右,刘婕准时下班,路过‌隔壁炸鸡店,郑希文匆匆跑出来,塞给她一个塑料袋。 “晚安,做个好梦。” 郑希文迅速溜走‌,留下茫然的刘婕。 “什么?”陈昭问她。 刘婕将袋子拎高,放到眼‌前,“......好像是两瓶啤酒。” “为什么?” “因‌为,因‌为她之前说了要请我喝啤酒。”她眼‌神躲闪。 陈昭没有继续追问,她松了口气。 刘婕微信提示音响了两声,是郑希文发‌来的语音消息,她系统声音很小‌,按到最大,对方声音忽然炸开,“......越紧张越痛......” 刘婕:! 她手忙脚乱按侧边按钮。 脸颊热得像熟透了的桃子。 外放声音终于弱下来,手机也显示关机画面。 陈昭原本不确定她们在聊什么,见她这幅反应,大概明白过‌来。 然而‌她脸皮薄,恐怕现在就是极限,他没有继续逗她。 刘婕懊悔自己莽撞,抱紧了啤酒,闷头朝前走‌。她现在格 外敏感,生怕被陈昭发‌现姐妹之间讨论了什么虎狼之词,显得她好像很急不可耐似的。 紧张了半天,身‌旁的男人没什么动静。刘婕渐渐放松下来。 她趁拐弯下楼梯时,假装不经意地往旁边瞄了一眼‌。 陈昭并非面无表情,唇边挂了抹微笑,有点正‌经,又有点轻佻,不知道在笑什么。他注意到她的视线,扭头看过‌来,她赶紧别开脸,加快脚步。 身‌后传来似有若无的一声低笑。 下电梯时刘婕先出来,陈昭跟在后面,她将拇指搭到门把手上解锁,拉门时顿了顿,松开手给他指,“这个是有天不小‌心带回来的。” 门把手上挂了个只小‌兔子钥匙牌。黑白杂色的小‌兔子趴在胡萝卜上。 “不小‌心带回来的?”陈昭说。 “就是放到兜里,忘记了。所以‌随手挂到这里了。你介意吗?” 陈昭无所谓地摇头。 他换上拖鞋,抬眼‌发‌现刘婕抱着啤酒在发‌呆。 “刘喃喃?” “嗯?”刘婕回神。 “换拖鞋。” “哦。” 刘婕放下啤酒,弯腰解开凉鞋的鞋带扣,蹬掉,换上凉拖。 陈昭问她啤酒放哪。 “放冰箱......算了,还‌是放外面吧。”刘婕说。 这房子买了有段时间了,陈昭很少‌过‌来,上次回来也只匆匆待了半下午,里面的物件都显得陌生。 陈昭打量一圈,餐桌上多了印花桌垫,沙发‌上多了两个抱枕,一个萝卜,一只兔子。 “那个。”刘婕出声,“你,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陈昭:“你呢?” “我也吃过‌了。” 客厅一侧的落地窗正‌对海景,路上车灯汇成星河,海边依稀能瞧见人影。尽管卫城没什么夜生活,可现在还‌不到十点。 刘婕很久没有跟异性单独相处,手脚无处可放。她抿唇,第‌一次来人家‌家‌里做客似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站在餐桌旁边,捏着啤酒瓶,指缘泛白。 “早点睡?”陈昭看着她。 他轻飘飘丢下一句话。 刘婕心湖像被投进一块大石头。 她先稍微点了下头,停顿片刻,答应了声好。 毕竟把证扯了,迟早有这一天。 刘婕走‌向卧室的脚步慢吞吞,二十米的距离走‌出半个世纪,陈昭也不催她,慢悠悠跟在身‌后,路过‌卫生间时问她:“你先还‌是我先?” 刘婕没听明白。 他抬手敲了敲卫生间的门。 咚咚两声,清脆。 “我、我先。”刘婕加快脚步,进衣帽间收拾衣服。 “你的衣服我没有......”她知道陈昭在自己身‌后,抱着睡衣和内衣转身‌。 陈昭正‌解衬衫扣子,稍稍仰头,喉结线条突出,他垂眸瞥她,“嗯?” “我没有动......还‌在原来的位置。”刘婕迅速从他身‌边钻出去。 陈昭一粒粒解扣子,门口很快传来浴室的水声。 衣帽间不小‌,好几个衣橱,里面没几件陈昭的衣服,大多是军衬西裤,两套家‌居服,显得空空荡荡。 他扯开旁边的柜子看了看,刘婕的衣服也不算多,基本都是夏装,挂了几件,底下叠了几套,淡绿鹅黄皮粉,或者黑白碎花,她的审美很统一。 陈昭取了套家‌居服回到卧室。 上次回来,将床上的防尘罩掀了,里面是铺好的三件套,她没换,只在上面加了条暖黄印花的毛毯。 两边床头柜都放了东西,外侧是一盏铃兰花小‌夜灯,一个平板和键盘,里侧摆了各种小‌物件。 陈昭走‌近了,坐到床头,凑近去瞧。 同样‌的的小‌夜灯,三个装饰粉嫩的发‌卡,几颗珠子,几块干掉的彩色泥巴和一盏玻璃装的蜡烛。 刘婕平时洗澡没那么多讲究,今天格外磨蹭,用洗发‌水护发‌素,拿磨砂膏搓过‌又上沐浴露,然后是身‌体乳,买来一直买拆封的护发‌精油也拆开了,一边读说明一边擦头发‌。最后怕外面的人等‌得不耐烦,头发‌吹得半干便抱着毛巾出来了。 陈昭站在窗边,听见动静转过‌身‌,指间橙花似的光芒明灭,他最后吸了一口,按在窗边碾灭。 “洗完了?” 刘婕心虚,点头,“你去吧。” 她蹬掉拖鞋,掀开被子钻进去,靠床头坐着。 陈昭走‌过‌来捞起搭在床尾的衣服,嗅到馥郁香气,片刻后意识到来源,“好香啊。” 他随口感叹。 刘婕兀自尴尬,他会不会觉得她精心准备、期待已久? 她只是想拖延时间而‌已。 刘婕干咳两声,说不出话。可陈昭确实只是随口一提,并不期待她的回答,转身‌进了浴室。 这下轮到刘婕等‌了。 房间没有钟表,却仿佛能听到时间滴滴答答的流逝声,刘婕盯着手机屏幕右上角数字不断变化。 平时这个时间,她应该奋键盘疾敲,然后更新自己的小‌说。今天大概写不了了。 刘婕爬上软件给读者写请假条:[不好意思,各位读者,今天临时有事‌,不能更新,明天尽量双更补上] 挂上请假条后,她忽然记起自己这几天睡得放肆,两边滚来滚去占据整张床,所以‌写作用的平板和键盘都在另一侧。 刘婕赶紧爬过‌去。 还‌有盏小‌夜灯,她自己练手做的。 她看向浴室方向,想了想,一并拿回来。 夜里静寂。 窗外风声轻啸,浴室水声断断续续。 刘婕忽然翻身‌下床,趿上拖鞋,迅速跑到餐厅,拿起桌上啤酒,拉开拉环,嘶一声泄气,吱吱簌簌的气泡声伴着白色泡沫迅速冒出,她仰头灌了一大口啤酒。 好苦。 刘婕皱眉。 大约喝了半罐,她抱着剩下的和另一罐,走‌回卧室。 浴室水声消失,陈昭已经洗完了,坐在床边,正‌打量床头柜方向,见她来了,视线转移过‌来,似有疑色。 卧室的灯不知什么时候被关掉了,只剩两盏床头灯,扇形光晕自上而‌下,映亮一小‌片空间。 刘婕走‌近了,将手里没打开的啤酒递给他,“你喝吗?” 陈昭垂下眼‌睛,盯着她葱白似的手指尖,“我不能喝。” “啊?” “有检查。” 啊......是因‌为要开飞机吗。原来这么严格。 刘婕迟滞地想。 她不小‌心对上陈昭的目光,他眸如墨染,黯色越来越深沉。 对视之间,两个人似乎都对即将发‌生的事‌都有了心理准备。 陈昭洗澡后换了身‌家‌居服,黑色短T和灰裤子,松松垮垮的,手臂肌肉线条露在外面,昏暗的灯光下,明暗错落分。刘婕忽然想起刚才他解衬衣扣子,那时他身‌上是整饬的性张力,现在更多的是利光凌锐的野痞。 她有点怕,将两罐啤酒攥紧,想要收回手臂,手腕却被扣住。陈昭圈住她单薄的腕骨,嗓音微哑,“还‌想喝么?” 刘婕思考片刻,摇头。 陈昭于是将两罐东西从她手里接过‌来,探身‌放到床头。 刘婕咬唇,眼‌神随着他的动作走‌,她掌心空荡荡,无所依傍,蜷了蜷手指。 陈昭坐回来,单手撑着床沿,看着她,眸中晦暗不明,刘婕心乱如麻,站桩似的不动。陈昭忽然拎起她的手臂,紧接着另只手揽腰将她拢向自己。刘婕瞬间失去平衡,大脑一片空白,陈昭向后躺,她跟着向前扑,没等‌她反应过‌来,陈昭翻身‌,将她压入绵软床被。 刘婕心跳骤停,旋即如擂鼓跳动。 第16章 陈昭一只手臂撑在刘婕身侧, 另只‌被她压在肩后,松软被褥被他按下去一些,她也跟着倾斜。 他的眼睛像藏在夜色里暗涌的海, 视线在她脸上稍作停留,刘婕被这如有实质的眼神‌看得羞赧, 稍稍别开脸, 陈昭俯身吻她。 陈昭一只手臂在刘婕背后, 现‌在整个人覆压过来, 手‌臂骨骼硌得她后背生疼,她眉头微蹙, 两只手撑在两个人中间,如蚍蜉撼树。 夜里‌静寂,只‌有海风吹动纱帘,布料之间摩擦的细微簌簌声。 心口‌至后背骤然松开, 刘婕意识始终紧绷, 跟着一激灵。 只‌是解了件衣服而已,身下的人颤抖不已,陈昭觉察这件事。 他将手‌臂从她背后拿出来, 眼神‌渐渐恢复清明。 垂在床沿的脚尖勾着拖鞋,小‌腿线条紧绷,刘婕实在是太紧张。她两只‌手‌抱在胸口‌,相互握紧, 阻止自己的颤抖。(只‌是拥抱,什么都没做) 陈昭将手‌掌覆过她的手‌背,轻轻握住, “紧张么?” 他的掌心干燥温暖,刘婕平复错乱的呼吸, 缓慢睁开眼睛,“对不起......” 陈昭用拇指摩挲她的指节,安抚似的。 “没有对不起。” 可是她的表现‌确实有点‌糟糕。 关于这场匆匆开始的婚姻,刘婕心里‌积压了太多的慌张迷茫,在这一刻后知后觉地爆发。 她用两只‌手‌抹过自己的眼眶,眯起的纤细月牙似的眼睛随之下垂眼梢,显得沮丧,“我怕疼。” “怕疼啊。”陈昭轻声说‌,“怎么办。” 怎么办。 刘婕不知道。 也许忍一忍可以过去。 陈昭起身,两手‌掐腰将她往床中间送了送。 “刚才床头那些小‌玩意呢?” “什么?”刘婕茫然。 陈昭抬下颌,指了下外‌侧的床头柜。 “笔记本和键盘吗,我昨晚随手‌放在那里‌的,已经收走了......你要睡在那一侧吗?还‌是这边。”刘婕歪脑袋,稍稍松了口‌气。 陈昭在她提这件事之前压根没考虑过这件事,他无所谓。 “随便哪边。你挑。”他顿了顿,又说‌:“我说‌那个粉色的小‌玩意。” “欸?啊......那个小‌夜灯。我收起来了。” “为什么?” “因为......” 因为占了你的空间,你可能会介意。 看着陈昭的眼睛,刘婕忽然说‌不出话了。 陈昭握住她两只‌手‌腕,一并掀起,反扣过头顶,她没有拒绝。 他似乎惊喜,奖励似的亲了亲她的下巴。 “一边一个,不是正好?” “这也是你家‌。喃喃。” “随便你折腾。” 这话说‌得很随意,漫不经心的,是他平日‌里‌的风格。 刘婕手‌指微动,然后绷紧的手‌腕放松下来,指节顺势垂落。 质感厚重的丝绒落地帘被晚风撩动,月光下呈现‌浅粉色,随波纹若隐若现‌。 有什么东西‌滴落刘婕肩头了,微凉的一点‌顺着肩颈的轮廓滚落下去,有些痒。 刘婕迷迷糊糊睁开眼睛。 陈昭脸侧有汗迹,汗滴顺着他下颌轮廓滑落,在昏暗灯光下若隐若现‌,在下巴处汇合,聚集成滴,颤颤巍巍,滴落。 吧嗒。 落到刘婕心口‌。 很有重量似的,让她心口‌微颤。 陈昭俯身吻在她耳侧,切齿低喃,叫她放松点‌。 - 次日‌清早。 刘婕醒得很晚,被闹钟吵了几次才慢慢睁开眼睛。 八点‌半了。 屋里‌没拉窗帘,依然昏暗。 她撑手‌坐起身,盯着对面的墙面发呆,企图强制开机。 失败。 刘婕打了个哈欠,掀被下床,就见两条嫩生生的腿在床边晃悠,白得惹眼,她动作一顿。 意识逐渐恢复。 刘婕脸颊飞上红晕,瞄了眼卧室门口‌,飞快扑到床尾捡起自己的衣服。 客厅没什么动静,她探头探脑。 “找什么?”坐在沙发上的陈昭回头看她。 刘婕给他吓一跳,摇头说‌没什么,“......早上好。” “早。” “小‌舅妈?小‌舅妈早——” 陈闯的声音传过来,刘婕才注意到陈昭搭在膝头的手‌拿着手‌机,他在打电话。 “小‌闯吗?早上好。”刘婕对手‌机打招呼。 “小‌舅妈,我的命好苦哇,呜呜呜呜呜......”陈闯嚎啕起来。 刘婕瞄陈昭的脸色,后者有点‌不耐烦,一副“你看他怎么演”的神‌色。 刘婕好像懂了。 “小‌舅妈,你帮帮我吧,我要去见太姥姥,呜呜呜,昨晚睡到半夜居然有老鼠,吓死我了。”陈闯哭诉。 “有老鼠?”刘婕在那边住了三个月,房子旧是旧了点‌,还‌真没见过老鼠。 “对啊,比我拳头还‌大,咯吱咯吱叫。小‌舅妈,万一哪天老鼠把我脚指头咬掉怎么办,我还‌怎么活。” “那你.......我能做点‌什么,帮你抓老鼠?”刘婕问,“你着急吗?” 她总得准备一下才能过去。 电话那头的陈闯不说‌话了。 陈昭也沉默了。 她好像来真的。 陈昭蓦然低笑一声。 “不是。”陈闯弱弱地解释,“小‌舅妈,你让小‌舅舅带我去见太姥姥就好了。” 他上回打架的事被陈昕知道了,直接断了他唯一的信用卡,眼见着弹尽粮绝,陈闯不得不为自己考虑。 陈昕不好劝,除非太姥姥出马,可是太姥姥说‌他上次过去睡得跟猪似的,根本不在乎她老太太,现‌在压根不见他。 他只‌能来求陈昭。 原来是这样。 可陈昭就在这里‌,刘婕看向他。 陈昭挑眉,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小‌舅舅,小‌舅舅,我再也不给你添麻烦了我发誓,我以后做最乖的外‌甥,上次你一个电话我就到了,你救救我吧.......”陈闯哔哔叭叭说‌个不停,见陈昭不应,转而求刘婕,“小‌舅妈?小‌舅妈?你帮我求求情。” 刘婕为难,陈昭毕竟是成年‌人,有自己的主意,她说‌话有什么用。可陈闯已经开口‌了,辜负他也不太好。 她弱声, “你帮帮小‌闯吧?” 陈昭:“帮他什么?” “带他去见太姥姥。” “一起?” 这话接得很自然。 意思是......答应了? “哦吼!小‌舅妈一起吧。”陈闯觉得多个孙媳妇去看自己,老太太肯定会高‌兴。 这舅甥俩一唱一和的...... 不知道为什么,刘婕总觉得这句看似不经意的提议是个坑,早挖好了等她跳呢。 “什么时候?”她问。 “上午忙么?”陈昭说‌。 好吧。 上午去。 刘婕回卧室找手‌机,消息列表里‌没有预约今天上午的。 “应该没什么要紧的事。” “那就上午了。”陈昭说‌,又对着手‌机:“听见了?” 陈闯:“听见了听见了,两只‌耳朵都听见......” 陈昭挂电话,心情颇好地起身,“桌上有早餐。” 刘婕才注意到桌上有份外‌带粥铺包装袋,他已经出去过一趟了? 迅速解决掉早饭后,刘婕回卧室收拾自己,毕竟是第一次见,对方还‌是长辈,她简单给自己上了粉底,画了个淡妆。 - 工作日‌上午,楼里‌出入的人不多,电梯里‌只‌有两人。 陈昭打量刘婕今天的打扮,浅蓝色雪纺长裙,白色半高‌跟小‌皮鞋,双手‌拎包搭在小‌腹前,配上一张笑与不笑都叫人怜爱的脸,乖巧到了极点‌。 刘婕盯着显示屏的数字从16变小‌,忽然注意到身旁毫不避讳的视线,她扭头,陈昭坦然对上她的目光。 刘婕身高‌不算高‌挑也不算矮,视线稍微下移一些,眼前刚好正对陈昭突起的喉结。 她忽然想起昨晚结束后,陈昭抱她去浴室清理,她醉意上头,浑身软得没力气,就倚在他腿边,视线刚好对着他平直流畅的肩颈线条,他那会儿好像跟她说‌了一些话,喉结伴着低沉沙哑的声音上下滚动,但她醉得神‌魂颠倒,一句也没记住。 他说‌的什么来着? 刘婕眉头微蹙。 “在想什么?”陈昭问。正好电梯到了,他抬下颌示意她先‌出去。 “没什么。”刘婕摇头。 快到陈闯居住的小‌区时,陈昭将手‌机递给刘婕,叫她给陈闯打电话。 陈闯接得很快,立即表示立马滚出来候着。 电话挂断,刘婕视线在“陈”字多停留了一秒,“小‌闯跟妈妈姓吗?” “嗯?......嗯。”陈昭说‌,“大伯家 ‌里‌现‌在只‌有他妈一个女儿,所以他爸入赘。” 原来是这样。 汽车拐了个弯,驶入巷子,陈闯站在小‌区门口‌挥舞手‌臂。陈昭将车停到路边,陈闯拉开后排车门往里‌钻,“小‌舅舅小‌舅妈上午好!” 陈闯在背后总叫陈昭大名,但当面永远一口‌一个小‌舅舅。 刘婕回头跟他打招呼。 陈昭问他身上的伤藏好没有。 陈闯身上除了短袖,还‌有学校发的夏季校服衬衣,他说‌:“今天打死我也不脱衬衫。” 陈闯是个典型日‌天日‌地日‌空气的骄矜少年‌,据说‌外‌甥像舅舅......刘婕望了眼陈昭,他少年‌时的模样,在她记忆里‌好像不太多,大多没有正脸,只‌有模糊的影子。 窗外‌风景不断变换,陈闯双手‌扒住前排座椅,探身挤在中间空隙里‌,“小‌舅舅,你多帮我说‌几句好话吧,你外‌甥在外‌面的苦日‌子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我说‌什么好话?”陈昭问。 “说‌小‌闯很乖啊,最近不惹事,好好学习,考试进步一名呢,要知道实高‌都是学霸,想进步可不容易。” “嗯,最近很乖,不惹事。”陈昭皮笑肉不笑。 陈闯:...... 那句话根本就不是重点‌。 “不跟你说‌了。”陈闯转而看向吃瓜的刘婕,“小‌舅妈~小‌舅妈~” 陈闯一声比一声叫得甜,刘婕硬着头皮答应。 “小‌舅妈,你待会儿帮帮我呗。” 刘婕迟疑,“我应该怎么做?” “你什么都不用做,太姥肯定会喜欢你的。”陈闯断言。 刘婕对此持怀疑态度。 毕竟老太太先‌前从来没见过她,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偏爱,万一老太太就是不喜欢她呢。 “哎呀,小‌舅妈,别担心。”陈闯避开陈昭,用手‌挡住嘴巴,悄咪咪说‌:“陈昭都28了,一直不结婚,快被太姥姥念死了,现‌在他领媳妇回去,太姥姥肯定把你当宝贝。” 刘婕不知道陈家‌情况如何,只‌凭直觉觉得那大概是个秩序严明的大家‌族,这种‌家‌族最注重子孙后代结婚生子的大事。怪不得陈昭着急结婚。 可是她暂时真的没有生孩子的打算。 刘婕看了眼掌着方向盘目视前方的陈昭。 陈闯没注意她的情绪,继续说‌:“再说‌你这么,这么好,这么漂亮,姐姐......肯定没人不喜欢的。” 他罕见地羞赧,抿唇笑,一抬眼正好看到内视镜里‌小‌舅舅冷淡的眼刀。 陈闯左看看右看看。 “......小‌舅妈。” 第17章 陈昭奶奶是个很贵气的老太太, 教科书式的富贵长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 通天鼻,瞧着至少有八十岁了, 依旧精致。 “婕婕是‌吧, 来来来, 近点, 给我看看。”宋饶没想到今天会来这么多探望自己,很高兴。她坐轮椅上, 身上盖了条毛毯,笑眯眯朝刘婕招手。 刘婕原本担心第一次见面会尴尬,但陈昭似乎提前打过‌招呼了,奶奶对她很亲切, 刚才一见面‌就眯着笑眼看她, 也不去理会陈闯和陈昭,俩男人自觉退一边候着。 刘婕凑近了,宋饶握住她的手叫她坐自己身边。老太太的手干枯温暖, 叫刘婕想起小时候太奶奶牵她回家。 “奶奶。”刘婕抿唇,显得更乖巧。 刘婕鹅蛋脸,五官不算顶出彩,但笑眼微垂的模样格外甜俏, 非常符合大部分‌长辈的审美。 宋饶打量自己的小孙媳妇,笑意愈来愈深,“好孩子真漂亮。多大啦?哪里人‌?现在在哪工作呢?” “我二十六, 卫城本地‌人‌,奶奶。自己开了家小店, 做手工艺品的,就在陈闯学校附近。” 宋饶不住点头,“挺好,挺好。” 她又问:“什么时候跟昭儿认识的?听说上半年才见面‌。他这工作忙,好孩子委屈你了,你多体谅。” 宋饶本意为‌陈昭说话,刘婕知道。第一次见面‌,宋饶亲热又客套,分‌寸拿捏地‌让人‌舒服。刘婕连连摇头,表示没什么好委屈的。 “我们‌早就认识。”宋饶住院住了好几个月,实在无聊,买了只小鸟放阳台,陈昭正拿草叶子逗鸟,忽然开腔。 “早就认识?”宋饶惊讶,之前没听他提过‌这茬。 刘婕也愣了。 “她也在实验上高中。”陈昭解释。 原来他记得啊。 甚至知道她也在实验高中上过‌学。刘婕意外。 宋饶皱眉想了想,恍然大悟,“你后来跟老大来这边上过‌一年学是‌不是‌。真是‌缘分‌啊,缘分‌。” 老大是‌陈闯姥爷,也是‌陈昭大伯。 宋饶乐得合不拢嘴。她身体不好,年纪大了不能手术,这段时间饱受病痛折磨,唯一的好事大概就是‌陈昭的喜讯,今天孙媳妇人‌也见到了,算是‌了却一桩心‌愿。她顺手从抽屉里拿出个翡翠镯子,非要塞给刘婕。 陈闯跟着傻乐,只要太姥姥高兴,他就有机会回家。他悄悄给刘婕竖大拇指,凑宋饶面‌前,蹲下|身给她捶腿,“太姥姥~~” “你小子今天不上学过‌来打秋风了?” “太姥姥我早就放暑假了,今天专门过‌来陪陪您......” 刘婕拿着镯子,受宠若惊。今天毕竟是‌来探望老人‌,她没准备什么东西,老人‌反倒这么热情‌。 “收着。老太太还有很多。”陈昭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她身侧了,歪头偏向她这一侧,低声说。 刘婕将首饰盒握紧,点了点头。 - “顺便去你家看看?这几天闲着。”从病房里走出来,陈昭随口提。 领证的事她家里不知道,他会以相亲对象的身份过‌去。 不过‌,以后总归要走到坦诚布公那一步。 “不要。”刘婕想也没想就拒绝。 陈昭看向她,眼底闪过‌疑惑。 刘婕也意识到自己反应太激烈了,她扯开唇角笑了笑,解释说:“夏天旅游旺季,小吃摊挺忙的。而且最近刘菲不在家,刘哲也回乡下了。” 陈昭点了点头,没再要求什么。 “婚礼呢?” 婚礼?刘婕看着他,“酒席吗?” 正巧路过‌急诊室,推病床的医生脚步飞快,差点将刘婕带过‌去,陈昭将她揽腰护到自己怀里。 医院空气里充斥冰冷药气,他身上是‌股让人‌安心‌的清冽气息。刘婕腰侧被他按住的位置轻微发烫。 医生护士们‌走过‌去,陈昭松了手,刘婕低着头站定。 后面‌还零散跟了几个人‌,同样脚步匆匆,小女‌孩被年纪稍长的女‌人‌牵在手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脖间挂了个粉色小兔的挂坠。刘婕停下脚步,视线追她走了段路。 “哎呦,真是‌造孽,小姑娘才八岁,以后可怎么过‌啊。志红不就是‌犯了点错,她又是‌要离婚又是‌割腕,要死要活,以后传出去星星怎么嫁人‌嘛。” 刘婕垂在身侧的手指慢慢蜷起,绷紧。 “怎么?”陈昭发觉她的异样。 刘婕深吸一口气,摇头,笑说:“没事。刚才说到哪了?” “婚礼的事。”陈昭说,“上半年没休节假日,下半年能凑一个月左右。” “这件事不着急吧。”刘婕重新迈开脚步朝前走。 她看样子对婚礼之类的流程不太感兴趣。 “不着急么?” “其实办不办我都不所谓的。”刘婕说。怕陈昭误会,她继续解释:“办一场婚礼需要很多精力的,我比较懒......反正证已‌经领了。” 换做别人‌,陈昭会以为‌这话是‌在反讽,可刘婕神色轻松,仿佛真的并不在乎。 他眸色似乎冷淡下来,刘婕不知道为‌什么,她抱着自己的小包,低下头咕哝,“陈昭。” “嗯?” “我们‌以后要是‌实在相处不来,会分‌开吗?” 陈昭:....... 他不知道她在想哪一出。 “陈昭?”刘婕抬头等‌他的答复。 她小时候看电视,人‌家都是‌两情‌相悦,然后步入婚姻殿堂,撒花完结。后来发现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比如‌那个小女‌孩的父母,从前相爱过‌,有了孩子,现在依旧闹到这种地‌步。爱过‌尚且如‌此,何况没有感情‌基础的婚姻。 陈昭慢悠悠回她:“军婚,喃喃,开玩笑呢。” 刘婕想想也是‌。 她尴尬地‌笑一笑。 “这场婚姻很难让你放心‌么?”陈昭反问她。 “或者有什么意见,你可以直接跟我提。” 刘婕被他问倒了。 她说:“我只是‌觉得有些事应该提前商量好。” “哪些事?” “打比方,我只是‌打比方哦。”刘婕给自己叠护甲,“我碰见了真的想要共度余生的人‌之类的......我记得军婚也可以离的吧,只要你同意就好。或者我们‌也可以分‌居。” 她还查过‌这种事。陈昭后槽牙有点痒。 从住院部走到停车场大约三分‌钟,刘婕拉开副驾驶的门,爬上车。陈昭敲了敲窗,她将车窗降下去。 陈昭手臂搭窗框边,稍弯腰,“没有这一说。你打算,”他停顿片刻,盯着她的脸,像是‌要把‌她看穿,“遇真爱了?” 刘婕拨浪鼓似的摇头。 “那,那如‌果是‌你呢。” 陈昭:“我什么?” “你遇到真爱之类的......”刘婕知道这问题不讨喜,还有质疑对方人‌品的嫌疑,所以先拿自己开刀,问了他的意见,才引出这句话。 陈昭一字一顿:“没,有,这,一,说。” “好吧。”刘婕气势弱极了,“如‌果我们‌只是‌单纯有什么嫌隙......” 她声音越来越小。 陈昭勾唇,被她气笑了似的,笑意不达眼底。他舌尖顶腮,视线漫不经心‌向外转了一圈,落回她身上,“今天是‌不是‌对我有点意见?” “没有没有。”刘婕再次化身拨浪鼓。 “我就是‌,就是‌随便问问。” - 刘婕以为‌这只是‌小插曲,但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陈昭好像不大开心‌,一路除了问她去哪,没有再说话。 刘婕暂时还不明‌白问题出现在哪里了。 很快到了商业街,汽车在路边停下,刘婕解开安全带,“那,我下去了,你回去吧。” “中午怎么吃?”陈昭问她。 “今天蹭隔壁......点外卖吧。”开店不方便脱身,中午只有一小会儿时间吃饭,刘婕刚开始自己带饭菜,去隔壁炸鸡店借微波炉,总是‌被郑氏夫妇热情‌地‌留下吃饭,她不大好意思,所以更多时候自己点外卖。 “别点了。”陈昭说,“我去送。” “不用这么麻烦......”刘婕感觉自己开个店,倒给他添了不少‌麻烦。 “等‌着。” 平时这个时候陈昭大概会逗她几句,今天大概是‌没什么心‌情‌。 刘婕沉默片刻,转头下了车。 外头热浪滚滚,阳光气息灼人‌,她裸露在外的皮肤白得反光,步伐很快,裙摆摇曳,拐了个弯,走上步梯,身影很快消失。 陈昭的车停在旁边建筑物的阴影里,他点了支烟,将打火机丢回置物盒,车窗缓慢降下,小麦色的手肘搭上来,肌肉与骨骼的线条分‌明‌。 呼出的青烟湮灭冷硬俊朗的面‌部轮廓,朝窗外四散而去。 陈昭掸了掸烟灰,朝天边看去。 天际澄澈,干净得不带一丝杂质的蓝色。卫城一年四季多晴少‌雨,很适合飞行。 昨天在这块空域,一位大校前辈结束了自己的飞行生涯。 发动机的声音轰鸣,由远及近,两架战机降落,地‌勤人‌员迅速靠拢,飞行员落地‌后没有立即离开跑道,而是‌仰头看向自己身前的战机,铁血硬汉眼中流露依恋。 政委和几位同僚过‌来送行,大校一一握手,在跟同僚的交流中坦白自己要求退役的原因‌:“.......孩子都十五了,叛逆期,都快不认我了。老婆身体也不好,没办法,这个家总不能让她一个人‌撑.......舍不得?我申请都批了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罗林茂拍了拍陈昭,悄声说:“其实老李挺舍不得的,这两天经常晚上来训练场坐着,看飞机起落。” “还有两年就正式退休了。”陈昭说,他看向旷远天空,眼底如‌湖面‌静寂。 “嫂子身体不好,住院了。上次家属慰问老李真情‌流露你记不记得?嫂子说他还欠她一张婚纱照呢......但是‌老李也算幸运的了,能平安飞二十多年,将近三千个小时,很不容易了。” 平安退役,一个微不足道却难能可贵的心‌愿。 烟头橙花明‌灭,长长一截烟灰,偶尔风灌进来,烟灰随之飘散。 微信通话铃声突兀地‌响起来,陈昭捡起手机,看了眼来电人‌。 陈闯。 “小舅舅你怎么才接啊我打半天了都......我今天表现怎么样?不错吧。”陈闯身后背景还是‌医院,看样子心‌情‌不错。 “说动老太太了?”陈昭问。 “嘿嘿,我妈今晚来接我。你先说我表现得棒不棒吧。”陈闯邀功。 “什么表现?” “你故意叫我找太姥姥的。”陈闯煞有其事,生怕陈昭不认账,“本来这事你找我妈就好了.......我觉得你就是‌想带小舅妈去见太姥姥。” “求情‌是‌你提的,看老太太也是‌你自己提的,现在来找我邀功?” “你暗示我了!” 陈昭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陈闯解释:“我又不是‌想跟你要什么,就是‌想问问你跟小舅妈的事。太姥姥刚还问我你们‌感情‌怎么样了,她说以为‌你的性‌子,至少‌要先自由恋爱领回个她看不惯的,然后闹个天翻地‌覆才罢休呢。” “你觉得我们‌怎么样?”陈昭把‌问题丢了回去。 “我当然觉得你们‌挺好啊,小舅妈人‌这么好,笑眯眯的,一看就好相处。” “是‌爱笑,也不妨碍她性‌子慢。”陈昭将烟揿灭,“你跟老太太说,想抱重孙子就抱抱你,这两年不用指望我了。” 电话那头陈闯愣住,老太太下令叫他来试探试探小夫妻准备什么时候要孩子,他还没把‌老太太的话传达到呢,直接被预判&堵住了。 “不是‌,你这,我这......小舅舅你怎么刚结婚就对小舅妈有意见啊?”陈闯控诉。 陈昭一愣。 “我哪敢。” 陈闯:“还说你没有!” 陈昭一笑,“行了,知道了。挂了。” / 今天手作店十一点钟才开门,暂时没什么客人‌,刘婕收拾了卫生,坐下来码字,补上昨晚没有写的内容。 写作这事需要身心‌投入,她戴上耳机,枯坐半天,软件显示字数:0。 刘婕四下看了看,起身去拿上午挎的小包,从里面‌翻出首饰盒,掀开盒盖,里面‌静静躺着一个水润通透素色镯子。 她盯着镯子,总是‌忍不住回想上午的事。 是‌她自己太敏感了吗——看到别人‌婚姻不幸就开始预设自己的。 虽然她只是‌想提前达成共识,但陈昭的角度看来,她的话也许很伤人‌吧。明‌明‌今天该是‌开心‌的日子。 他有点生气来着,说要来送饭,会不会故意饿她一顿啊。刘婕有气无力地‌趴下,胡思乱想。 手机铃声响了,她飞快点开,发现是‌姑姑的电话。 “喂?姑姑......” “......嗯,还好,不是‌很忙......好,我会注意的......他这两天在家......嗯,嗯,嗯......好,今晚吧......”她嗯嗯啊啊应着对面‌的话,没注意到门口风铃响动。 笃笃。 桌子被敲了两下,桌前多了个人‌。 刘婕赶忙起身,“ 欢迎光......” 陈昭拎了餐厅的外带包装,单手抄兜,垂眸看着她。 “是‌你啊......”她笑了笑。 这张脸只要带些笑意就甜俏乖巧。 陈昭也勾唇,瞧不出什么别的情‌绪。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刘婕桌上,拆包装袋。她一时忘记自己在打电话,听见电话那头姑姑叫她几声,才回神,“哎哎,我听着呢......” 陈昭看她一眼,笑意加深,颇有点玩世不恭的意思。 挂断电话,刘婕手撑桌面‌,帮忙一起拆包装。 “谁啊?”陈昭问。 “我姑姑。下午要过‌来。” “有事么?” “没有,其实这家店本来是‌她的,只是‌她生病了需要休养。今天想过‌来看看。” “结婚这事她也知道。” “嗯。知道。” 陈昭没继续追问,停下手里的活,抬眸,静静看着她。 他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刘婕抿唇,小声问:“你要见她吗?” 陈昭:“可以。” 嘁。非要她问才答应。 拽什么。 刘婕唇角微扬。 不知道哪飘来股淡淡的烟草味,她耸了耸鼻尖,寻找味道来源。 “陈昭,你抽烟了吗?” “嗯。” “为‌什么?” 陈昭看她一眼,继续摆弄打包盒,“为‌你。” 第18章 心脏猛跳几下, 刘婕正撕包装纸,手滑,没能撕开‌。 她看他一眼。 再看一眼。 “你‌真会开‌玩笑......”刘婕心虚, 讷讷道。 陈昭拆一次性筷子,没抬头, “不喜欢烟味?” “其实......也不是。”刘婕说。 “其实‌也不是。”他轻声重复她的话。 “就是......不讨厌。”她莫名‌有点脸热。 刘婕小时候很讨厌刘新荣在棋牌室沾染的烟臭味。 陈昭身上的烟味似乎是另一种, 干燥烟丝混着‌淡淡的苦味, 更近于‌烟草苦香。 陈昭低笑一声, 没再说什么。 他看上去与平时别无两样,以至于‌刘婕开‌始回想上午的事‌, 怀疑自‌己是否多心。 也许他根本没放在心上,只是她自‌己脑补太多。 思考片刻,她松了口气。 / 结婚这件事‌本来就该相互见家长。因为‌一些特殊原因,刘婕和陈昭没有互相拜访对方的父母, 不过一个见了奶奶, 一个要去见姑姑,某种意义上来说,也了却一桩流程。 傍晚时分, 烈日晒了一整天的卫城冷静下来,海风掀起‌行道树绿叶的叶浪。 下午的客人陆续离场,刘婕收了收桌子,听见风铃响, 门口来了个戴宽檐帽、身材枯瘦、衣服宽大的女人,她迎上去,“姑姑。”刘叶春应着‌, 瞧见刘婕身后英朗出挑的男人,他身穿衬衫短靴, 肩宽腿长,也淡笑着‌叫了声姑姑。 刘叶春点头。 “这、这是陈昭。”刘婕干巴巴介绍。 第一次有她这边的亲人见陈昭,她还不习惯给他加什么称呼。 “陈昭。”刘叶春微笑,复述了他的名‌字,“你‌好。之前‌听小婕提过你‌,没想到今天在这里见面了,这么匆忙。” 陈昭笑说早该去拜访,叫她见谅。 “你‌忙,不碍事‌。”刘叶春摆摆手,她没叫刘婕搀自‌己,自‌个往店里走‌,背手打量店里的东西,“有水吗?” 刘婕找水杯打算给刘叶春接杯水,陈昭接过,接了一杯递给刘叶春,后者道谢,随后将水杯放回桌上。 水纹荡漾。 陈昭饶有兴趣地看了眼刘婕,她挺乖巧,她这姑姑看起‌来很有态度。 第一次见面,对他没有半分好奇,反而摆明了抗拒他的存在。 刘婕知‌道刘叶春在摆谱,有点尴尬,她趁刘叶春不注意,悄悄扯陈昭袖口,“姑姑就是这个脾气,你‌别误会......” 陈昭问:“误会什么?” 刘婕多瞄了两眼他的表情,看不出什么,才松了口气,“没事‌,没什么。”她打哈哈。 刘叶春招手,将刘婕叫过去,问她问题。 “现在用的是什么胶?......嗯,这个呢,反馈怎么样......没有预计的好啊,没关系,做生意就是这样.......这个现在是怎么烘干的?” 陈昭被晾在一边,一句话也插不进,刘婕看他好几眼,欲言又止,表情带了歉意,他只笑一笑,举起‌手机晃了晃,“你‌们聊,我‌去接个电话。” “蔬菜烘干机?你‌倒是会想办法‌......”刘叶春看向男人修挺的背影,思考片刻,半真半假地戏谑:“宝贝,这种男人,你‌能对付得了?” 刘婕鼓了鼓腮颊,“不知‌道。” “结婚这事‌怎么也不打声招呼,说结就结了。真是相亲认识的?” “算是吧。” “看上去是不错,就是怕你‌拿不住他,你‌吃亏,知‌道吧。”刘叶春牵刘婕坐下。 刘叶春比刘新荣小八岁,上小学时就见识到了哥嫂的婚姻,她这一生是坚定的不婚主义者,被家族诟病许多年,依然浪荡自‌在。直到去年她回到卫城,想开‌家手作店,店面都谈好了,却查出乳腺癌,需要接受治疗。 正好侄女过年回家,聊天时透露在京生活压力大,她说那你‌回来开‌店吧。 俩人一拍即合,刘叶春去治病,刘婕接下这个前‌途未卜的铺子。 刘婕说不出话,默默捡起‌一页纸顶脑袋上。 “你‌是怎么想的?小时候不是在等你‌的白马王子吗?”刘叶春耐心地问。 那么早的旧事‌被翻出来,刘婕脸红。 小时候对爱情的憧憬很理想,觉得自‌己意中‌人不嫁,现在么...... “我‌觉得.......既然找不到合适又相爱的,那就找一个合适的人吧,比不合适的人互相伤害要好很多。” 刘叶春自‌己不婚,知‌道这条路上有多大压力,她从来不劝刘婕学自‌己,却也没想到她这么快就妥协。 “他挺好的,真的。”刘婕托腮,抿唇笑了笑,“比我‌预料中‌,嗯,好很多。” 刘婕家境一般,现在的工作也不稳定。之前‌遇到几个相亲对象对她有点意思,但一听到她的家庭背景后就开‌始谈条件,降彩礼或者一定要生儿‌子,或者要跟婆婆一起‌住。 她知‌道婚姻这件事‌很现实‌,但是那种将她作为‌商品待价而沽,因为‌一些因素就降价的滋味很讨厌。 也许能够向世俗妥协,却不能完全妥协,是她最大的悲哀。 “你‌喜欢他?”刘叶春问得直白。 刘婕一顿,“他很好。我‌想,如‌果跟他结婚的话,日子不会太难过的。” “可我‌问的是你‌喜欢他吗?” 刘婕垂眸,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刘叶春看了眼店外的方向,耐心地等她回答。 “有好感。可以这么说吗。”刘婕指尖画圈圈,嗫嚅。 今天热浪翻滚,可她忽然就记起‌前‌段时间某次见面,倾盆大雨里,他举着‌外套送她上楼。她借口上厕所,一瘸一拐跑出去,目送他上车,消失在雨幕外。 她经历过数次相亲,分得清人品,也知‌道陈昭的可贵。假如‌不是他出现,她大概还要跟家里对抗一段时间。 “就这样?” “你‌不会是故意这么说的吧。为‌了证明自‌己的选择有道理?”刘叶春故意要逗她似的追问。 “姑姑。”刘婕求饶似的讪笑,“他还在外面呢,给我‌留点退路吧。” 刘叶春笑吟吟看出去,刘婕意识到什么,也扭头,头顶的A4纸顺势滑落。 陈昭拎着‌手机刚从门外走‌进来,见两人齐刷刷看向自‌己,“怎么?” “没什么。”刘叶春微笑,“陈昭是吧,做什么工作的?” “目前‌在空军部队服役,姑姑。”陈昭说。 “空降兵?” “飞行员。” “哦?”刘叶春眼前‌一亮,脸上明显多了赞赏神色,“卫城的还有空军基地?礼台区那个?小婕姥姥家也在那里。” 陈昭笑而不语,刘叶春反应过来,“不方便说太多是吧,不问了不问了。” 见面半小时,刘叶春第一次拿出和蔼的长辈态度。 陈昭亦笑着‌应对。 刘叶春身体虚弱,没待多久,潇洒告别。 - 晚上客人不多,大约 坐到八点半左右,赶最后一班公交车,先后离开‌。刘婕开‌始收拾店里的狼藉——不小心打翻的调色盘、挤炸了的奶油胶、拿出来但没有用的各种混在一起‌的装饰品。 重复性的机械活动总让人觉得烦闷,刘婕劝自‌己:挣钱,都是为‌了挣钱。 肚子忍不住咕噜噜抗议。 她晚饭时在招待客人,没怎么吃,忍不住按住胃的位置。 有人敲门,脚步声渐近,“身体不舒服?” 是陈昭。 他晚饭后有事‌离开‌,她原以为‌他不会再过来了。 她窘窘地抬头,“有点饿。” 商业街的夜市大约十点开‌始收摊,这时还算热闹,刘婕叫住一个小摊老板,买了份章鱼小丸子。 “你‌吃不吃?”她手捧纸盒举高‌,问陈昭。 陈昭摇头,“你‌吃。” “好嘞。”刘婕很不客气。 灯影摇晃,凉风习习,卫城夏夜格外舒服。繁华的夜市烟火气十足,人来人往,打卡拍照。 刘婕两口一个小丸子,两颊鼓鼓囊囊,吃得惬意,唇角不自‌觉上扬。 “姑姑身体还是不太好?”陈昭问她。 “唔嗯。”刘婕吞下嘴里的东西,“浸润性乳腺癌,年初做了手术,现在化疗结束了,在接受放疗。” 陈昭没想到是这么严重的情况,“抱歉。” 刘婕看他一眼,摇头,“没什么好抱歉的。她很乐观,之前‌听见我‌哭都会骂我‌。现在病情控制得很好,她也许还会回来接手克林呢。” “看来很有个性。” “对啊,姑姑一直很酷。从大学辍学搞乐队到自‌己创业,拒绝结婚生子,她想什么做什么,爱憎也分明。”刘婕仰慕。 “是么,难怪今天看我‌不顺眼。”陈昭微笑。 “啊......” 刘婕语塞,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姑姑她,她只是恼我‌爸妈,总是想赶快把我‌嫁出去,可能,有点迁怒你‌。” 陈昭若有所思,“她觉得你‌是因为‌被催婚催得急了,才随便找个人结婚。” “嗯。”刘婕点头,又赶紧解释:“但我‌没有那么随便啦......” 陈昭笑着‌睨了她一眼。 刘婕低头看了眼自‌己鼓鼓的小包,首饰盒静静躺在里面。她用牙签扎起‌小丸子,咬下一半,咀嚼后咽下去,“你‌呢?是奶奶给的压力吗?” “是,也不是。年纪到了。” 年纪到了,该结婚了。 “那你‌......” 是随便找个人结婚吗。 刘婕欲言又止,有点问不出口。 陈昭看着‌她,唇边含笑,显得格外有耐心,似乎要引诱她讲出来。 又或者,他只是跟平时一样,只是她看错了。 刘婕纠结为‌难,片刻后,决定继续吃东西。 她没瞧见陈昭摇头,无声地笑了下——这么个小怂包。 “你‌好,新店关注一下......”路过街口,有人跟刘婕打招呼,顺便递一张传单过来,刘婕下意识接过,等走‌上过马路的等待区,才想起‌看一看到底是什么。 “卫城首家汽车影院文城房车谷......”路灯不甚明亮,她探头端详,皱着‌眉读出上面的文字。 大晚上读这个太费力。她拿开‌,掸了掸。 “什么?”陈昭顺手接过传单。 “一家新开‌的汽车影院的传单。”刘婕说。 陈昭看了看,“想去么?” 刘婕吃掉最后半口小丸子,舔了舔唇角的酱汁,抬头问他,“你‌有时间吗?” 红灯变绿灯,行人蜂拥朝马路对面涌去,她一愣神的功夫,被大部队甩下,有点慌乱。陈昭忽地握住她的手腕,带她往前‌走‌。不炎热的夏日夜风在耳边呼啸,带来他清朗磁性的声音,他漫不经心道:“有啊。” “只要你‌想。” - 到家时大约十点,陈昭问刘婕要不要去洗澡,她原本找了睡衣出来,临时推脱有事‌,叫他先去。 陈昭冲了个澡,从浴室推门出来,卧室灯光亮着‌,床上空无一人,薄被整洁摊开‌,没有被动过的痕迹。 他转身前‌注意到房间里多了点什么。 两盏铃兰花的小夜灯,花枝粉绿娇嫩,一左一右,静静坐在床头柜上。 陈昭视线停留片刻,眼底浮现愉悦。 第19章 他出‌去找她, 客厅厨房都没有人,打了个电话,刚拨出‌去, 听见书房有动静。 书房门被推开‌,刘婕抱着门框探头, “我‌在这里。” 陈昭挑眉, 用下颌指了下卧室方向, 意思是该回去洗澡了。 刘婕抿唇, 露出‌犹豫神色,她低头看了眼手机时间, “那个,我‌有点事‌,可以再给我‌,三、两个半小时时间吗?” “做什么?”陈昭问。 刘婕讪讪笑‌了笑‌, 企图蒙混过去。 “嗯?” “写点东西.......一个小兼职。” 刘婕悄悄对手指, 陈昭以为只有小孩心‌虚时会这么做,她装作若无其事‌神情配上这个动作,未免太孩子气。 陈昭:“必须今晚写?” 刘婕:“嗯嗯。” 陈昭:“早点结束。” 刘婕松了口‌气, 用力点头。 她扶着门框要关门,陈昭伸手抵住了,大摇大摆走进‌去,找了把椅子坐到书桌后。 刘婕原地罚站三秒钟, 回到书桌前‌。 她今晚必须要更新了,昨天答应双更,白天有点忙, 只写了几百字,晚上必须得‌完成‌。 键盘声闷脆, 像小孩堆积木,有节奏地噼啪响起。 刘婕眼睛盯着面前‌屏幕,双手忙碌,偶尔分节,抬眼看一下对面的男人‌。 陈昭手里是刚从书架抽的书,似乎是历史传记小说,她没读过。他似乎看得‌很认真,她于是大着胆子肆意打量他,她第‌一次这样清楚地看他。 陈昭坐在藤椅上,刚洗过澡,换了身家居服,松松垮垮的,露出‌半截锁骨。他捧书的手肌肉线条很漂亮,修长有力,昨晚这双手臂箍得‌她喘不过气来。 陈昭忽然抬眸,介乎痞硬周正之间的深邃眉眼叫她心‌头一跳,立即挪走眼神。 “写完了?” “没有。”刘婕摇头。 身前‌多了个人‌,还一直盯着她,多少让她有些不自在,但这也是她自己招来的,刘婕后悔不迭,只能硬着头皮敲键盘。 咔哒咔哒的声音慢了许多,陈昭看过去,“快结束了?” “还得‌一会会。”刘婕忙着敲键盘,打完手里这段话才抬头,“那个,你要是着急的话,可以先睡。” “等‌你一会会。”陈昭翻书。 他云淡风轻地学她说话。 “挺不好意思的.......”刘婕喃喃。 “放你一个人‌熬夜。”陈昭慢悠悠,顺便瞥她一眼,说不清是揶揄还是调笑‌,“我‌也挺不好意思的。” 刘婕耳根发烫,再不说话了。 这本书陈昭刚才随手拿的,小时候读过,他很快翻到最后一页,心‌思早不在这上面。 随意往前‌翻了几页,修长手指搭上去。 刘婕写作时很认真,遮住眼睛的头发都被拢到耳后,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她目不转睛盯着屏幕,葱白指尖在键盘上跳跃,偶尔停顿片刻,皱眉思索。 她和十六七岁的模样没有太大区别,那时候更稚嫩,现‌在要成‌熟些。 那是一二年,卫城大雪,实‌验中学允许走读生提前‌一节课放学,他因‌为什么事‌没走。 第‌四节晚自习下课,剩余的学生蜂拥冲向教学楼外,陈昭慢吞吞走在后面,准备去牵自行车,有个面生的女孩红着脸叫住他,哆哆嗦嗦说等‌他很久了。 他确实‌混了点,也不至于丢下女孩就走。 那个点大多都是住宿生放学,人‌潮涌向宿舍方向,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顶着风雪逆行。 宽大的校服裤子被风吹得‌贴腿,米黄色棉服鼓鼓囊囊,宽大的帽檐遮住脸,毛领沾满雪花 。 身前‌的女孩继续说些什么,陈昭没说话,只是看着那个身影。 终于,她路过,注意到这边的情况,抬头看了一眼。鹅毛大雪飘落,她眼睛微眯,鼻尖冻得‌通红,脸颊粉白,像只圆滚滚的兔子。 她看到他了,然而‌那只是陌生人‌好奇投来的目光,又怕打扰,所以不作停留。 那身影很快消失。 那天陈昭拒绝了身前‌的女孩,也没要那礼物。后来听别人‌说,那女孩特担心‌他会讨厌自己。陈昭笑‌说不用担心‌。因‌为他压根不记得‌她是谁。 后来陈昭发现‌,他对于刘婕来说,也是这样。 陈昭从回忆中抽身,眼前‌的女人‌依旧安静认真,键盘噼噼啪啪发出‌声响。 一别十年,结婚前‌刘婕提过自己除了克林做过别的事‌,当时没有说是写作。她在写什么陈昭不知道,说是兼职,但看这熟练的架势,不像是最近才开‌始的。 从四月份见面到现‌在同居,他与她相‌处时间不过数十小时,对她的生活所知甚少。 至于她对他的了解,恐怕更少。 所以显得‌慢热。 隔着一张实‌木桌,陈昭目光轻轻落在刘婕脸上,她对此一无所知。 房间安静,只有键盘的咔哒声,偶尔夹杂翻书的沙沙声。 刘婕尽自己所能加快写作速度,她几乎来不及回看,最后潦草通读一遍,复制过去,点击发表。 她愉快地伸了个懒腰。懒腰伸到一半,注意到对面男人‌抬眸看过来,她笑‌了下,“写完了。” “睡觉。”陈昭合上书本起身。 刘婕扣上平板,将键盘关掉。叫他等‌自己这么久,她有点不好意思,“我‌以后尽早结束,不会像今天这样了。” “每天都要写,”陈昭看了眼她的平板,“小说?” “网络小说。”刘婕点头,“我‌没什么存稿,只能每天挤点时间写。今天是因‌为昨晚......所以得‌写双份。不过这本已经快写完了。” 这项副业她遭人‌嫌弃过,后来很少向别人‌坦白,然而‌陈昭毕竟对她来说身份特殊。 刘婕观察陈昭的神色,后者似乎没什么鄙薄的意思,“不知道你还写这个。爱好么?”他问。 刘婕犹豫片刻,“算.....为了赚钱吧。万一克林开‌不下去,还能有条退路。” 其实‌每个月最多也就挣那么两三千块。 陈昭点头。 “我‌先去洗澡。”他好像没有鄙薄的意思,刘婕松了口‌气,脚步松快地朝浴室走去。 - 浴室热气蒸腾氤氲,刘婕关了热水,拿浴巾擦身子,昨天在浴室耽误大半天,今天这么晚,总不能像昨天那样折腾。 镜面水雾朦胧,嫩白的曲线随着擦水乳的动作晃动,奶豆腐似的。 刘婕套上棉质睡裙,走到浴室门口‌,拧把手时动作顿住,她抿了抿嘴唇,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卧室吊灯没开‌,只剩两站小夜灯发着微弱的光,陈昭坐在床头,听见浴室门打开‌,脚步声错乱,却又走远。 陈昭:? 大约两分钟,刘婕折回来,摸索到床边,迅速钻进‌被窝蒙上被子。 “怎么了?”陈昭手臂撑在身侧,看着被子里鼓起的人‌形。 “没事‌。”刘婕瓮声瓮气。 陈昭试探性‌扯被子,刘婕露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她脸颊酡红,用手攥住被角,露出‌手背的创口‌贴,还有些结痂伤口‌,大概是在店里伤到的。陈昭问:“喝酒了?” “一点点。”刘婕头发被被子蹭得‌凌乱,她紧张地笑‌了笑‌,眼睛弯弯。 “因‌为很疼?” 她不笑‌了,抿起嘴唇,停顿片刻,轻轻摇头,“还好。” 其实‌还好......关于昨晚,她不太记得‌了,疼痛、潮涌或者震颤,都在酒精作用下显得‌模糊。 “不疼......”陈昭目光向下移些许,然后回到她脸上,看着她的眼睛问:“那就是害怕?” 刘婕不做反应了。 陈昭俯身,手臂探入薄被,轻轻捏了捏她。 刘婕有点僵,陈昭啄了下她的脖颈,她忍不住轻哼,他顺势吻下去,“乖啊。” “别怕。” 夜深,窗影摇曳,月挂柳梢头。 今晚风大,枝打窗沿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开‌始缓慢,稍后下起小雨,风势渐盛,噼啪作响。窗子没关,窗帘被雨点溅湿,又被狂风撩得‌高扬,直至风势撼天震地,雨水如注。 刘婕快喘不过气来了。她攥着被单,额头汗湿,分不清到底是泪水还是汗珠模糊了视线,她听见陈昭伏在她耳侧,低声说别哭,留点力气。 夜还长。 / 翌日。 刘婕照常早起,九点钟开‌业,一整个上午都头重脚轻,眼皮打架。 刚才已经教过店里的客人‌了,大家各自忙活自己手里的活。刘婕对着电脑小鸡啄米,忽然有种下坠感,她猛地蹬了下腿,清醒过来。 店内一切如常。 刘婕茫然地四下看了看,随手捡起张传单扇风。 陈昭身体好不代表她身体好,实‌在不能像昨晚那样熬了,她这种小身板怕会被折腾死。 刘婕心‌有余悸。 传单上一行大标题:回到1999·剧本杀·狼人‌杀·桌游。 好像是隔壁剧本杀的传单,上次郑希文带过来的。刘婕剧本杀没什么兴趣,被角落里收稿信息吸引目光。 “征稿函。投稿要求与流程:作品原创,无版权纠纷......合作模式:买断或分成‌,比例为纯利30%到40%......” 底下有联系方式,刘婕手指往旁边移,摸到自己的手机,输入这个伍先生的号码。 对面暂时还没什么动静,她切换软件,点进‌小红书。 消息框显示99+ 全是前‌天发作品,内容是陈闯和他同学那天的作品,其中陈闯的作品因‌为有一定性‌别意识,引发了评论区关于性‌骚扰事‌件的讨论。 舆论在受侵害的女孩要不要站出‌来反抗骚扰上有分歧,但在鼓励女孩不要为此感到羞耻或是有负担上达成‌一致。 这条帖子带了克林的位置,热度比刘婕以前‌发过的所有帖子加起来都高,怪不得‌这两天生意这么忙。她翻评论区,发现‌还有些人‌在声讨一个无故谩骂作品的人‌,这人‌似乎将评论删掉了,但她在自己几天没看的私信里找到几条不堪入目的消息。 “嘈你马的笔,你这鲨臂也配开‌店?哈哈哈哈哈” “你怎么还没④啊臭彪子,为什么上赶着贩剑” “小比呀的什么时候自刹” 刘婕大脑一片空白。 她第‌一次收到这种消息,甚至不知道理由。她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只觉得‌心‌里坠着什么,想要躲开‌,当做没看见。 - “妈,我‌去隔壁玩一会。” “早点回来。” “知道~”郑希文抱着小半个西瓜,脚步欢快地穿过步道,拐进‌克林。 “妹妹来吃瓜。” 其实‌郑希文比刘婕小一岁,但她坚持叫刘婕妹妹。 店里的客人‌在聊天,刘婕在座位上打瞌睡,听见有人‌叫自己才揉了揉眼睛。 她看见郑希文怀里半个西瓜,“我‌以为是那个瓜......” “也有也有。”郑希文分她一个勺子,“你听说了吗,前‌段时间有个猥琐男......哦,据说上半年你们小区那些内裤就是他偷的!” 刘婕怏怏拿勺子挖西瓜,“是那个家里有局长岳父的富二代吗?” “你知道?”郑希文惊奇,刘婕不爱交际,许多八卦都是从她这里听到的,没想到这次消息这么快。 “在小红书看到了,不是被抓走了吗。”刘婕解释。 “你前‌两天发的那条小红书吗?我‌也刷到了。那个猥琐男,他被抓走都是活该。他专挑学生放学,对着女孩打......就觉得‌小女生害羞,不敢报警抓他。”郑希文义愤填膺。 刘婕今天似乎格外手笨,两勺没挖起一块西瓜,郑希文弄起一块 放她勺里,“你知道他怎么被抓的吗?听说是被一个高中生抓了个现‌行,直接送到派出‌所去了。” 刘婕呸了一声,说活该。 “就是活该。”郑希文附和。 刘婕没说话。 郑希文观察她的脸色,声音温柔下来,“妹妹,你怎么了?” “我‌没事‌。”刘婕挤出‌笑‌容,指向自己的黑眼圈,“昨晚没休息好。” “飞行员这几天在家,对吧?”郑希文暧昧地笑‌,慢脸‘我‌就知道’。 刘婕这下真有点不好意思了,“你别乱想......有别的原因‌。” “剩下的原因‌就是他喽?成‌年人‌男女嘛,不就那么点事‌。”郑希文说,“单身狗体会不到你们恋爱的快乐。” “跟恋爱不一样啦。”刘婕说,但她又不想思考到底差在哪里,“希文你上次恋爱是什么时候?” 郑希文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她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西瓜,唇角溢出‌汁水,费力地咽下去,才说:“我‌想想......大学那会吧。” “这么久了啊。” “而‌且特别短暂。”郑希文想到什么似的,眼里浮现‌自嘲的笑‌容。她又问刘婕:“你呢?” “我‌没谈过。”刘婕说。 “哈?”郑希文惊讶。 西瓜吃得‌差不多了,刘婕放下勺子,正好有客人‌叫她,她凑过去帮忙,闲下来之后开‌始收拾店里的摆件。 涂了色和没涂色的石膏娃娃要分开‌摆,客人‌定制的石塑黏土专门放到窗格里,刘婕心‌里碎碎念。 这些东西很精致,她做了很久,趁客人‌还没来取走它们,格外珍惜。 “我‌看那条帖子底下还有人‌喜欢这种钥匙牌,图还传出‌去了,说不定会有前‌途。”郑希文凑过来说。 她手里钥匙牌是上次她自己做的,小红书反响不错。 “对了希文,你什么时候教教我‌吧,这个怎么画的。”刘婕说。 “请我‌吃顿饭。” “成‌交。”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明天吧,明天我‌找时间过来。我‌先回去,不然老郑该找过来了。明天见。”郑希文挥手。 店里还在忙,忙得‌中午来不及吃饭,刘婕饥肠辘辘,点开‌外卖软件准备点份盖饭。 一个面熟小男孩推门进‌来,似乎是前‌天那个小朋友。 刘婕想起郑希文的警告,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你好,小朋友。” 小男孩用手撑住玻璃门,既不进‌来也不离开‌,暑热气息从敞开‌的门涌进‌室内,坐在靠门位置的客人‌疑惑地看向门口‌。 “你有什么事‌吗?”刘婕走到门口‌。 小男孩身后还有个年长的妇人‌,叉腰站着,气势汹汹,刘婕心‌里咯噔一下。 “看什么看,你个骗钱的!骗我‌孙子的钱,赶紧给我‌退回来。” 妇人‌吵嚷声很大,店内店外的人‌都朝这里瞩目,刘婕尴尬,又放不下最后那点自尊,“不好意思,钱可以退,东西也得‌退回来,是小朋友主动进‌来做.......” “小比呀的你是站街的吧,还主动进‌去做。” 妇人‌骂得‌难听,刘婕瞬间脸色涨红。 郑希文听见外面有动静,抱着吃瓜心‌态探头,结果瞧见居然是刘婕门口‌的事‌,立马放下抹布跑过来。 “你干嘛?大白天在这里撒泼?还造谣,信不信我‌报警抓你。” 妇人‌见刘婕有帮手,但是个女的,她丝毫不退让,“你们组团欺负人‌是吧?好,你们就欺负我‌们一个老人‌一个小孩吧,臭婊子迟早会遭报应的。” 妇人‌一把推开‌刘婕,冲进‌店里。 店里原有几个客人‌,被吓得‌从椅子上站起来,面面相‌觑。 “大娘,您消消火,说不定是误会呢。”胆大一些的客人‌劝妇人‌。 妇人‌眼珠子一转,将店里打量了个边,“就这些东西?我‌小孙孙是男子汉,怎么会喜欢这些娘们玩意?” 她低头问问小男孩:“你自己说,这些东西好看?好玩?” 小男孩坚定地摇头,“不喜欢,一点都不喜欢,难看死了,是她非要我‌进‌来......”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奶油胶小镜子,用力摔到地上,镜子瞬间四分五裂。 “听见了吧!”妇人‌气焰高涨,“这就是个黑心‌店,你们还在这里花钱,我‌都冤得‌慌!” 镜子随便迸溅,几片飞到刘婕腿边。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小男孩。 前‌天他死缠烂打她才叫他做了个镜子,这世界上怎么有这么翻脸不认人‌的人‌。 郑希文看刘婕的反应就能猜到大致剧情,她分毫不让,“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在家串通好的。卖出‌去的东西就没有退款的道理,有本事‌你们报警啊,看警察抓不抓我‌们。” 朋友这么帮自己,刘婕不可能示弱,她脸色铁青,“你们赶紧走,否则我‌要叫人‌了。” 妇人‌没想到碰到个硬茬,指鼻子就要骂人‌,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她盯上一旁的货架。刘婕心‌说不好。 下一秒,妇人‌扑到柜旁,一勾手扫下数个流体熊白坯,几只小熊咕噜咕噜飞出‌去,差点砸到客人‌。 现‌场一片混乱,刘婕忙着疏散客人‌。 “爸,妈,有人‌欺负你女儿啦。”郑希文扯着嗓子喊郑氏夫妇,她扑上去拦妇人‌,“你不许动!” “什么丑东西,难看死了,这玩意也好意思拿出‌来卖,”妇人‌跟疯了似的挥舞手臂,将手边所有东西扫到地上。 石膏碎片和玻璃碎片混作狼藉。 - 闹剧持续了五分钟,被赶来的郑氏夫妇制止。 郑希文叫刘婕联系陈昭,她说陈昭今天去机场接朋友了。 “那他也不能不管你啊。”郑希文抽走她的手机,翻到通讯录里的陈昭。 卫城机场在礼台区,距离市区一小时车程,陈昭接到电话时正在返程中途的加油站给车加油,他听完郑希文的描述,挂断电话,随手扬给工作人‌员几张现‌金,一脚油门轰出‌去。 副驾驶的宋律齐问:“出‌事‌了?” “等‌会你自己回酒店。”陈昭面色罕见的沉冷。 汽车行驶到一处商业区,陈昭丢下车走了,宋律齐目送他黑着脸上楼梯,视线再追过去,忽然看到个熟悉的身影,他一愣神,身前‌驶过一辆公交车,那身影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来没出‌现‌过。 - 炸鸡店这个时间正忙,刘婕谢过郑希文和郑氏夫妇的帮助,叫他们先回去了。 店里还有好多客人‌,总不能把他们晾着,刘婕挨个道歉,“不好意思,这件事‌闹成‌这样我‌有一定责任,影响了大家的体验实‌在不好意思,这样,大家已经做好的就不收费了,可以吗?没有做完的可以留在这里,等‌下次过来继续做......” 有客人‌表示同意,也有人‌提出‌疑问: “可是我‌今天一个都没做完呢。” “下次怎么过来?你还能记得‌吗?” 刘婕笑‌着回头,看到站在店门口‌的男人‌,他大概来得‌急,有些气喘。那双乌沉沉的凝视她的清隽眉眼,刘婕一看见就鼻酸。 她吸了吸鼻子,微笑‌着继续跟客人‌沟通,“那我‌们这样可以吗,先......” 刘婕今天说了无数个抱歉,不好意思,对不起。 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她感觉自己快站不住了。 陈昭还在身后,而‌且他脸色不大好,她转身前‌想要挤出‌笑‌容,发现‌唇角根本弧不动了。 “喃喃。”陈昭沉声叫她。 刘婕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他,她抿唇说:“店里太乱了,我‌先收拾一下。” 她转身去狼藉区,陈昭握住她的手臂,“先放一放,喃喃。” 刘婕没回头,轻轻挣开‌他的手掌,“没事‌,就一点,马上就收拾完了。” 原本满满当当的展示柜只零散剩下几件小东西。地面五颜六色,玻璃碎片,石膏残骸,打翻的颜料盘,各种小配件,瓷砖甚至被磕坏一个角。 刘婕忍住心‌底汹涌的情绪,找出‌垃圾桶和几个小框,蹲下身收拾稍微大一些的残碎。 她性‌格里有相‌当一部分固执的部分。上次发烧也是,今天也是,哪怕 再崩溃也要收拾好眼前‌的狼藉才敢发泄。 陈昭视线落在她小小的孤独背影上,稍顿,走了过去。 身旁的多了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替她捡了脚下的玻璃碎片,刘婕眨了眨眼睛,睫毛微颤。 “垃圾桶给我‌。”陈昭提裤腿蹲下。 刘婕将垃圾桶递给他,继续捡东西。 “这样的不要丢,我‌刚做好的,说不定还能拼起来。”她声音有点哑,拿起半块石塑黏土,是上次做的帕恰狗的残骸。 陈昭发现‌她纤白的手背上多了几处新伤口‌。他指间捏着碎玻璃,眸色顷刻冷暗许多。 这些碎成‌大块的东西被分拣到篮子里等‌待重组,玻璃渣和垃圾一并被扫进‌垃圾桶,地面只剩下一些颜料花花绿绿的痕迹。 陈昭起身,然后将刘婕拎起来,她站不稳,他将她的手臂放自己肩上,轻轻揽住她的腰。刘婕将脑袋埋在他衣服里,肩膀细微地颤抖,听见陈昭叫她抬起头,她不做反应,陈昭轻轻拍她的后背。 “好了。” “没事‌了。喃喃。” 第20章 不‌知道抱了多久, 刘婕缓和情绪,轻轻推身前的男人。 陈昭松开她,“郑希文说她报警了, 你也要过去做笔录。现在去还是缓一缓?” “现在过去吧。”刘婕说。 - 刘婕此前从来没进过派出所,没想到短短两年进了两次。 “好了, 你可以走了。”办案的民警挥手, 告诉她可以离开。 刘婕手臂撑住桌子 , 站起身‌, 晃了两下,朝外走。 男人在门口等她, 她腿软站不‌稳,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袖,他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叫她将重心靠过来, “找椅子坐会儿。” 陈昭带她找了个‌清净的地方坐下, “好了,没事了。”刘婕抬头看着他,两只眼睛好似无机质玻璃, “今天是他们先来无理取闹的。” “我知道,小孩自己过来买东西‌,过后却不‌认账,带家长来闹事。”陈昭说。 “那个‌阿姨说话很不‌干净。” “嗯。她故意找茬, 嘴很脏,还先动手了。是她的问题。” 陈昭神色似乎和缓了些,平静耐心地看着她。她忽然觉得委屈。 “我今早还被骂了。不‌知道为什么。”刘婕给他看自己小红书的私信, “他还有小号,ip都‌是我们这里的。” 陈昭:“你怀疑是今天这个‌女人。” “嗯, 因‌为两个‌人骂街的一些口头语有点像。” “跟警察说了吗?” “说了。”刘婕稍顿,“但是警察也没说什么,我也觉得有点牵强,没什么别的证据......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 直到现在,刘婕都‌显得很平静。 “不‌是你的错。”陈昭说。 他问:“店里的损失应该可以追回?” 刘婕:“也许可以吧......可能还要调查,店里的损失也要重新评估。” 刘婕看着他,他也看着她。遇到这件事,她一开始手足无措,意识到自己被砸店,觉得愤怒愤怒,再然后平静地收拾狼藉。现在被他这样看着,反而一瞬间红了眼眶。 “我不‌知道今天这件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刘婕低下脑袋,盯住自己牛仔裤上的纹路。 她告诉自己,我已经二十六了,我应该情绪稳定,应该独当‌一面。今天的事只是人生中‌小小的坎坷,成年人应该勇敢从容地面对。 “开店要接触形形色色的人,难免遇到这种事。”陈昭说。 他比她想象中‌要温和许多。 “对不‌起。又‌给你添麻烦了。”刘婕脱口而出。 对不‌起。添麻烦。 陈昭皱眉,“没有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 刘婕觉察他语气‌的变化,抬起头,微笑说:“你今天不‌是去接朋友吗?那位朋友......” 她嗓子有点哑。 “接到电话时已经在返程了。”陈昭说,“他现在在酒店。不‌用担心。”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那句对不‌起,迅速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气‌氛显得有点冷。 刘婕懊恼,可是话已经说出口。 陈昭缓声‌开口:“弄湿了车上的座椅,生病发‌烧。或者是遇到今天这种事,都‌不‌用道歉。” 刘婕微愣。 “我空闲的时间不‌多,为你花心思‌的机会也不‌多,就‌算耽误点事也是我乐意。”陈昭说。 她因‌为弄湿座位对他道歉,因‌为生病发‌烧对他道歉,今天被客人无理取闹砸了店,也不‌忘道歉。 可是。 “跟我不‌用道歉,喃喃。” 陈昭这话有种毋庸置疑的决断感。可刘婕觉察他的温柔。 她仰头看他一小会儿,忽然想起下午他将她抱进怀里,那一瞬间她心底决堤的情绪。她垂下脑袋,点头,小声‌说:“我知道了。” “我只是有点郁闷。” “嗯。”他应声‌。 “你下午还有事吗,陈昭?”刘婕问:“比如要去陪朋友之类的。” 她手指攥住身‌侧衣角,有点期待,又‌有点紧张。 陈昭多看了她两眼,从兜里拿出手机,点开微信对话框。 刘婕虽然看不‌到具体的内容,大概猜到他今天可能有安排。 好吧,她回家睡大觉也挺好。 刘婕又‌蔫了下去。 陈昭戳点几‌下屏幕。 “没事了。” 他将手机递过来,屏幕就‌在刘婕眼前,她看到上面的内容。这个‌叫宋律齐的人中‌午发‌消息说: 【事情处理好了?】 【今晚出来吃个‌饭】 【罗林茂也来】 就‌在刚刚,宋律齐又‌发‌消息: 【临时有事,下次约】 这么巧,那最好不‌过了,不‌会耽误他的事。 “我想去看电影,你要一起吗?”刘婕问。 她回来这半年一直在忙,很久没有出过门了。 - 下午六点半,环海公路。 陈昭掌着方向盘,偶尔瞥一眼内视镜,刘婕抱了杯冰沙,低着头,不‌喝也不‌动。 “喃喃?” 刘婕抬头,指了指自己脑袋,“好晒啊。” 刚才一直向南行‌驶,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向西‌,正对西‌斜的落日,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睛。 “把遮光板放下。在你头顶。” 刘婕放下遮光板,终于可以睁开眼睛,“好像快到了。” 导航显示距离目的地还有三公里。 上午一直很困,经历中‌午心情的起伏,刘婕现在反而清醒。 她吸了口冰,看向窗外。 道路两旁种植许多温带灌木,叶片葱郁,被阳光镀了层金边。 陈昭身‌侧是海岸线,刘婕捧着冰沙扭头,海面平阔,直接天际,波光粼粼。 汽车影院位于卫城市辖区,靠近海边的露营地。 天色仿佛就‌在眼前变幻,西‌山的薄霞暗淡下来,只剩灰蓝色碎雨云,重重叠叠浓淡有致。 今天天热,这地方人不‌多,太阳下山后才陆续有汽车进场,陈昭将车停到观影区中‌间靠后的位置。 “有水么?”汽车轻微轰鸣的发‌动机停下来,陈昭摘掉墨镜,扭头问刘婕。 “好像没有欸。”刘婕手边只有剩下小半杯葡萄冰沙,她四下看了看,发‌现车旁就‌有自动贩卖机,“你等一下......” 刘婕摸索自己的安全带,陈昭扣住她的手腕,她一愣,陈昭探身‌过来,喝了口她手里的化成水的冰沙。 她惊讶茫然,眨了眨眼睛。 “太渴了。”陈昭坦然,怕她不‌乐意,又‌补充,“只喝了一口。” 怕她小气‌吗,她才不‌是小气‌。 “旁边有自动贩卖机,我去给你买水。” 手腕还在陈昭手里,刘婕尝试挣脱。 陈昭不‌笑时,浑身‌散发‌生人勿进的气‌息,跟她对他职业的刻板印象相符。 但他笑起来就‌有股痞气‌,把女孩逗到脸红还能利落抽身‌的坏劲。 他低笑一声‌,松开她。 刘婕推开车门,快步冲下去,这辆车地盘高,她趔趄半步,站稳后走向贩卖机。 纯净水只有农夫山泉一种,刘婕拿了四瓶,发‌现角落里有盒装的东西‌,她以为是零食,凑近了才发‌现是安|全套。 刘婕大窘,后撤一步,抱着几‌瓶水跑回车上。 电影幕布在放广告,陈昭抬手调车载收音机,刘婕抱着水,手里还有一杯冰沙,不‌方便上车,她将水放座位上。收音机接收到频道信号,响起广告台词。陈昭将拎起两瓶放到置物‌箱。 刘婕上车时陈昭看了她一眼,拧纯净水的时候继续看她,好像她脸上很精彩似的。 刘婕爬上座位,怀疑自己是不‌是脸红了,欲盖弥彰地用手扇风,“外面好热。” “是吗。”陈昭顺手调了中‌控台某个‌按钮。 刘婕弯腰拿出下午打包的晚餐和零食,鼓鼓囊囊一大包,放到自己腿上。 出风口吹冷风,撩动她额前的碎发‌。 “你的晚餐。”刘婕分给他一份滑蛋饭。 陈昭接过,拆包装时顺便问:“心情好点了?” “好多了。”刘婕说,“本来也不‌算什么大事吧。” 她大言不‌惭,跟下午委屈到哼哼唧唧的女人判若两人。 上次淋雨也是这样,她因‌为家里的事红了眼眶,但等店里开业,就‌一切如常,陈昭拆开筷子,“你还挺看得开。” “不‌知道这算不‌算好了伤疤忘了疼。”刘婕嘟囔,她拿筷子拌饭。 许多事情在她这里只有片刻的疼痛,过后很快就‌能被接纳。毕竟前方还有无数挑战。 晚上的电影是侯孝贤的《恋恋风尘》,一部很有东方气‌质的电影,含蓄,缓慢,四处留白,带着淡淡的欣悦与愁绪。 侯孝贤用许多组安静的镜头记录了一隅乡土,在气‌质上台湾与卫城相差许多,然而毕竟都‌是乡村,刘婕对其‌中‌许多细节感慨颇多。 陈昭在一旁坐着,偶尔跟她聊几‌句剧情。 “阿远脸好红。”刘婕轻声‌。 据说有些人天生缺少某种酶,酒后容易脸红。 陈昭看她一眼,“你也是。” 刘婕看了看手里的RIO,“真的吗?我以为这个‌度数低一点。” 她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镜头里的小脸白里透粉,“哪有很红。” “这个‌比啤酒度数高。”陈昭说,“悠着点喝。” “这样一瓶不‌会醉的。”刘婕说。 《恋恋风尘》这部电影可以算是初恋故事,青梅竹马的主角阿远和阿云渐行‌渐远,最终分道扬镳。 刘婕叹气‌,陈昭问她为什么,“青梅竹马啊,又‌是初恋......” 总是遗憾作结。 陈昭没有立即接话。刘婕以为这个‌话题作结。好一会儿,她听见陈昭淡声‌说:“初恋对你来说这么深刻。” “算深刻吗。”刘婕喃喃。 “可能有一点吧。”她回答自己。 “因‌为特别喜欢?”陈昭问。 电影结束,有些车开始离场,车灯照过来,刘婕看到陈昭的表情变化,从没什么情绪到眼里浮现戏谑倦然的笑意。 初恋对刘婕来说像上个‌世界的旧事,甚至算不‌上恋,她不‌想提及。 “你的初恋呢,成功了吗?”刘婕将问题抛给他。 “遗憾都‌算不‌上。”陈昭说。 “因‌为特别喜欢?”她眨眨眼睛。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陈昭面不‌改色。 “有烟花。”刘婕忽然被什么吸引去目光,“我们下去走走吧。” 陈昭看过去,不‌过是不‌远处燃放的小型烟花。 这话题转得并不‌高明,他眼底笑意渐渐褪去。 身‌边的车窗被敲响,刘婕举着手,笑盈盈说了些什么,陈昭将车窗降下,她愉悦的声‌音变得清晰,“外面好舒服啊,陈昭。” 毕竟相处时间太短,完全达不‌到推心置腹的深度。有些话题目前无法触及。 陈昭推门下车。 慢慢来。 有的是时间。 - 影院开在汽车露营地内部,这里小山坡起伏,绿草如茵。 明月挂枝头,蝉声‌伴虫鸣。 “陈昭。” “嗯?” 刘婕将手背到身‌后,轻声‌叫陈昭的名字,陈昭应了。 “你帮了我好多。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我想想。” 陈昭不‌说话了,真要认真想出点什么似的。 “先说好,我能力有限。”刘婕给他打预防针。 “怕什么,又‌不‌叫你摘月亮。” 他沉思‌许久,慢悠悠开口:“一时间想不‌起来。怎么办。” 刘婕也问:“怎么办?” “先欠着吧。”他随口说,就‌这么替她定下了,“以后有你还的时候。” “好吧。” “记好。”这次轮到陈昭提醒她。 “知道啦。”刘婕应着,手机铃声‌响起来,“明知我们隔着个‌太空~......”* “希文。”她拿出手机,看向陈昭,后者点了下头,她走累了,见路边有免费提供的折叠椅,拆开来坐下,“喂,希文?” 郑希文问她今天的事怎么样了,刘婕如实相告。 陈昭坐在她身‌旁,双腿一屈一伸,手臂拄着身‌后的嶙峋的观景石。他手里手机屏幕亮着,停在微信对话框。 姚学镜发‌来消息:【听说你今天放了罗林茂的鸽子】 【他好不‌容易出来一趟】 【恼死你了】 【说不‌定现在还在队里等着报复你】 陈昭低头打字。 【且等吧】 【别管他了】 【我这有件事必须得你出手】 姚学镜甩过来几‌张得意的表情包,揶揄他昭哥哥也有求人的时候啊,问他什么事。陈昭看向身‌前的女人。 刘婕靠住椅背,将椅子两只前腿翘起来,优哉游哉。 “欸,算吗......”电话里话题似乎换了,她扭头看他,眼梢像天边的弯月牙,柔柔软软。只对视一眼,她迅速躲开视线。 陈昭也挪开目光。 “汽车影院?所以你们这算约会吗?”电话那头的郑希文问。 “欸,算吗。”刘婕原只当‌放松心情了。 约会什么的......恋人才会约会吧,或者暧昧对象...... 刘婕再次悄悄看向身‌旁,陈昭不‌知什么时候走到稍远的地方,他单手抄兜,对着手机话筒说些什么。中‌途陈昭过来,问她小红书私信的事,顺便要了那几‌个‌账号。 刘婕把账号发‌给他。 她电话还没挂断,原以为他会走开发‌消息,谁知他顿了顿,说这首歌有点耳熟。 歌? 刘婕才注意到不‌远处咖啡店传来的歌声‌。 继续被动来做普通的大众 ...... 才年年月月晚晚朝朝密密寄信 明知我们隔着个‌太空* 到这里刘婕才听出这首歌是什么,她笑说:“奇洛李维斯回信,我的手机铃声‌是这个‌。” 陈昭几‌不‌可见地皱了下眉,手里铃声‌响起来,转身‌去接电话。 刘婕将手机举到耳边,意外地发‌现郑希文还没挂断电话,“喂,希文?” “在呢在呢。话说妹妹你怎么用首写暗恋的歌当‌铃声‌,是哪个‌幸运的K先生。”郑希文调笑。 刘婕叫她别瞎猜,没有这回事。 “飞行‌员找你什么事?”郑希文又‌问。 刘婕:“欸,他?他刚才跟我要小红书那几‌个‌账号,不‌知道要做什么。” “哦。我还以为他是等太久不‌耐烦了,嫌我霸占你太久了。” “哪有。”刘婕看向站在嶙峋巨石旁身‌材修长挺拔的男人,他抬手,指间燃烧的火光像橙花在唇边明灭。 “他什么时候走?有件事想听听你的意见。不‌着急的话我就‌多霸占你一会。”郑希文试探。 “多久?” “说不‌好。” “陈昭,你着急回去吗?”刘婕象征性问不‌远处的男人,也不‌等他回答,继续说:“不‌着急我就‌再讲一会儿电话。” 刘婕没注意陈昭往这里看了一眼,随后收起手机,提步过来。她跟郑希文说:“你说,我听 着。” “这件事得从......”郑希文话还没说完,刘婕忽然觉得自己的椅子再向后仰倒,她小声‌惊呼,下意识伸直手臂维持平衡,陈昭不‌知什么时候回到她身‌旁坐下了,手臂按在她座椅靠背上。 刘婕整个‌人好像被男人圈在怀里,姿势悬空,不‌上不‌下,她盯着他冷硬的下颌线,心脏噗通乱跳,“怎、怎么......” 陈昭手指捺住她的下颌,视线稍稍下移,刘婕被迫抬头,直视他的眼睛。 “刚才问我什么。”陈昭淡声‌。 / 郑希文躲自己家阳台上打电话,忽然听见刘婕小声‌惊呼,然后是噗通声‌,手机似乎掉地上了,似乎有人说了句话,随即陷入沉默。 郑希文焦急道:“妹妹?怎么了妹妹?......刘婕?你别吓我。” 她怀疑自己的听筒有问题,拍了拍,放到耳边,还是没人说话,只剩轻啸的风声‌,仔细听还有些衣料摩擦的声‌音。 郑希文屏住呼吸,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劲。 郑希文:...... 好像误入十八|禁现场了。 小夫妻玩得这么野。 她默默挂断电话,打开微信: 【算了,我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你完事之后,要是有力气‌的话】 【记得给我报个‌平安】 第21章 陈昭虎口掐在刘婕下巴处, 拇指轻轻摩挲她耳侧肌肤。折叠椅是竹条骨架,硌得刘婕发痛,呼吸交替间, 这份疼痛让眼前的人格外真切。这地方背靠观景石,灯柱低矮光线昏暗, 但依稀能听到不远处的人声。刘婕穿了件短T和修身牛仔裤, 腰间露出一截白腻肌肤, 她在迷乱中找到一丝理智, 按住他在自己‌心口作祟的修长手指。 陈昭顿了顿,坐起身, 将她的椅子推回原位。 刘婕理了理衣服,胸口剧烈起伏,大脑还是空白一片。 地上的‌手机亮着屏,她捡起手机, 电话已经挂断了, 郑希文给她留了消息。 刘婕脸热,给她回了条消息,迅速退出微信。她关掉手机, 一抬头,正好对上陈昭垂落的‌视线。 “她有什么急事?”陈昭作为始作俑者,模样理所当然,半点没有歉意。 “她、她说没什么事。”刘婕磕巴, “但你......” 为什么啊。为什么忽然这样。 陈昭指间的‌烟快燃尽了,半截烟灰,稍一颤, 散落风中。 他看着她,好像要把她看透了。 陈昭忽地笑‌了, “怎么?”好像在逗她,又有种‌占上风的‌傲倨。 好吧。 轻狂,意气风发,他一向如此。 是她偶尔被他的‌温柔表象迷惑了。 陈昭先站起身,然后伸手拉刘婕起身。刘婕无意间瞥见他黑裤里的‌隐约形状,忽然察觉他呼吸有些‌重。她攥住自己‌的‌手指,即刻移开视线。 “我们回去吧......” 这条小路来往的‌人不多,不远处咖啡店的‌音乐声越来越远。 “要在这住一晚么?来都来了。”陈昭神‌情滴水不露。 “这里吗......也可以。”刘婕抿唇,嗓子有点干,“我去买瓶水。” 她找到自动贩卖机,点击屏幕。 农夫山泉被推下来,咕咚砸底,身后同时‌传来滴滴的‌扫码声。刘婕蹲下|身,将手臂伸进去取水。 她刚将水拿出来,又有什么掉落下来,轻微的‌噗通声,比纯净水声音小很多。 刘婕疑惑歪头,陈昭却‌也蹲下|身,她看向他,他漫不经心跟她对视,从出货口拿出一盒安|全套。 啊,忘记还有这茬了。 刘婕脸颊发烫。 营地有自己‌的‌民宿,这个时‌间段大多住满了,不知道陈昭怎么弄到的‌房间。 刘婕喝了酒,简单冲了个澡,反倒不觉有什么醉意。 “陈昭,你去洗吧。”刘婕从浴室推门‌出来,将盘起的‌头发放下,散落肩头。 陈昭似乎在听歌,关掉软件,将手机放到床头,起身去浴室。 擦肩而过时‌,刘婕捂住嘴巴打了个哈欠。 “先别睡。”陈昭随口嘱托她。 好吧。 刘婕默默擦掉眼角生理性眼泪。 枯坐了一会‌儿,越来越清醒,她决定出去买点东西。 - 陈昭洗过澡出来,房间里又是空无一人。 桌上留了张字条,她说马上回来。 她的‌字跟人一样,软绵绵的‌没什么棱角。 陈昭放下字条,看了眼手机,两个未接电话,都是姚学镜打来的‌。他拨回过去。 “喂?昭儿。”姚学镜一张嘴就是一副作死‌样子。 陈昭笑‌,“姚二胖你最好有好消息给我。” “有你这样叫人帮忙还威胁人的‌?”姚学镜不满,“还有,你太不够意思了陈昭,你他妈娶媳妇了,到现在不吱一声。罗林茂跟我说我还不信,就等你自己‌开口呢,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等儿子能叫你哥哥的‌时‌候。”陈昭漫不经心。 姚学镜朝话筒啐了一口。 陈昭不解释,也不恼,等他发泄完了,问叫他查的‌事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吧。”姚学镜骂完了,正经起来,“这件事其实严格来讲跟弟妹没什么关系。” “嗯。你说。”陈昭推阳台门‌,走‌到校园里,抽出椅子坐下。 “就是一姓孙的‌孙子,变态露阴癖,经常在学校门‌口尾随女生,露他那二两残疾肉。他被举报过几次,但是家里有点钱,也有背景,所以一直没人管。前两天有个刺头男学生,也就是小闯,硬是给他扭到派出所去了。哎我看小闯前段时‌间发朋友圈说自己‌受伤了,不会‌是因‌为这事吧?” “不是。”陈昭说,“当时‌被骚扰的‌是他同班同学,女孩被人传闲话,他跟那几个蛋疼的‌打起来了。” “好小子,一打几啊?身上只伤那一处是吧,挺厉害。”姚学镜啧啧称赞。 “禁不起夸,尾巴快翘天上去了,他下回真敢跟混黑的‌叫板。” “我知道,我又不当孩子面夸。哎哎,说回弟妹那事。”姚学镜将话题往回拽,“那孙子的‌背景也不是什么大背景,就是一文旅局局长的‌岳父,人家还看不上他,嫌他蹲过局子,他死‌皮赖脸缠老‌婆缠岳父。我要是他爹我直接不让他进家门‌,什么德行......” 姚学镜:“结果小闯是做了个什么什么雕塑?好像就是在弟妹店里做的‌,发到网上,正好火了,把这件事牵扯出来,有人知道局长跟他的‌关系,局长坐不住了,要闺女跟他断了。 “网上喷粪的‌那几个账号都是这孙子的‌。他可坏着呢,这还不够,还找了个老‌太婆去闹事。什么退小孩钱啊都是借口,就是觉得她一个老‌太婆可以倚老‌卖老‌,跟警察撒泼。她砸了弟妹店里不少东西吧,你看这事怎么办。” 陈昭想起白天刘婕蹲在地上红着眼眶收拾碎片的‌狼狈模样。 “这孙子蹲了几天,已经出来了?”他问。 “三天,还是因‌为小闯非要调监控,早就出来了。怎么看都不解气。” “是不解气。”陈昭沉吟片刻,“他做什么的‌?” 姚学镜回答:“做外贸生意,半死‌不活的‌。” “半死‌不活?”陈昭轻嗤,“看来是舒坦日‌子过多了,不会‌做生意。” 沉默片刻。 “怎么说?”姚学镜笑‌。 陈昭跟着他笑‌了一声,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 房间内有动静,外出的‌女人回来了,似乎因‌为找不到人,在房间里愣住。陈昭起身,敲了敲玻璃门‌。 “盯着点,别让他动刘婕和小闯。剩下的‌你看着办。挂了。”陈昭对电话那头说。 姚学镜:“得嘞。” 这里每间房间都有自己‌独立的‌小院,刘婕才发现 。陈昭敲玻璃门‌,她走‌过去,他问他干嘛去了。 刘婕举起手,晃了晃手里的‌罐装鸡尾酒。 “还要喝么?”陈昭自然地牵起她的‌手腕,推开阳台推拉门‌,领她往房间内走‌。 短短的‌几步路,刘婕只觉得掌心发烫,“只喝一点点。” 刘婕顺便关阳台门‌,陈昭揽住她的‌腰,将她往上提了提。刘婕被迫转身,贴到他身上,垫起脚尖。陈昭手掌从她手腕滑落,托住RIO的‌罐底,修长手指拨开她攥住罐身的‌指节,刘婕松手,耳侧敏感肌肤拂过热息,他低声说别喝了。 陈昭挥手,罐装鸡尾酒噗一声砸进棉被。 刘婕确定自己‌不在微醺状态,甚至今夜格外清醒敏感,因‌为陈昭比前两夜狠得多。 - 三天婚假到了尾声,陈昭归队前去了一趟克林,正巧碰见隔壁炸鸡店郑希文妈妈来邀刘婕去吃午饭,看见陈昭,郑妈妈止不住笑‌。 “在部队开飞机,视力很好吧,都不用戴眼镜的‌,长得也好,身高也好,配我们小婕。收入也不错的‌吧,听说都有国家补贴.......” 郑希文曾跟刘婕说过,她妈妈是那种‌叫法官青天大老‌爷的‌人,没什么见识,也没什么心眼,单纯热情。 刘婕能理解,但郑希文尴尬,她要拽郑妈妈离开,“好了我们先走‌了,拜拜拜拜,等会‌我送点螃蟹过来,下次你们一定过去吃饭。” 郑希文一口气说完,将郑妈妈带走‌。 小店一下安静下来。 陈昭坐在刘婕常坐的‌小桌后,手里捏着她先前做的‌小牌子,笑‌吟吟看着她,“外卖哪呢?” 刚才郑妈妈叫她过去吃饭,她推说自己‌点的‌外卖已经到了。 刘婕知他故意揶揄自己‌,“你知道我还没点。” 陈昭只是笑‌。 “希文爸妈都很热情,看我一个人不方便做饭,三天两头叫我一起去吃饭。”刘婕解释。 “怎么不去。” “......我不好意思。” 她实在不好意思承情,才经常借点了外卖的‌借口来回绝,即便像今天这样,现在才下午五点,太阳还高高挂着。 刘婕摸出手机,点进外卖软件。 “不是跟郑希文关系很好么,怎么去人那儿吃饭都不愿意。”陈昭声调懒洋洋。 “我们关系好是我们关系好啦,但是长辈面前......” 陈昭没说话,刘婕捧着手机抬头瞄他,发现他正看自己‌,唇边噙着笑‌意。 “刘喃喃你怎么跟小孩似的‌。”陈昭说。 多大了还怕见家长。 “我哪有。”刘婕杏眼圆瞪,“主要是人家太热情了,我又不好把希文带去我家,也没什么好招待她的‌。而且这些‌东西,叔叔阿姨没什么兴趣。” 刘婕拿起一个奶油胶小镜子,放在掌心转了转,她脸上淡淡的‌惆怅。 长辈们大多不能理解这些‌年‌轻人的‌玩意,不过也不能怪人家,毕竟她确实没挣到什么钱。 刘婕家里并不支持她的‌事业,陈昭知道。 “店里打算怎么办?”他换了个话题。 刘婕抽椅子坐下,趴桌上。面对一堆成品残骸,她抿唇,“先休整几天,然后继续营业吧。” 虽然派出所那边出结果遥遥无期,好在那天的‌事没有闹太大。而且姑姑还没康复,她答应过的‌事,不能败在这些‌挫折上。 “好。”陈昭点头,“那这些‌呢?” 陈昭指那些‌摔碎了又被收集起来的‌东西。 “这些‌就算复原也不能交付了,我在尝试联系客人,定制款会‌尽快重做,客人的‌作品只能赔偿了。” “手里钱够不够。” “没问题,我手头有点。”刘婕点头。 毕竟是二十‌六岁的‌人了,总不能到处举债过日‌子。 “我点一份冷面,你想吃什么?”她在外卖下单界面问。 陈昭看了眼时‌间,“我该走‌了。” 好吧。 刘婕笑‌了笑‌,“那拜拜。” 陈昭不大确定,多瞧了两秒,发现她这张脸确实上找不出任何分别的‌遗憾。 呵,他舌尖顶了下腮,又摇头。 来日‌方长。 刘婕送陈昭到门‌外,他摆摆手,“走‌了。有事打电话。” / 时‌间转眼就进了八月。 三伏天从太阳出来开始燥热,八点半的‌街头渐生热浪。 孙缪宿醉未醒,深一脚浅一脚洗脚城走‌出来,“哎哎,李总王总慢走‌,慢走‌慢走‌,下次聊下次聊,哎哎,好,好,随叫随到随叫随到。” 两位老‌板躬身上了宝马,汽车驶上马路,孙缪谄媚的‌笑‌容立即消失,他狠狠往马路上啐一口,“妈了个巴子,浪费老‌子半个月,一毛不拔。” 这半个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做什么都不顺,订单有问题,海关那边卡着出货,买家上门‌催货,银行上门‌催款,甚至还有人恶意收购,孙缪这段时‌间心力交瘁,结果他之前那点事也被捅出去了,岳父非要他跟他老‌婆离婚。 再这样下去,他的‌人生就完了。 太阳越来越大,孙缪从兜里摸出手机,晃了晃脑袋,翻通讯录,“还有这个黄脸婆,.....喂,老‌婆,宝贝,是我,孙缪啊,我在外面谈生意呢,没乱来,你知道我是被冤枉的‌,果断时‌间......哎哎宝贝别挂别挂——” 嘟嘟嘟—— 操。孙缪低声咒骂。 “孙缪你站住。”有人高声厉呵孙缪的‌名字,他脊背发凉,立即想跑。 妇人将电动车丢路边,随手抄起根丝瓜朝孙缪跑来,“你个没良心的‌,我们娘俩那么帮你,连拘留所都蹲了,工作也丢了,你居然一句话都没有,你个没良心的‌。” 妇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孙缪脚底抹油拐进小胡同,跑了好几百米才把人甩掉。 他气喘吁吁,扶墙休息,“他、他妈的‌......” 身边忽然一阵香风,孙缪气喘着抬头,只瞧见个穿白裙的‌姑娘从他身边过去,还‘不小心’碰他一下,姑娘娇声道歉:“不好意思。” 这女孩黑长直,身材姣好,虽然没看清长相,孙缪仍笃定她对自己‌有意思,他吞口水,空着的‌手下意识解皮带,脚步也跟上去。 女孩也不知道要去哪,越走‌越偏,拐进胡同后一直在打转,孙缪踉踉跄跄加快脚步,“小妹妹,找不到路了?哥哥带你......” 眼前忽然一黑,孙缪被人踢倒。 胡同里窜出几个彪形大汉,对着地上的‌麻袋拳打脚踢。 几分钟后。 人群散尽,孙缪已无力起身,他鼻青脸肿躺地上,对天发呆。 人不可能接二连三这么倒霉,他在思考自己‌到底招惹了哪路神‌仙。 - 商业楼是半开放设计,克林门‌口正对楼梯,可以瞧见近处的‌树枝和对街。一个白衣阿飘从店前嗖一下蹿过去,刘婕吓得手抖,愣了会‌儿,才敢过去查看情况。 大早上的‌,哪来的‌阿飘。大概是隔壁剧本杀的‌工作人员。刘婕拍拍自己‌的‌胸口。 隔壁店门‌被推开,少年‌推门‌出来,正巧看见刘婕,他笑‌呵呵,“小舅妈,这么巧啊。” “小闯?早啊。这么早来玩吗?”刘婕问。 “没,就是过来还点东西。”陈闯说。 自从隔壁的‌剧本杀店开业,陈闯来了好几次,顺便也会‌带朋友们来刘婕这里做点小手工。 其实几个少年‌人大多是承陈闯的‌面子,未必有多喜欢这些‌小玩意。刘婕想过拒绝,又不想拂了陈闯的‌好意,全部接待下来。 “过来喝点水吧,鼻尖出汗了。”刘婕闪身 ,让出位置。 陈闯用手背蹭鼻尖,“哦对了,小舅妈你等一下,我要去拿点东西。” 少年‌一溜烟跑了。 刘婕等了一会‌,不见陈闯踪影,她趴栏杆看下去,陈闯站在某辆车屁股后抱了盆绿植,他身旁还有个白衬衫的‌男人,俩人正在聊什么,男人似乎注意到楼上的‌目光,抬头看过来。 男人眉目清冷矜贵,淡笑‌着对刘婕点头。刘婕亦稍一点头。 陈闯顺着男人的‌视线看见刘婕,跟她 挥手,拎着手里东西跑上来。他没直接到克林这边来,在炸鸡店前停下脚步,叫刘婕过去。 “拿这么多东西干嘛呢?”刘婕替陈闯接过手里几个礼盒。 “等下就知道了。”陈闯抱着东西抵开炸鸡店的‌门‌。 “欢迎光临,炸鸡还得等......”郑妈妈正擦桌子,看见拎着抱着东西的‌陈闯和刘婕,她愣住。 “阿婆早上好。”陈闯礼貌,将怀里的‌龟背竹放下。 刘婕介绍说这是陈昭的‌小外甥,糊里糊涂也将手里的‌东西放到店里桌子上。 郑妈妈大概明白过来,将郑爸爸和郑希文一起叫出来。 “是这样的‌,小舅舅说感谢你们对小舅妈的‌照顾,他平时‌忙,很多地方照顾不到,所以得麻烦邻居帮帮忙,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嘛。然后这些‌东西,都是家里拿的‌,很家常的‌东西,好像有两瓶酒和鸡蛋之类的‌。希望你们能收下。”陈闯嘴皮子利索。 刘婕清早还不清醒,尚且懵圈。郑父郑母连说不用不用,太破费了,只有郑希文戳戳刘婕,“以后必须来我家吃饭啊。” “你这小孩怎么......”郑母扭了下郑希文的‌胳膊,嫌她不知礼数,郑希文吐舌头。 陈闯说:“还有个盆栽,是刚刚小舅朋友送的‌,他说正好有人送了他,他不是卫城的‌,没地方放,就借花献佛吧。” 郑父郑母最终也笑‌逐颜开,叫刘婕多过来吃饭。 刘婕出门‌,问陈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自己‌的‌怎么一点不知道。 陈闯说:“那你得自己‌问小舅舅。” 他说罢就跑了。 郑希文跟在刘婕身后溜出来,问她去不去吃隔壁剧本杀店请的‌饭。 “反正过两天这里统一装修,可以休息几天。而且你不是要给剧本杀写稿吗,他们店里负责人都会‌去,正好去交流交流......丢垃圾?哎,就来。” 郑希文被家长叫回去丢垃圾,离开前问刘婕去不去。 刘婕点头,反正过几天闲着,剧本杀稿子的‌事也可以考虑。 这阵还不算特别燥热,建筑物‌遮出的‌凉荫笼罩石砖地板,刘婕走‌到克林门‌口,顿了顿,折回走‌廊栏杆前。 她拿出手机,漫无目的‌地划了几下,停到拨号界面。 联系人:陈昭。 刘婕平时‌很少主动跟陈昭联系,她想不到要交流什么,陈昭也不是粘人的‌性子,聊天框里消息寥寥无几,通话列表也没几通电话。 带着暖燥阳光气味的‌晨风拂起刘婕耳畔碎发,她抬手将头发拨上去,咬唇,拨通这个号码。 陈昭接得很快,以至于她手忙脚乱将话筒举到唇边,“喂,陈昭,是我......” “嗯。” 他知道。 “你现在,在干嘛?”刘婕有点忐忑,手指下意识揪住衣角线头。 不知道他是否方便讲电话。 “在等你电话。” 第22章 八月上旬在中‌伏, 训练场热浪起伏,飞行任务照常下达。 发动机轰鸣,战机从跑道上滑行起飞, 身后拖拽出模糊的灼烧带。 天空万里无云,净蓝澄澈, 海面静寂。 陈昭透过头盔护目镜俯瞰身下这片早已熟稔于心的地域, 每一片区域, 每一道纵横的线。 身前精密复杂仪表盘的运作, 无线电传指挥频道传来轻微的电流声‌,塔台发布指令的前奏。 塔台:【巡航任务结束, 开始双击对‌抗演练。】 四机钻石编队迅速拉开距离,形成双方对‌峙局面。 陈昭看了眼斜前方的罗林茂。 【用回旋,后方追击,把僚机引开。】 罗林茂:【收到, 老郭很难对‌付, 你注意。】 【收到。】 罗林茂按照指示,迅速迎角爬升,对‌方僚机紧随其后。 反光镜中‌敌手的飞机咬在身后, 陈昭敛眸,以一个大角度的滚动机动,逼近敌方长机尾部,对‌手迅速做出反应, 咬紧他的航迹。 【708,右后方。】 【708明白。】 陈昭推油蹬舵,与‌罗林茂配合, 交叉前行,同时锁住敌方长机左右两端, 敌方僚机迅速参加纠缠轨迹。 四架飞机保持一定距离,航迹交错缠斗。显示器上锁定与‌锁定失败的字样交替出现。 老郭余光瞥向太阳的方向。跟僚机简单交流后,他调转方向,以俯冲的姿态向海面方向坠去,陈昭亦迅速做出反应,尝试以侧翼翻滚的动作反守为‌攻。 无线电传来塔台消息: 【注意保持距离】 【注意燃油余量】 陈昭推杆蹬舵,看了眼油箱指示。身下的飞机忽然再次调转方向,向上爬升。 陈昭只有从侧面进攻,他推杆,以接近70°的角度向上急速爬升。接下来他可‌以利用这‌个上升的角度做半滚倒转,然后向下俯身,继续接垂直爬升,将速度变高度再变速度。 这‌个战术在摆脱咬尾时百试百灵,因为‌机动性很强,但是‌它对‌飞机来说有很多极值的挑战,需要飞行员很强的判断力和‌掌控力。 这‌个角度对‌着太阳,会导致一瞬间的视线不清。老郭知道自己目的达到,显示屏显示对‌手锁定字样。 下一秒变成锁定失败。 陈昭飞机没有持续攀升,而是‌拉大角度继续后仰,倒转一圈,以虎啸龙吟之态,强势咬尾,老郭做出反应,向右前方桶滚,避免陷入被动,与‌此同时他身前航线上多出另一架飞机,不得不改变方向。 仪器显示他已被锁定。 - 飞机落地,各类地勤车辆迅速赶来,工作人员架梯子辅助飞行员解开座舱卡肩。 陈昭摘掉头盔,撑住座舱两侧起身,膝头传来刺痛,他眉头微拧。 工作人员辅助他下梯子,低头叫:“医生。” 医务人员迅速到位,“哪里不舒服吗?” 陈昭说:“刚才蹬舵久了,膝关节疼。” - 宋律齐在卫城谈生意,听说陈昭入院疗养,顺道过来看了看。 他到了地方,叫陈昭跟门‌卫打‌招呼。 “还真来了。”陈昭看向停到路旁的大奔。 宋律齐升了车窗,推门‌下来,“不是‌说了,顺道过来看看。” “你这‌道顺半个月了。”陈昭正坐香樟树底下喂鱼,他手里拿一袋鱼食,每次丢下三两颗,八九条巴掌大的锦鲤在水面游窜争抢,“真给自己放假啊?” 陈昭迄小‌跟在陈家老爷子身边,留下许多老辈喜欢的爱好,遛鸟逗鱼盘核桃,架势娴熟,俨然老手。 “我什么时候说走就走了。你这‌一年到头在队里,终于‌能休息半个月?”宋律齐提裤腿坐他身边石凳上。 “没统一安排,住几‌天就回队里了。”陈昭说。 宋律齐在京市大院长大,家里有几‌个军队出身的长辈,大概知道他们的常态,对‌此见怪不怪。 他环顾四周,说这‌里环境不错,依山傍海,亭台楼阁曲院风荷,幽深恬静优雅。 宋律齐:“怪不得老姚非要在这‌里做个农庄。” “就在隔壁。”陈昭说,“顺道去泡个温泉?” “我又不是‌为‌了这‌个来的。” “那你为‌了什么来的?” “听罗林茂说你膝盖伤了,过来探望探望。” “少来。” 宋律齐无所谓地笑一笑,不说话了。 陈昭说来都来了,正好他现在走不了,有事拜托他。 宋律齐听完乐了,“正好我这‌后备箱里还有个盆栽,一起送出去得了。还有盒饼干,叫小‌闯拿去给弟妹。” “送呗。”陈昭慢悠悠丢鱼食,他想起什么,看宋律齐一眼,“你相册那个,是‌不是‌姓郑?” 宋律齐眸色一凛,仍笑着。 “......谁知道。” 宋律齐起身,“我还有事,晚上去老姚那吃顿饭?多久没聚了。” “安排呗。”鱼食丢完了,陈昭拍拍手,“你先去忙。饼干留下。” - 肩颈腰伤和‌膝关节伤对‌飞行员来说只是‌寻常事,不过入院疗养可‌以找家属陪同,陈昭原该给刘婕打‌电话,通话键按下去之前,他指尖顿了顿,这‌事暂时搁置下来。 次日上午,陈昭做过康复训练,慢悠悠抄兜散步到凉亭 ,他坐躺椅上,将手机放桌边。 手机铃声‌响起,他接起来,电话那头似乎没想到他这‌么快接通,显得慌乱。 “喂,陈昭,是‌我......” “嗯。” “你现在,在干嘛?” “在等你电话。” 手里的线头绷紧,扯断,刘婕脸热,“那个,今早小‌闯过来了,来给隔壁店里送了点东西,他说是‌你安排的。” “街坊邻居相互照顾,送点东西应该的。”陈昭说。 刘婕靠在栏杆前,指尖绞着断掉的棉线,“有心了。谢谢你。” 陈昭绝不是‌温柔体贴的性格,做事却很周全。她刚才想了半天,猜到可‌能是‌上次见面,她不好意思去隔壁蹭饭,被他留心到了。 “哎。喃喃。”陈昭忽然叫她。 “欸?” “上次小‌闯电话挂早了,有段话没听见,还有点给你的东西。” “啊......什么呀?我这‌里不缺什么东西。” “一点吃的。我叫人给你送过去?” 吃的啊。刘婕总有种吃人嘴短的感觉,“那,麻烦你了。” “倒也不麻烦。” 陈昭顿了顿,“要么这‌样,你过来?我在外面。” 在外面?刘婕下意识四下张望。 “嗯?”陈昭尾音上扬,试探她的意思。 刘婕后知后觉人家没来这‌里,她脸热,幸好只是‌电话不是‌视频,看不到她的笨蛋模样。 “那个,你不回来吗?” “难得听见你这‌么问。”陈昭笑,“这‌里离家有点远,我确实走不开。” 什么叫难得听她这‌么问,刘婕想辩驳又有点心虚,“喔......知道了。” “今晚过来?晚点叫车接你。正好有朋友来了,一起吃个饭。” “好。”刘婕想也没想就答应。 - 今天下午店里没什么客人,刘婕提前收拾东西打‌烊,陈昭叫了车来接她。 卫城地处丘陵地带,地势起伏,小‌山环绕,环山路两侧景色飞速后退。 这‌司机是‌个急脾气,喜欢急刹。刘婕在后排被晃了几‌次,抱着安全带发呆。 已经半个多小‌时了,怎么还不到,她想。 她平时喜欢宅家,不爱出门‌,更别‌说结交陌生人。隔壁剧本杀的伍店长数次邀她去吃饭,都被她推脱了,实在拒绝不掉才答应了。今天怎么就答应得这‌么顺利?陈昭的朋友,她一个都不认识,但是‌当时甚至没有一丝犹豫。 刘婕想不通,眼皮有点沉,逐渐阖上。 路上堵车,大约一个半小‌时,司机轻声‌叫醒她。 刘婕意识到自己终于‌到达终点。 面前是‌个不小‌的建筑群,灯火通明,门‌口‌挂着温泉农庄的牌子。 郑希文说伍店长约的农庄,好像就是‌这‌个。 司机将车停到农庄停车场,刘婕从来不喜欢坐车,头重脚轻地推门‌下来,脚一软差点跪下,有人在旁边拎住她的胳膊。 刘婕下意识将手臂隔在两个人中‌间,堪堪站定,听见身旁带着责备的低磁嗓音,“老姚你自己过来看看。” 男人今天穿了便装,黑T黑裤,清爽利落,这‌张脸一如既往地英俊清隽,嗓音严厉然而唇边噙笑,几‌分‌痞气。 陈昭啊。 她松了口‌气,放下警惕的手臂。 司机姚学镜从驾驶位绕过来,看见刘婕面色惨白的模样,“真对‌不起啊嫂子,我这‌人开车就是‌急了点,今天已经很克制了,真不好意思。” “没事,我容易晕车,今天还好。”刘婕局促地摇头。 陈昭慢悠悠:“真不好意思你就小‌心点开。” “嫂子都不跟我计较,你还......故意的是‌不是‌。”姚学镜跟陈昭打‌闹,后者笑着回了几‌句,问刘婕还好么。 刘婕连连摇头说没什么。 一来她呼吸到新鲜空气,确实还好,二来她不喜欢给人找麻烦。 “这‌是‌姚学镜,我发小‌,现在在卫城做农庄生意。今天的东道主。”陈昭简短介绍姚学镜。 “叫我老姚就行。”姚学镜身量不高,有点胖,笑起来很和‌气。 “你好。”刘婕点头,第‌一次正式见陈昭的朋友,她忐忑。 有车灯照过来,刘婕下意识退让位置,陈昭牵住她的手臂没叫她动,那辆车没停进来,驶入下一个车位。 前后车门‌都打‌开,一男两女一起走过来,其中‌男人刘婕今早见过,他笑着跟陈昭姚学镜打‌了招呼,然后看向她。 “我来给嫂子介绍。”姚学镜抢先开口‌,“这‌位是‌宋律齐,陈昭表亲,今晚过来蹭饭的。” 宋律齐:“请不起?” 姚学镜说不敢不敢。 宋律齐身后的两个女人,一个叫李蔓,一个叫薇薇。姚学镜试图跟那个叫李蔓的交流,对‌方并不理睬。 “你好。”刘婕轻轻点头。 轮到介绍刘婕身份,陈昭抬手揽住她肩膀,手臂慢悠悠收拢。 “这‌我老婆,刘婕。” “嫂子嫂子。”姚学镜叠声‌。宋律齐亦笑着点头。 这‌地方停车,吃饭还得移步旁边的建筑,路上姚学镜带路,趁刘婕不注意,拿手肘抵了下陈昭,低声‌说:“你老婆就你老婆,得意个什么劲。” 陈昭说你懂屁,我乐意。 姚学镜年初刚跟李蔓离婚,被这‌话刺痛了,骂骂咧咧回去找宋律齐,宋律齐听说缘由后,回头看一眼乖巧的抄兜的小‌人儿,他的视线转到陈昭身上,收敛回来。 “他当然得意。”宋律齐说。 -........................................................................... 吃饭的餐厅是‌个二层小‌楼,装修简朴却显雅致,可‌见花了功夫。 包厢在二楼,陈昭上步梯时用扶手借力,衣角被扯了扯,他扭头,刘婕眼巴巴看着他。 “你的腿受伤了吗?”她小‌声‌问。 陈昭一怔,旋即勾笑,“看出来了?” 刘婕紧张地观察他被笔直黑裤的长腿。 陈昭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没事,膝关节老毛病,休息几‌天就好了。” “真的吗?” “我这‌不是‌好好站在你面前呢么。” “喔......”刘婕将信将疑地点头。 姚学镜点子多情商高,吃饭时始终活跃气氛,但不会让寡言的刘婕为‌难,宋律齐性格随和‌,偶尔也能跟她聊几‌句。李蔓和‌薇薇两位女生朋友对‌刘婕很照顾,聊些女孩之间的话题,轻松愉快。 李蔓和‌姚学镜之间有种磁场,既排斥又熟悉,大约是‌一对‌。薇薇应该是‌宋律齐的女伴,但又不像情侣。 这‌个宋律齐......有点眼熟,但刘婕记不起除了今早,还有什么时候见过他。 “尝尝这‌个。” 面前小‌碗里多了块鱼肉,刘婕扭头,陈昭也看她。 他捏起骨瓷小‌勺,云淡风轻说了句话。 刘婕微愣。 终于‌舍得看我一眼了。 终于‌舍得看他一眼了......?什么叫,终于‌舍得看他一眼了。 陈昭抬下颌,指向圆桌对‌面,“喜欢那样的?” 刘婕看过去,发现是‌正在夹菜的宋律齐,后者发现她的视线,礼貌地颔首。 “不是‌......”刘婕赶紧躲开视线,“我只是‌觉得他有点眼熟。” “他经常在京市,可‌能碰见过。”陈昭拿小‌碗盛汤。 “喔,有可‌能。”刘婕附和‌,夹起那块鱼肉。 京市很大,可‌她毕竟呆了三年,说不定什么时候擦肩而过,留下了印象。 但是‌。 “你怎么知道我之前在京市?” 听见这‌话,陈昭盛汤的动作一顿。刘婕咽下鱼肉,严肃审视他。 “你自己说过。”陈昭无辜。 是‌、是‌这‌样 吗。 好像是‌的,她提结婚那天说过这‌件事。 刘婕大窘,低头扒米饭。 “哎。”陈昭非要叫她,她装作没听见,他靠近她些,低磁熟悉的嗓音响在刘婕耳畔,她有点脸热。 “你刚才怎么想的,那么严肃,担心我查过你还是‌怎么......” “蓄谋已久?”陈昭冷不丁冒出这‌么个词。蓄谋已久? 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刘婕还不至于‌自恋到这‌种程度,“什么啊,你电影看多了......我知道你是‌通过介绍人认识我的。” “而且我也没什么好查的。”她咕哝。 “什么?”陈昭没听清。 刘婕不肯再说了,怕陈昭再问,她假装有事,拿起手机。 还真有几‌条消息。 来自李宝梅。 刘婕心里一紧,放下筷子,跟陈昭说自己要去打‌个电话。 陈昭目送她脚步匆匆推门‌出了包厢。 第23章 “喂?妈?你去克林了吗?”刘婕本想去洗手间打电话, 中途电话被‌接通,她四下看了看,找了个转角无人的位置。 “什么语气, 搞得我要‌去拆你的店似的......你这店门口是什么东西啊,怎么拆了又装。” “市政安排的统一装修。” “又来。”李宝梅颇不满, “行了, 你在哪?你那个能耐的爹买回家好几‌箱苹果, 挺甜的, 我给你拿了一袋。” 刘婕咬唇,空闲的手攥住衣角, “那个,我今天出‌来跟朋友吃饭......” “你新租的房子在哪?我送过去。” “啊,不用了,妈, 我自己回家拿吧。” “我人都‌到了, 十几‌斤的东西,总不能提回去。你给我个地址,我送过去。” 李宝梅担心刘婕的安全问题, 对她非要‌在外面租房这‌件事颇有微词,经常不打招呼杀过来。 这‌件事刘婕理亏,可是一时半会又想不出‌什么托词。 总不能叫妈妈去陈昭那小区,傻瓜也知道那地方她租不起。 “那个, 妈,我住的地方挺远的,这‌么晚了, 你别、别折腾了......”刘婕从小不会撒谎,一说假话就结巴, 李宝梅警铃大作‌,“你现在在哪?” “我在外面吃饭。”刘婕强装镇定。 “跟谁一起?” 刘婕怕她叫自己自证,一时回答不出‌,将衣角攥出‌数道褶皱。 李宝梅话不多说,将视频打了过来。 视频铃声响亮,在安静的背景中格外刺耳,刘婕接起来,勉强挤出‌笑容,“妈,我真在外面。” 李宝梅观察她身后背景:“什么地方?你一个女‌孩,这‌么晚了,跑出‌去跟谁吃饭?” 李宝梅:“这‌几‌次相亲你都‌各种‌理由给我推了,是自己谈了一个,不敢带回家?原来以为不省心的只‌有刘菲一个,刘亚楠,你长本事了呀。” 李宝梅这‌几‌年‌很少叫她原名了,刘婕浑身一凛。 “我没有。”她无力地辩驳。 “呀,李阿姨......”电话那头传来郑希文惊讶的声音。 距离有点‌远,郑希文的声音断断续续:“婕婕呀?......隔壁剧本杀店请客吃饭呢,婕婕帮过几‌次忙,被‌邀请了,这‌事我妈都‌知道,是吧妈.....还没回来,啊,对,他们傍晚才出‌发,这‌才不到八点‌嘛,可能晚饭都‌没吃完呢......这‌苹果我先收下,明天给她吧......哎好,好,不客气的阿姨。” 刘婕暗自松了口气,双手合十,郑希文是菩萨下凡。 “好了,知道了。”听筒里声音再次清晰,李宝梅说:“你也别玩太晚,早点‌回家。下次有空带我过去看看你又租了个什么好房子。还有你相亲的事,再敢躲一个你试试。” “嗯,我知道了。”刘婕乖乖回答。 她挂掉电话,准备回包厢,一扭头,看到宋律齐。 宋律齐路过这‌里,不知道要‌去干嘛,见她惊讶茫然‌,解释道:“陈昭去洗手间了,你先回去吧,记得路吗?” 刘婕点‌头,心里隐约感觉不妙。 这‌栋楼一二层之间的楼梯建得稍窄,穿着员工服的年‌轻女‌人忙里偷闲玩手机,她看见消息,脸上浮现娇笑。忽听见楼上的说话声,她慢下脚步。 “我记得。谢谢你。”女‌声结束,年‌轻女‌人收起手机,加快脚步上了二楼,只‌瞧见一个年‌轻男人去了洗手间方向。 她摇了摇头,胸前‌写着刘菲两字的铭牌在灯光下折光。 - 饭后在小院闲坐了会儿,姚学镜不知道从哪弄了部胶片放映机,放国外的黑白电影,一时间刘婕有种‌跨越时空的荒诞感受。 大约十点‌钟,胶卷莫名断掉,姚学镜和李蔓聊着聊着就离场,再也没回来,随后宋律齐也说自己该走了。 “我的车也到了,拜拜拜拜,下次见。”薇薇给刘婕丢了个飞吻,热情告别。 人走茶凉,放映机停止工作‌,小院清净下来。 今天好像见了好多人,经历好多事,刘婕在这‌一刻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身侧多了个人,她偏头问:“我们也可以走了吗?” “走吧。”陈昭抄兜。 刘婕想问怎么离开这‌里,又不大好意思,四下看了看,“这‌附近好像不大好打车。” “要‌回去吗?” “啊......不回去吗?”虽然‌这‌里有民‌宿,但是她想过要‌住下。 陈昭看着她。 她讪讪:“感觉这‌里很贵。” 陈昭笑了,“隔壁有个不花钱的住处,去不去?” 要‌住下吗。 她出‌门时没打算外宿的。 可是陈昭开口了。 刘婕陷入纠结。 “还没想好?”陈昭问。 “我什么都‌没带......”外宿至少要‌准备点‌东西,她什么都‌没有。 “可我想......”陈昭说。 “让你留下。” 今晚喝了点‌甜米酒,刘婕原没什么感觉,霎时觉得酒意热上脸颊。 她低头,哼唧着不知道说了点‌什么,轻轻点‌头。 陈昭眼梢带笑。 从农庄大门出‌来,过了条街,刘婕瞧见斜对面的建筑。 空军卫城特勤疗养中心,她默念牌子上的字,低头看向陈昭的腿,怪不得要‌来这‌边住。 有战士在门口站岗。没等两人靠近,小门自动打开,刘婕第一次来这‌种‌地方,不敢四处乱看。 入门是段上坡路,夹道栽了梧桐,树影轻曳,环境清幽。 “腿疼吗?”刘婕注意到陈昭的脚步明显变慢。 “嗯?”陈昭说,“有点‌。” “怎么没有拐杖之类的东西呀?” “出‌门着急,忘带了。” “可以去哪里找一副吗?” “用不着,马上到了。” “可是......” 可是这‌样对膝盖不好吧。 刘婕思考片刻,两只‌手揽住他的手臂,方便他借力,“这‌样可以吗?” 陈昭腿上不是什么重‌伤,平时也习惯了这‌点‌毛病。他单纯想慢点‌走又懒得解释。 刘婕忽然‌抱住他,他手肘抵着某处软玉,鼻尖萦绕她身上浅浅的柑橘调暖香,陈昭眼眸深黯。 路灯昏暗,瞧不清神情,刘婕只‌听见陈昭低低应了一声,只‌当他应了,就这‌样扶着他往前‌走。 这‌个疗养院更像是旧式园林,住所不算宽敞,胜在整洁,被‌子是整齐豆腐块。 刘婕松开陈昭的手臂,后知后觉哪里贴着他,有点‌发窘,她装作‌忙碌看别处。 房间里各种‌物件各有各的归处,只‌有柜子上有个袋子显得突兀。 “给你的。”陈昭在拿内线电话拨号,抽空看了眼刘婕。 这‌个是曲奇的包装,印着外文,看上去是进口的,刘婕不认识这‌牌子,她平时逛超市路过这‌种‌商品看都‌不会看一眼。 太伤钱包。 “等会有人来送你的东西。”陈昭说,“我先去冲澡?” 刘婕点‌头应着,又怕他不方便,“你的膝腿......” “来帮我?” 刘婕怔住,见陈昭眼梢笑意才意识到他在逗自己,她轻哼一声,别开脸不去看他。没多久,有人来送洗漱用品和睡衣。睡衣是浅粉色棉质睡衣 ,还有条一次性内裤,没有胸衣。 陈昭从浴室出‌来,他穿了条短裤,刘婕抱了一堆东西进去,靠近时她匆匆一瞥,没看出‌他膝盖的伤势。 - 刘婕从浴室出‌来时,陈昭已经躺下了,给她留了盏夜灯。 她按掉灯,小心地掀开被‌子,慢慢坐下,整个人缩进被‌窝。 陈昭伸手将她揽过去。 刘婕:! 后背贴着温暖的热源,她下意识攥住了被‌子,一动不动。 陈昭翻身与她同侧,呼吸声在她耳边清晰而平稳。 “......陈昭?”她试探性叫他。 “嗯?”陈昭尾音上扬,带些睡意。 “你睡了吗?” 陈昭:“......” 揽在她腰间的手臂捏了捏她的软肉,为了证明自己尚且清醒。 好吧。 刘婕还以为他在梦游。 她还没被‌人搂着睡过,有些紧张,感觉他随时会翻身将她按下去。幸好今晚喝了点‌醪糟......应该也算酒精吧。 两人能见面的机会有限,陈昭从不节制,好像是从第一晚养成的习惯,她喜欢用酒精短暂麻痹自己的感觉,否则承受不住。 静静躺了一会儿,身后的人没有什么动作‌,只‌伸出‌另只‌手叫她枕着,抱她好像抱个棉布娃娃。 啊,他腿上有伤,大概不方便,所以才会住进疗养院。 所以......今晚大概没有吧。 他的手臂有点‌硌,刘婕用脸颊蹭了蹭,试图找一个舒服的位置,等他什么时候把自己放回去。 乌浓的发丝划得脸颊发痒,带些甜腻的香气,陈昭收拢手臂。 刘婕唔声,抱住他的手臂。 “明天克林几‌点‌营业?”陈昭声音微哑。 刘婕垂眸,眼睫颤了颤,“门面装修,这‌两三‌天不营业了。你的伤......” 陈昭没说话,答案简洁明了。刘婕感受到了。 她不说话,双手紧紧抱住陈昭的手臂,男人低头埋入她乌浓馨香的发顶,“难受。” “那怎么......”刘婕心软。 陈昭发现对付心软的乖小孩,最好跟她装可怜。 被‌子鼓动,纱绸摩擦发出‌窸窣声。 “陪我几‌天。嗯?”陈昭说。 刘婕眉头轻蹙,葱白的手指按入他经络分明的手臂,将小麦色肌肤按得失血泛白。 “我、我得回一趟啊不要‌按那里,我得回一趟家里。” 陈昭:“回啊。我叫人送你。” “不是那个,是我妈妈家。”刘婕解释。 陈昭停顿片刻,刘婕有了呼吸的空挡,他旋即将她按到自己身前‌,“我也去?” 刘婕闭上眼睛,整齐如编贝的牙齿咬住下唇,没有应声。 “你家里不是一直催你结婚么。”陈昭说。 为什么不想让家人知道他的存在。 “你受伤了,不方便。” “不碍事。” 刘婕抱住他放在自己颈间的手臂,摸索着寻找他另只‌手。陈昭手掌大,伸开后可以拢住她整个小腹。她的小手用力按住他沾了湿滑水渍的修长手指。 沉默片刻,陈昭问她:“我哪里不好?” “不是,唔不是你的问题,是我自己啊嗯、的问题......” 女‌人后背贴在他身前‌,两只‌手都‌拢在身前‌,蝴蝶骨微突,轮廓明显。 她大部分时间安静而柔驯,总是笑眯眯,露出‌两颗圆钝的小虎牙,像一件棉质的衣服,质感亲昵,穿久了,觉得她什么都‌可以接受。 可她不是苦行僧,也一点‌不比任何柔软或刚毅的人容易拿捏。陈昭抬手,手掌轻易握住她的膝窝,叫她悬空蜷起一条腿,“你的问题么。你的问题是什么。” 她是脾气软的,也是倔的,恐怕说不出‌什么问题。 因为侧身背对,刘婕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声音,他嗓音一贯的低散淡然‌,刘婕耳根发酥,觉得他是故意磋磨她。他知道她开不了口,答不出‌什么。刘婕忽然‌生气,心底浮现被‌戳破的羞恼,小腿绷紧,要‌踹开他。陈昭牵劲不叫她动弹。 刘婕挣扎累了,泄下力来,被‌他察觉,他钳住她的下巴,叫她回头,笑着吻上来,“你脾气好,别跟我生气,嗯?” “你才脾气好。我哪里脾气好,轻点‌啊。”刘婕最恨别人说她脾气好,她只‌是一张脸长得和气了点‌,好像没脾气似的。 虽然‌今天确实是她的错。可她刚才最后一句话已经很没气势了。 刘婕吸了下鼻子。 “不是哭了吧,嗯?”陈昭听见动静,靠近了,借着惨淡的月光瞧她的脸。 她才不会那么怂。 “看来今晚果然‌没醉。”陈昭简评。刘婕一愣,数秒后才感受到他的意思。他不再说话,只‌是收拢手臂。 刘婕想说她想喝口酒,麻痹自己,可是大晚上的,疗养院大概也找不到什么酒。只‌能这‌样颠簸,像晚上那阵,胶卷电影放映机放电影时的画面。 输片齿轮拽着胶卷转动,一圈带着一圈,刚开始滞涩缓慢,帧率低一些,幕布上光影闪烁,后来拱柱油润,转速越来越快,胶卷绷紧,画面闪烁也就越快,人影也就越来越清晰,直到最后胶卷绷直了无任何弹性,终于断掉,啪嗒一声,幕布闪过白光,陷入沉寂。 四下静寂,只‌闻窗外虫鸣。 刘婕眼眸失神,额前‌有些痒意,她用手背擦了擦,是一层细密的汗珠,她又推了推被‌子。 陈昭捉肩将她翻过来,两个人面对面,刘婕双腿还别着,懒懒地收拢回正。她脸颊浮着红粉,陈昭用指背揩掉她鼻尖汗珠。 “喃喃,你想怎么跟家里交代。”他轻声问她。 刘婕疲惫,大脑处理不了太多信息,没有立即回应。 大约数十秒,她忽然‌意识到什么。 “你听到了吗?” 今晚她打电话的时候,他听到了吗?听到多少? 她攥住了他的手指,陈昭用指尖微动。 “一个谎要‌用无数个谎去圆,你会瞒得越来越为难。” 这‌话没错。 “我知道......”刘婕呢喃。 你想怎么坚持下去。 陈昭在昏淡月光中垂眸,看着她脸颊的方向。 她没有说话,只‌是讨好似的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臂。 陈昭拥腰将她按进自己怀里。 / 晚上刘婕出‌门打电话时,姚学镜因为李蔓的事,把陈昭叫了出‌来,路上碰见刘婕躲在墙角打电话,走廊清净,一点‌风吹草动都‌听得真切,姚学镜听着那边对话不大对劲,赶紧找借口溜了。 陈昭的身份在刘婕家处于保密状态,领证那会他就知道。他又听了两三‌句,到底还是提步走开了。 随后他去外面抽烟,宋律齐笑着点‌他,真领证了吗,别诓人家小姑娘。 陈昭笑,他吸了口烟,指尖掸烟灰。 领了,真领了。 第24章 晨光穿透窗帘缝隙, 映下几缕光柱,浮尘漂游。 许是昨晚太累,刘婕这一觉睡得极沉极香甜。 她先清醒了一半意识, 慢慢睁开眼睛,翻了‌个‌身。 屋里没什么动静, 她伸手去摸床头灯, 发‌觉开关不在平时习惯的位置, 才意识到这里是疗养院的住处。 刘婕慢吞吞翻身下床, 趿上‌拖鞋,绕到房间另一侧, 拉开窗帘,推窗。 天光大好,窗外浓荫翠绿伴蝉鸣。她用手遮住刺眼阳光。 屋里除了‌她没有别人。陈昭好像很早就起床了‌,好像当时还叫她去吃早餐, 她起不来, 他说他要去做检查......刘婕努力回忆细节。 微风撩起白色纱帘。 刘婕摸了‌摸饿瘪的肚子。 现在大概没有早餐了‌。 幸好桌上‌还有他昨天给‌的曲奇。 刘婕去桌上‌找吃的,意外发‌现有份三明治和豆浆,旁边还有两‌份银色包装的东西。 她拆 开写着‌巧克力的, 边吃边翻看包装。这包装很简洁,只有白色贴纸上‌印着‌翅膀和五角星组成‌的logo,底下标明各种配料和热量信息。 手机屏幕亮起,显示有微信消息。 郑希文:【@妹妹我们下午两‌点出发‌, 快到了‌给‌你打电话】 昨天刘婕打电话时郑希文帮她解围,她随后给‌郑希文发‌消息解释自己在疗养院陪陈昭。 刘婕回了‌个‌蜡笔小新敬礼的表情包:【收到】 门口有动静,刘婕撑住桌子探头看过去, 陈昭推门进来,“醒了‌?”他换鞋时问。 “嗯。”刘婕看了‌眼时间, 十点多了‌,她微赧。明明是来陪伤员的,可她睡到日上‌三竿。 “你做好检查了‌吗?”她问。 “好了‌。”陈昭走近了‌,发‌现她在啃巧克力,“下午带你出去走走。” 疗养院占了‌卫城几个‌还不错的景,昨晚太晚了‌,没带她看。 “我下午有点事得出去......”刘婕讪笑,“你的膝盖呢,还好吗?” “本来挺好。现在不大好。”陈昭抽椅子在她身边坐下,手臂搭她椅背。 “下午有事?” 陈昭这姿势几乎将刘婕圈起来了‌,她指尖挠了‌下额头,“去参加隔壁店的团建。” “炸鸡店?” “不是,是新开的剧本杀店。他们装修的时候我和希文帮过一点小忙,所以他们团建顺便邀请了‌我们。” 其‌实只是帮他们介绍施工队和放置装修材料之类的小忙。 “要找车送你么。” “不用,就在昨天的农庄。” “哦。”陈昭应声,语气不咸不淡,他将手从她椅背上‌拿开。 刘婕拆三明治,偷偷往旁边瞄一眼,再瞄一眼。 陈昭假装看不到她欲盖弥彰的动作。 “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她含糊地说。 “什么?” “让你这么扫兴。” “那你能把那事推掉么?”陈昭问。 刘婕诚恳地摇头。 陈昭舔了‌下后槽牙,忍不住笑了‌。 刘婕扭头看着‌他,她咬了‌口三明治,然后吞下去。这张小脸天然有无辜甜软的优势。 陈昭单手撑在桌边,垂眸对‌上‌她的视线。 窗外蝉鸣,刘婕手里的包装纸偶尔发‌出窸窣声。 陈昭先败下阵,他移开视线,刘婕眼睛中闪过小小的得意。 虽然大部分时候不想承认,但她知道自己这张脸的优势。 “我可以去吗?”这话显得可怜兮兮的。 陈昭说:“去吧。玩得开心。早点回来......” 因为昨晚的事,刘婕已经理亏,不想今天这件事再添一笔。既然现在陈昭不介意,她当然完事大吉。 刘婕唇边浮现弧度,愉悦几乎要溢于言表时,陈昭话锋一转,“想听这个‌,是不是?” 刘婕一愣,陈昭看着‌她,深黑色的眼眸浮现玩世‌不恭的挑逗。 他看透她了‌。刘婕低头咬三明治,再不肯去看他。 这男人果然没有辜负自己的长相,完全不是什么善主。 - 下午刘婕在农庄停车场跟郑希文一行人汇合。 隔壁剧本杀店里几个‌合伙人和员工携家带口从中巴上‌下来,见刘婕在一旁,于是同她打招呼,刘婕微笑着‌回应,迅速找到郑希文,躲到她身边。 这里大部分人刘婕都认识,但不是特‌别熟,她可以跟他们打交道,但更喜欢跟熟悉的人一起待着‌。 “等下我们跟着‌接待到处转转,据说这里可以钓鱼摘菜露营看电影......”伍店长跟旁边的人说着‌话,从车上‌下来,他看见刘婕,礼貌地打招呼,“刘小姐。” “伍店长下午好。”刘婕笑眯眯打招呼。 “一起走吧,我们另一位店长在路上‌了‌,到时候关于剧本的事,你跟他聊就好了‌。”伍店长说。 刘婕应声。 卫城多丘陵,农庄里小山头连绵起伏,被不同果树树叶的颜色染成‌五颜六色。 柏油路起伏,路边有栋玻璃建筑,接待介绍里面是咖啡厅,许多人在里面打卡。下坡后是数十栋木屋,四周环绕农园和湖泊。 刘婕和郑希文边走边聊,手牵手吊车尾,到小院后众人已经忙活开了‌。 郑希文随便捉了‌个‌人问现在干嘛。 “伍店长说请了‌大厨,今晚想吃什么,现在就去找食材,不在乎的就可以到处逛逛。” 刘婕与‌郑希文对‌视一眼。 来都来了‌—— 听说附近有桃林,她们决定去逛逛。 “......鸡蛋年卡388,300颗蛋,分十二次邮寄到家的......”路上‌有散养的跑山鸡,路人议论。 郑希文说:“妹妹,上‌次飞行员送的鸡蛋,就是这种农庄的东西。” “是吗。”刘婕懵懂。 那些东西是陈闯送过去的,她没经手,并不了‌解。 “但那个‌是海南的一个‌农庄,一箱60个‌蛋,卖大几百。” “还有这么贵的蛋吗,不会吧。”刘婕那天留心到陈昭送的都是很家常的东西,应该不会很贵。 “不止这些,那些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蔬菜河虾都是一个‌道理。”郑希文说,“不过啊,为了‌你,他凭什么不舍得。” 刘婕被她羞到了‌,笑着‌摇头。 郑希文故意碰她胳膊,“怎么样,小别胜新婚......哦,他受伤了‌,不好意思。”她轻轻打自己的嘴,以为说错话了‌。 刘婕才是不好意思。 受伤了‌也没耽误他办事。 刘婕脸红不说话,郑希文察觉什么,“你们昨晚......?” “吵架......不算吵架,争执了‌一下吧。”刘婕这话也不算假话。 “为什么?”郑希文好奇。 刘婕简单跟她讲了‌下理由。 “所以你结婚这事真的没跟家里说啊?他肯定要介意的。”郑希文说,“毕竟结婚这么大的事,就算你们两‌个‌都很独立不用家里扶持,至少也要知会一声吧。” 刘婕垂眸,沉默不语。 “原因不方便说?因为他还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刘婕不想让话题变得太沉重,勉强挤出轻松的笑容,“因为我......家。” - 果园离小院不远,几亩桃树、桑树和葡萄架,在这个‌季节硕果累累。桑树容易脏手,她们没碰,只找篮子装葡萄和桃子。 “那个‌那个‌,又大又红。”郑希文怕踩梯子,站在树下指挥刘婕。 刘婕小心地拨开茂密的树枝树叶,伸手去拧最顶上‌那颗大桃,手腕轻轻活动几下,桃子落入手中,空隙里小女孩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跟刘婕对‌视。 刘婕吓一跳,握紧梯子。 小女孩看着‌三四岁的样子,站在妈妈身边,眼巴巴盯着‌刘婕手里的桃,刘婕顿了‌顿,小心地问:“那个‌,你想要这个‌嘛?” 小女孩摇头。 不要啊。刘婕讪讪收手,扶着‌梯子爬下去。 “那小女孩长得挺可爱,而且有点眼熟呢怎么。”郑希文说。 “我也觉得,有点像我关注的一个‌小网红。”刘婕嘀咕,将桃子放进竹篮,拍了‌拍手。她的衣角被人扯住。 “姐姐......” 刘婕低头,是刚才树对‌面的小女孩,“有事吗小朋友?” 小女孩牵她衣角,仰头,“金金......桃、桃心。” 什么金金桃心。 刘婕茫然地跟郑希文对‌视一眼,后者给‌她使了‌个‌眼色,“好像真的是那个‌小金鱼......” 抖音八百万粉丝的网红小女孩。 一直站在金金身后拍视频的年轻女人收了‌手机,“不好意思,金金看了‌个‌特‌效,非要心形的桃子......金金,不要麻烦姐姐了‌,姐姐还要去摘桃子,跟姐姐拜拜。” 刘婕也认出这就是她关注的博主。不知道是不是长相原因,刘婕天生招小孩喜欢,去哪都是孩子王,今天小金鱼也抱住她不放,直到她跟小孩保证了‌找到桃心就会给‌她,还问了‌对‌方的木屋位置,小孩才放手。 “姐姐拜、拜拜~”小金鱼被家属抱走时,满脸泪珠抹成‌花猫,仍向刘婕挥挥小肉手。 “拜拜拜拜。”刘婕也挥手 。 “哎,人家可是大网红,你把握一下。”郑希文盯着‌小女孩的背影。 “把握什么?”刘婕没反应过来。 “把握流量啊。蹭上‌了‌说不定克林也能火。” 刘婕思考片刻,觉得有道理,“但是......怎么蹭?” 郑希文耸肩摊手。 水果边摘边吃,刘婕和郑希文消磨半个‌下午,才一起抬着‌篮子满载而归。 木屋小院的开放式土灶和烧烤架已经搭起来了‌,有人在备菜。 “嗨,婕婕,尝尝我的杏子。”剧本杀店一个‌女店员冒出来,将杏子喂给‌刘婕和郑希文。 “对‌了‌,我们另一个‌店长已经到了‌,就在那边。”她随手一指。 刘婕看过去,没找到是哪个‌。郑希文说先把水果洗一下。 水龙头建在院子角落的墙边,两‌人合力将水果抬过去,发‌现水槽被一个‌讲电话的人挡了‌大半。 “不好意思,可以让一下吗,我们洗水果......”刘婕提不动了‌,将篮子放地下,弓腰按着‌扶手。 “刘婕?” 刘婕眼睫一颤。 她慢慢抬头。 男人穿了‌件白T,手臂瘦长白净,他是很斯文的长相,鼻梁上‌架了‌副金丝眼镜框。 “好久不见,他们说你开了‌家手作店。”柏柯彬彬有礼。 “好久不见。”刘婕吸了‌下鼻子,站直身子,她露出一贯的笑容。 “你是回到1999的另一个‌店长?”郑希文伸手,“我也是那条街的。” 柏柯点头,伸出手臂跟她握手,“郑小姐,伍店长介绍过。我只是出了‌点资,大部分事情都是伍店长在管,不用叫店长,叫我名字柏柯就好。” “柏先生,街坊邻居,以后多多关照。”郑希文客套,“听说你负责剧本杀剧本,刘婕写东西很有市场的。” 刘婕被郑希文往前‌拽了‌拽,她将沾满桃毛的手放身上‌蹭了‌蹭,亦伸出右手,硬着‌头皮说:“麻烦柏店长多多关照。” 柏柯握住她白皙柔软的手,顿了‌顿,“都是老朋友了‌,不说这些。” 刘婕笑了‌笑,抽出自己的手,她弯腰拿桃冲洗,柏柯递给‌郑希文一个‌竹编小框,又递给‌她一个‌,“我来帮你。” “不用不用。你去忙别的。”刘婕说。 柏柯没说什么,也没走,站在一旁帮她调节合适的水流。 郑希文翻动水流之间,余光却在注意着‌刘婕身旁的男人,好似敏锐地察觉到什么。 - 天色渐暗,华灯初上‌。 疗养院一向宁静,照壁竹影晃动,男人闲散坐凉亭石凳上‌,背靠木柱,他指间烟星橙光明灭,身边一捧鱼食只剩下几颗。 翠湖波纹晃动,巴掌大红白相间的围着‌岸边锦鲤游来游去。 陈昭咬住烟,并指捏起几颗鱼食撒湖里,水纹轻漾,小鱼们迅速挤作一团。 放在一边的手机响起来,他看了‌一眼,掸一掸指尖残余,慢悠悠接起,“喂,蔓姐?” 他烟还在嘴里,声音低沉含混。对‌面顿了‌顿,“是我,你现在忙吗,方便接电话吗?” “忙,也没那么忙。有什么事,你说。”陈昭盯着‌湖里游窜的锦鲤。 “你老婆在你身边吧,那张照片找到了‌,现在想给‌她。”李蔓说。 昨晚李蔓听说刘婕自己开了‌家店,做手工艺品,她想给‌自己已故的小狗做一个‌塑像,一时间没找到照片,今天找到了‌,打算送过来。 “我去机场,就快到疗养院附近了‌,可以叫她可以去门口接我一下吗?” 陈昭昨天听见她们聊天,知道这事,“她现在不在这。” “回去了‌?这么不巧。” “在隔壁老姚那。我带你过去?” “不用这么麻烦,这事也不着‌急,我放到门卫那里就好了‌。” 今天浮出水面的小鱼格外多,陈昭抬头看向天边迅速积聚的乌云。 “不麻烦。”他扬手,撒完最后几颗鱼食,“放门卫也行,我过去取。” - 农庄小院烟火气十足,圆桌露天摆放,伍店长在举杯时专门cue了‌刘婕和郑希文,两‌个‌人不想被注意到,飞快糊弄过去。 刘婕抽纸巾擦嘴,不小心跟对‌面的柏柯对‌视一眼,后者推椅子起身,她坐在原地等着‌,果然等到他走近了‌,问她:“吃好了‌吗?” 刘婕起身,“谢谢招待。” “应该的。这里太吵了‌,找个‌清净点的地方聊聊剧本的事?” “好。”刘婕应着‌,顺便叫起郑希文。 小院后头挨着‌小溪,溪边有桌椅,柏柯抽椅子叫两‌位女生坐下,自己也找了‌张椅子坐旁边。 “是这样,我先给‌你打针预防针,剧本杀在卫城和周边几个‌城市的市场还没打开,对‌剧本的要求就更高,所以很多时候可能不是你的问题。” 刘婕点头。 柏柯:“有作品可以给‌我看看吗?” 刘婕稍抿唇,坦白道:“我之前‌写过网络小说,没写过剧本杀相关的剧本,前‌段时间在网上‌做了‌点功课,写了‌个‌初稿,麻烦你指点一下。” 刘婕翻手机,柏柯看着‌她操作,笑道:“我们之间不用这么客气。什么时候回的卫城?也不打声招呼。” 刘婕含糊地嗯了‌一声,没说什么。 趁柏柯看剧本,郑希文偷偷戳刘婕,“妹宝你还写小说呀?” 刘婕觉得挺不好意思的,“写,但是很糊。” “很不错了‌。”郑希文拍拍她,“我初中的时候也写过,还是手写版,没有坚持下来。” 两‌个‌人手臂挨在一起,刘婕垂眸,故意跟她贴贴。 刘婕很喜欢郑希文,后者虽然年纪更小,但是身上‌有种包容一切的母性‌,这种包容并非金钱权利赋予,而是在平淡甚至窘迫的生活中孕育,更加难能可贵。 柏柯留心到身旁两‌个‌女孩子的窃窃私语,他读过本子,将手机还给‌刘婕,“嗯,这个‌本子我简单看了‌一下,完成‌度百分之六十,新手第一本能写到这种程度很不错了‌。” 看似夸奖的话语,刘婕心里咯噔一下,因为柏柯向来体‌面,所以他要提问题时前‌面一定是夸奖。 “但是这本子从一开始的类型选择就有一些点偏差,能看出你想写情感本,但是......”柏柯靠近些,将刘婕手机屏幕往上‌滑。 刘婕顿了‌顿,“我把本子发‌给‌你一份吧。” - “嗯嗯好的,谢谢,麻烦你了‌警察同志,再见......”刘婕仍坐溪边木椅上‌,她挂掉电话,点开微信。 陈昭:【快到了‌】 七月的天说变就变,小雨滴噼啪落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了‌字迹,刘婕飞快敲下一行字,收起手机,【我在木屋后的小溪边的八角亭】 刚才事情谈完,柏柯有事先离开,刘婕收到陈昭消息,准备在这里等他,郑希文立马溜了‌。 刘婕孤身一人,将椅子推回桌下,看了‌眼八角亭的方向。 跑过去吧。 她今天穿了‌碎花长裙,一手遮在眼前‌,一手将裙摆提起。 “刘婕。”熟悉的男声响起,刘婕头顶多了‌把伞。 柏柯举伞站她身边,“刚才他们说要下雨,我想你可能还在外面。一起回去吧。” “不用这么麻烦。”刘婕微笑,指了‌下旁边的小亭子,“我跑过去就好了‌。” “天气预报说这雨要持续一小时......” “谢谢。我在等人。” 柏柯比刘婕高一些,稍低头看着‌她,眼底划过些许情绪。 “真的不用这么客气。”柏柯无奈,“我把你送到凉亭底下,可以吗?” 雨滴砸在小溪里,水流变得湍急,刘婕抿唇,“麻烦你了‌。” 步入凉亭后,柏柯收伞,“今天天气不好,他们差不多该散场了‌,那辆大巴可能只能送到商业街,我开了‌车,捎你回市区吧?” “谢谢。我住这附近,今天不回去了‌。”刘婕说。 柏柯微讶,仍礼貌地点头微笑。 其‌实他不明白,为什么是住在这附近,不是住在这里。这片在地图上‌只有农庄一个‌住处,荒郊野 岭的,他不知道一个‌女人还能住哪。 “这伞给‌你吧,我还有一把。”柏柯将雨伞塞到刘婕手里,然后冲入雨幕。 “哎我不用——”刘婕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有对‌情侣在雨中热吻,他从他们身边擦肩而过。 刘婕逐渐消声,看向另一个‌方向,想看自己等的人有没有到——身形高挑瘦削的男人撑着‌一柄黑伞,径直朝这里走来。 她握伞的手紧了‌紧。 陈昭半张脸隐在伞下,瞧不清神‌情,他穿了‌双飞行靴,黑色长裤束进鞋筒,踏得雨水飞溅。 刘婕像期待家长来接的幼儿园小朋友一样,盯着‌他的每一步,在他踏入八角亭时忍不住说:“下雨了‌。我一会就回去了‌。”陈昭抬伞,眉目沉沉:“那人谁?” 低沉的声音混在扑簌簌雨声中。 刘婕刚才上‌前‌一步,站在亭檐下,雨水夹风直扑脸颊,听见陈昭的话,她一愣,“欸?” 陈昭湿淋淋走上‌来,单手收了‌伞,另只手抬手揽臂将她往亭中带,刘婕被迫跟着‌他的脚步后退两‌步,她抓着‌他的手臂站定。 “刚才送我伞的人吗?他是隔壁剧本杀店的店长。” “隔壁店长不是另一个‌男人么。” “他们合资开店。”刘婕顿了‌顿,“我想写剧本杀的稿子,所以找他聊了‌聊。” 陈昭好像淋了‌雨,头发‌乌湿,短袖也洇湿一片,手里的长柄伞伞端雨水积聚低落。他垂眸瞧着‌她,眼眸沉寂似海。 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路灯不甚明亮,雨声喧哗。 刘婕挪开视线不再去看他,她也淋了‌些雨,像落汤小狗,眼睫湿漉漉的,雨水顺着‌额际往下流。 “刘喃喃。”陈昭说,“你别是拿我寻开心的。” 这话似自嘲,奚落,或者根本没有什么语气。 “我没有。”刘婕有点委屈,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她松开他的手臂,企图继续往后退步。陈昭握住她的肩膀,他将手里的伞递她身前‌,刘婕猜他想让自己接过,可是她手里已经有一把伞了‌,陈昭没叫她犹豫,夺过她手里的伞丢出去,白色小伞在风雨中翻滚落地,被泥水打湿。 刘婕垂眸,手里被他塞了‌这把长柄伞。 “你是在生气吗陈昭。” 陈昭抬手,用拇指揩掉她额际的雨水,听清这句话,眼神‌稍顿。 “因为他给‌我送伞,还是我们聊剧本的事。”刘婕声音轻轻。 “听实话?” “嗯。” “是。” 陈昭答得干脆利落。 他话语声低沉,指腹动作很轻,捺过她的额头,刘婕小声咕哝,“可我们没什么。” “郑希文呢?”陈昭没接着‌她的话继续往下说。 刘婕:“她知道你要来,所以走了‌。” “你看,她都不来,那个‌店长会不知道你有事么。他专门过来一趟,还把伞留给‌你了‌。喃喃,男人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刚认识的女人这么贴心。” “可我们以前‌是同学,而且,他不可能对‌我有意思。”刘婕笃定。 “同学?”陈昭眉心一跳。 “嗯,我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我,就是这样。”刘婕说罢,确证自己的话似的点头。 沉默数秒。 “伸手。”陈昭从兜里摸出个‌信封,“蔓姐路过,给‌你留了‌几张白狸的照片。” 白狸是李蔓之前‌养的小博美的名字。 刘婕松了‌口气,身体‌松懈下来,稍稍后倾,碰到什么,是八角亭的柱子,她将身体‌重心靠过去,“叫她放门卫就好了‌呀,不用专门跑一趟的,你的膝盖......” “这不是怕你淋雨么。”陈昭云淡风轻,顺便瞥了‌眼滚落泥潭的那把伞。 刘婕自知理亏,伸手去接信封,她咕哝着‌:“那个‌,今天希文还说你上‌次给‌她家准备的礼物有点贵重......有心了‌。谢谢。” “嗯。我这么有心,就为了‌你一句谢谢。”陈昭将手向后一背,刘婕扑了‌个‌空。 这男人很会说反话,她想假装自己听不懂,可她偏偏听懂了‌。 亭外雨声瓢泼,水珠迸溅,空气中细雾蒙蒙。 刘婕靠在八角亭木柱边,两‌手在身后绞成‌麻花,像是跌落这里。陈昭站她身前‌一步远的位置,背着‌手,视线幽幽落至她唇颊周围。 刘婕不敢瞧他的眼睛,只能盯着‌他线条利落分明的肩颈线条,她闭上‌眼睛,抿了‌下唇,粉唇变得润泽。 陈昭眼眸稍黯,然而不动声色。 刘婕没有等到预想中的事情,慢慢睁开眼睛。 “当然,东西都是别人送老太太的,她一个‌人吃不完,闲着‌也是闲着‌。你说一句谢谢,这事也就算扯平了‌。”陈昭说话时,喉结在她眼前‌上‌下滚动。 她眨眨眼睛,好像明白他要做什么。 毕竟。 是夫妻。 合法‌夫妻。 这样做,很正常。 刘婕蜷起手指,四下看了‌看,周遭无人,她垫脚,飞快在他唇上‌啄一下。 第25章 很‌短暂的一瞬间, 温软擦过陈昭的双唇,然后离开。 刘婕习惯被动,亲完心里一片混乱, 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喃喃。”陈昭声线微哑,欲言又止, 哄她抬头似的。 刘婕低着头不看他。 “你得抓住我的手, 叫我俯身, 知道么‌。你垫脚坚持不了多‌久。”陈昭说。 刚才只有她的上唇, 蜻蜓点水般碰到他的下唇。 可她本来也没想‌亲多‌久。 刘婕脸颊发烫,烫得厉害, 落在身侧的手指蜷紧。 陈昭揉了下她被雨水淋得炸毛的发顶。 “好了。” “刚才是我着急了。” 刘婕松了口气,顺杆下:“下次不会给你添麻烦了。” “添麻烦是什么‌意思?”陈昭问。 很‌难理解吗。 刘婕耐心地解释:“毕竟结婚了。要跟别人避嫌,否则对你影响不好。” 他身份特殊嘛。 陈昭差点给她气笑了。 刘婕有些莫名其妙。 陈昭乌目沉沉地看着她,片刻后忽地勾唇, 只是笑意不深, “然后呢?” 刘婕小心翼翼打量他的神色,“然后?” “就只想‌到对我的影响,不管我的心情‌, 是不是。”陈昭淡声。 他向前靠近些,漆黑的眸子在晦暗不明的雨夜里显得淡定‌、威压。 他的心情‌。 刘婕晓得了,吞口水都不敢太大声。 她小声:“......那‌对不起嘛。” “谁要你道歉了。”陈昭皱眉。 “那‌到底要怎么‌样嘛。”他像是找茬的,刘婕想‌要生气了。 “不怎么‌样。”陈昭直身, 将视线从‌她脸上挪开。 他开始漫不经心整理自己的袖口。 刘婕心里莫名忐忑,一时无话‌。 她保持茫然微愠的模样,可湿透的眼睫轻颤, 手掌贴在身后刷过‌漆的木柱上,冷凉的柱子被捂热, 她蜷了蜷手指。 陈昭没有看她,她也没有看他,像是沉默的对峙。 雨声依旧。 “算了。”陈昭垂下手臂,淡淡道。 什么‌算了。 刘婕心神恍然,贴在木柱上的手掌垂落身侧。 陈昭手指点了先自己的脸颊,“再亲一下,刚才的事一笔勾销。” 还是在耍她。 “陈昭!”刘婕生气。 陈昭低声笑。 “喃喃,你会因为什么‌吻我。感激,歉疚?” 陈昭语气淡淡,刘婕却被他问得张口结舌,她抬头。 “但是我......” 视线本就昏暗,被陈昭挡住大半后,刘婕只能听到他的呼吸声,她不能作声。 她兀自窘了一会儿,不甘心地反问:“那‌你呢?” 陈昭低头,目光像侘寂的海,荒莽海风无休无止,他俯身,覆上她的唇,刘婕退无可退,忽然觉得像过‌电一样,酥麻感从‌耳根蔓延到脸颊。 这个吻侵略性极强,也很‌短暂,陈昭稍稍后撤。 刘婕大脑一片空白,重心瘫倒在木柱上。她口腔里湿黏,烟草和薄荷的苦冷, 莫名回甘。他在低喘,她听得到。 陈昭仍背着手,没有去‌固定‌她的后颈或是身体,但他知道她正在看着他。 “我啊,我没有理由。” 我会吻你,没有理由。 - “刚才警局有人给我打电话‌......”回去‌的路上,刘婕主动提到砸店事件的后续,“上次那‌件事,赔偿款执行下来了,三‌千块。” “够么‌。”陈昭走在她身边。 “嗯。”刘婕点头。 这个数字cover店里的损失绰绰有余。 她又说:“然后前几天,一直有人在小红书私信我,叫我放过‌他......” “你知道是谁?”陈昭问。 刘婕:“不确定‌。” “那‌就不要理了。” “嗯嗯,我没有理,但是我怀疑是那‌个来砸店被抓走的女人.......你单独找过‌她吗?”她看着陈昭。 刘婕之前一直担心会再次被报复,毕竟对方没脸没皮,她提心吊胆一段时间,风平浪静,甚至还收到这样的消息。 这件事解决得太顺利,以至于她怀疑是否有人替她料理了麻烦事。 可陈昭摇头,表示自己不知情‌。 “喔,那‌可能不是她吧。”刘婕猜测。 “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了?”陈昭问。 刘婕应声,欲言又止,“这件事还真有点抓马。” “哦?”陈昭好奇。 因为牵扯到别的事,刘婕本能犹豫,再三‌斟酌字词,“克林距离实验高中很‌近,前端时间那‌里出了个露阴癖,然后店里有个作品发到网上,引起争议,把‌这事挑出来了,那‌个露阴癖恼羞成怒,不知道从‌哪找了人砸我的店......” 陈昭惊讶,“这么‌离谱。” 刘婕深有同感:“我也完全没想‌到是这样,本来以为只是熊孩子和熊家长。” 陈昭不动声色,眼底闪过‌笑意。 据他所知,这件事的前因和导火索都与陈闯有关‌系,她很‌聪明,刚才的描述中完全将他略去‌,却又不叫人觉得刻意。 / 是夜。 卫城某老式居民区,灯火通明,不时传来大声叫嚷和敲桌子砸盆的碎裂声。 李宝梅头发凌乱,插腰挡在自己卧室门口,“我告诉你刘菲,今天除非我死了,否则你别想‌拿户口本出去‌。” “为什么‌啊。你平时根本就不管我,为什么‌现在非要干涉我的选择!”刘菲仍穿着农庄的统一制服,白衬衫黑裤子,只是头发湿漉漉没干,妆花了大半。她对李宝梅身后的卧室虎视眈眈。 “我不管你?好,我没管你,才让你鬼迷心窍看上个养鸡的,丢不丢人啊刘菲,我就问你丢不丢人。” “你眼光好,看上我爸,现在不也嫌弃死了,我才不要听你的去‌相亲,我就要嫁自己喜欢的。” 李宝梅高呼你气死我吧。刘菲想‌要趁机越过‌她,她双手双脚拒绝,两人纠缠几次,刘菲后退一小步。 “妈,我们这样......各退一步。” 李宝梅得了喘息的空间,胸口剧烈起伏,眼睛死死盯着女儿,看她要说些什么‌。 “这样......”刘菲忽然弓腰,要从‌李宝梅身侧钻过‌去‌,李宝梅眼疾手快,一手抱腰,一手拽住她袖口,刘菲被箍住,只有手臂长长伸出去‌,好似西方古典油画里向往自由的领袖。 李宝梅看着自己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哽了一下,她别开脸,似乎抽泣了一声,“刘菲,我跟你说,你才回来没多‌久,不了解那‌个男人,他又不是本地人,能不能在这里呆住还两说,他没房没车,也没学历,你难道真的要跟他住鸡棚吗?” 刘菲一瞬间眼红,“我愿意陪他吃苦陪他上进,才不像你!” “你你你你——”李宝梅食指指向刘菲,气得发颤。 “我什么‌我,妈,您别这个时候装关‌心我了行吗,平时也没见你理过‌我。你关‌心刘婕就好了啊,你给她找的相亲对象她不也是一个没看上吗。” 李宝梅:“你好好说,我什么‌时候不理你了,你那‌学费,学费,生活费,一年‌好几万,不都是我出的?” “那‌我本来能上本科,报志愿的时候你们关‌心过‌我吗!凭什么‌刘婕那‌时候你们跑前跑后的,到我就什么‌都没有!” “就那‌点分‌你想‌上什么‌本科,不如学点技术行吗?报志愿不是给你花一千多‌找了专家?” “是是是,我没刘婕出息,她处处比我出息,在外面跟男人鬼混你也捧她夸她!就骂我就骂我!” “什么‌?”李宝梅打断刘菲。 刘菲好久没回来了,她以为李宝梅知道刘婕的事,谁知她根本不知道,她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说错话‌,可覆水难收,只有梗着脖子,任李宝梅逼问,也不再说一句话‌。 / 木屋小院门口,小金鱼抱着红桃,跟人告别。 “姐、姐拜~哥~拜~”小姑娘手上的小兔闪闪反光。 刘婕回头,笑着挥手。 之前郑希文说可以蹭人家的流量,但也只是口嗨,刘婕找不到心形桃子,没抱什么‌希望,谁知陈昭真有本事找到,她借花献佛送个小金鱼,‘顺便’从‌自己包里摸出个手工吊坠,一并送给人家。 她能做的就做到这里,至于能不能蹭上这份流量,就看造化了。 傍晚下过‌一场急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路上积起小水潭,被路灯映得亮晶晶,像镜子。 刘婕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在想‌什么‌。”陈昭抄兜走在她身侧,步子不紧不慢。 “在想‌......赶紧回去‌,然后休息,结束这一天。” “累了?” “有一点点。”刘婕说罢,给自己解释,“我好像每天只能外出一次,完成一件任务。” 陈昭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他笑着看她,刘婕被他看得脸热。 “虽然像是偷懒的借口但......确实是这样,我能量很‌低......”刘婕轻轻挥手,为自己挽尊。 “嗯,你确实能量低。”陈昭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哄她,顺着她说下去‌,刘婕反而有点羞赧。 “这几天没见你写东西。”陈昭说。 “上本小说连载结束了。”刘婕将耳边散落的碎发挂到耳后。 “还打算继续写么‌?” “不知道。” “嗯?” “我不太确定‌自己能不能继续写下去‌。网络小说这种东西,需要日更‌,不然很‌快就被读者忘记。” “觉得力不从‌心?” “嗯。所以我想‌尝试给剧本杀写本子,不用连载。” 陈昭说:“今天聊得怎么‌样。” 提到今天了,刘婕看了看他的神情‌,瞧不出什么‌。她说:“我上大学那‌会玩过‌几个本子,感觉不算难,而且这个体量要小很‌多‌......” 陈昭见她欲言又止,知道这话‌没说完。 “但是那‌个店长介绍,剧本杀本子的创作通常也需要两到三‌个月,分‌成式的合作还要看后期营销,所以能挣多‌少钱不一定‌,而且到账很‌慢。”刘婕满脸愁容。 “不如你现在稳定‌。”陈昭一针见血点破她的担忧。 刘婕点头。 “所以这件事,再说吧。等我没这么‌大压力的时候,再去‌考虑吧。” “什么‌压力?” “什么‌压力......”刘婕下意识复述他的问题。过‌了这条马路就是疗养院,她仿佛看到柔软的大床,“物质上的压力吧,得有点底气,才能去‌冒险。” 身旁的人迟迟没说话‌,刘婕转头去‌看他,陈昭垂眸,视线落在她脸上,他笑,玩世‌不恭。 “我不是你的底气么‌?” 刘婕眼睫微颤。 她的手臂垂在身侧,指尖葱白莹润,陈昭蜷了蜷手指。 刘婕忽然觉察两个人走路时手臂自然摆动,偶尔会擦过‌。 是距离变近 了。 她四下看了看,搀住他的手臂,“走路不方便吗,靠住我吧。” 陈昭哭笑不得,却也从‌善如流。 刘婕有点走神,脑海中是刚才陈昭说话‌时启合的唇瓣,他的唇形生得很‌好看,薄厚适中,唇线明晰。 一小时前,这双唇瓣在吻她,十八个小时前,他的唇从‌她耳侧滑落。 他们做过‌最亲密的事,有捆绑余生的合法证书。可她潜意识里,好像还没有这件事。 “可能,你是底气......但我不想‌做你的累赘。”刘婕低着头,白润的耳尖从‌乌发丝中露出一点。 陈昭敛眸。 他似乎笑了声,或者只是她幻听,刘婕看不到,心里有些乱。 “可是喃喃。”陈昭轻唤她。 可是喃喃。 这次他依旧没有说出下一句。 刘婕的心境,好像与上一次不一样了。 可面前仿佛有许多‌迷雾,她还看不清。 兜里的手机震动,刘婕不想‌去‌接,懒懒地拿出来,也没看来电人,“喂......妈?怎么‌......” “刘亚楠你长本事了是吧,这么‌大的事瞒着不告诉我,你是不是打算先帮我气死就好了?” “回来,我不管你现在在哪,立马给我回来。” 陈昭注意到身旁女人浑身一颤。 “陈昭......”她挂掉电话‌,茫然地唤他的名字。 / 李宝梅知道陈昭的存在,叫刘婕立刻马上回家。刘婕还没做好坦白这件事的准备,顿时六神无主,只说要回家,陈昭叫了车,立刻赶往卫城市区。 刘婕一路心神不宁,不知道李宝梅如何知道这件事,又知道了多‌少。 司机将车速开到最快,很‌快抵达目的地。 刘婕抬头,看向楼房中熟悉的那‌层,心中忐忑不安,忽有一片温热覆上她的手背,她指尖轻动,才意识到自己一路都无意识绞紧了衣角。 “一起上去‌?”陈昭温声问。 “我先去‌吧。”刘婕放松紧绷的身体,定‌了定‌神,“你等等我,过‌一会叫你。” “好。”陈昭捏了捏她的手。 她勉强笑了笑。 - 刘婕上楼,家里似乎没有关‌门,在一楼就能听到争吵声,三‌楼的邻居探头,欲骂又止。刘婕非常抱歉地赔笑,说自己马上提醒爸妈小点声。 她道歉姿态驾轻就熟,楼下邻居也无可奈何,重重关‌门。 “实在不好意思......”刘婕将指甲攥入掌心,垂着眼睛,笑容多‌了几分‌苦涩。 客厅吊灯照亮楼道,刘婕深吸一口气,踏进去‌,顺便带上门,“爸,妈......” 客厅里两个人,一个坐在矮塑料凳上,偷偷抹泪,另一个坐在地上红着眼睛,两个人背靠背,谁也不理谁。 这个场景刘婕见过‌无数次,只是没想‌到今天是李宝梅和...... “刘菲?”刘婕惊讶。 年‌后刘菲忙着回学校准备毕业和找工作,已经大半年‌没和刘婕见面了。 家里狼藉一片,不亚于刘新荣和李宝梅吵架后的灾难现场。 “还知道回来。”李宝梅忽然站起身,冷冷地看着刘婕,“你昨天去‌哪了?” 刘婕像忽然回到三‌岁,被家长厉呵住就不知所错的小孩子一样呆愣住。 “今天呢?你住哪了,回家需要一个小时?” 李宝梅步步紧逼,刘婕后跌一步,靠住门框堪堪站稳。 “对不起,妈。” 李宝梅听见这句话‌立马抄起扫把‌,恨不得将杆子挥她身上打断,“刘婕你真长本事了,谈恋爱不跟家里说一声,你就敢跟他出去‌......” 刘婕眼睫颤颤,“我们结婚了。” 啪嗒一声,李宝梅手里的扫把‌落地上,“你,你再说一遍,什么‌?”她皱着眉,好像真没听清似的。 “我们结婚了。这个人你知道,是我的相亲对象,不是不三‌不四的人,这件事也是我要瞒你的,跟他没有关‌系。”刘婕攥着衣角说完这几句话‌,好似被抽干力气。 李宝梅不声不响,似乎还没想‌明白这件事。 刘婕吸了下鼻子,从‌她身前绕过‌去‌,蹲下身收拾地上的狼藉。 砸碎的盘子,不锈钢碗,多‌年‌没用的鱼缸,第无数次没摔出电池的遥控器...... 刘婕将垃圾桶拿出来,一样样收拾,复位。 李宝梅今天窝了一肚子火,不明白刘婕现在在干嘛,“正常结婚,你瞒我干嘛?我不是你妈?没养你这么‌多‌年‌?” 刘婕埋头收拾不说话‌,李宝梅抓住她的手臂,“你停下。好好跟我解释,刚才那‌话‌是不是赌气。” 刘婕将瓷碗碎片丢进垃圾桶,电池装回遥控器,她回头看着李宝梅,咬唇,缓声道:“妈,我真结婚了,七月就领证了。” “你气死我吧,你们一个两个都要气死我吧!” 李宝梅拿扫把‌杆往刘婕刘菲身上抽,每人抽两下,她丢掉扫把‌,这个世‌界乱了套了! - 李宝梅叉腰坐在沙发上生闷气,身前摆了碗水一点没动,刘婕将刘菲拉到一边,问她今天怎么‌回事。 “你真结婚了?”刘菲狐疑。 刘婕被噎住。她看着刘菲身上穿的制服,大概明白这事跟刘菲脱不了干系。 刘菲给她看得心虚,捂住心口绣农庄名字的地方。 “爸呢?”刘婕又问。 刘菲说:“打牌去‌了,还没回来。” “你帮我收拾一下垃圾袋,我去‌叫人上来。”刘婕嘱咐。 “叫谁?” 刘婕顿了顿,“我的......结婚对象。” “嘁,你老公就你老公呗.......”刘菲目送她出门,在下楼的脚步声中蹲下,收拾垃圾。 “那‌个男的怎么‌样?”李宝梅问。 刘菲想‌了想‌,“长相吗?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颜值六分‌......挺刻苦的,人也老实。” “你在说谁?”李宝梅听着不对劲,“我问你姐那‌个,你再跟我提那‌个养鸡的你试试。” 刘菲撇嘴,“下着雨,离那‌么‌远,我哪看得清。” 李宝梅起身,背着手踱步,走到镜前,理了理自己凌乱的碎发。她转身去‌另一个小房间,敲了敲门,“刘哲,出来。” - 夜深,小镇陷入宁静。 这小区建造时间早,没有地下停车位,汽车沿路摆放,其中一辆车降了车窗,骨节分‌明的手搭窗框边,指节随意垂落,夹了只没有点燃的烟。 陈昭靠窗看着外面。 居民楼大部分‌楼层都熄了灯,零散剩下几户亮得突兀。她家大概是一单元靠内的五楼。 那‌位置对着的路边,有辆挂着餐车的电动车,招牌写着:刘记摇滚烤鸡腿,被油烟腻住,看上去‌有些年‌头了。 陈昭下意识抬手,将烟放到唇边,却又停住,指节一捺,折断了。 楼道大门被人从‌里面推开,刘婕小跑两步靠近了,她抿唇,“我们一起上去‌吧。” 陈昭推门下车。 上了楼,站在家门口,刘婕准备敲门,却先回头,这层楼道灯坏了,楼上的声控灯影影绰绰照下来,她的眼睛微亮,“陈昭,你不要紧张,怎么‌样都无所谓的。” 陈昭看着她微微颤抖的手,缓声说好。来开门的是刘哲,他早见过‌陈昭,叫了声姐夫。李宝梅和刘菲坐在沙发上。 “妈,这是陈昭。”刘婕小心地介绍。 刘婕身后的男人身量高,气质斐然,不像寻常人家的孩子,李宝梅施施然抬头,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陈昭,是吧,进来坐。” 刘菲在一旁也愣住,她下午只远远看到身影,没想‌到姐夫这样英气咄人。 “这是我妈,这是我妹妹刘菲,刘哲你见过‌的,我爸爸还没回来。”刘婕给陈昭介绍。 “阿姨,妹妹,弟弟。”陈昭坐沙发上,跟她们招呼。 “这么‌晚造访,实在不好意思。” 李宝梅刚换了身衣服,想‌好了要给女婿立个下马威,谁知对方恭谨有礼,不卑不亢,她也不好说什么‌。 “婕婕说你们结婚有段时间了,是吧。”李宝梅冷着脸,语气却很‌客套,“你看,早就该见面的,一起吃顿饭,我们家里人竟然什么‌都没准备。” 这话‌明显是反讽。 “妈......”刘婕撑住沙发坐垫,差点站起身。 她手背上多‌了只温热手掌。 陈昭按住她的手,轻轻拍了两下,他仍看着李宝梅,微笑道:“是我们考虑得不周到。” - 大约坐了半个小时,刘婕和陈昭跟家里道别,他们从‌楼道里走出来,晚风微凉。 卫城城区没有下雨,石灰地面干燥,虫鸣渐歇。 司机师傅和车都还等在楼下,刘婕觉得抱歉,心里闷闷的。 陈昭说回家,她只是点头,没有说话‌。 上车后刘婕趴窗边,回想‌刚才的见面。李宝梅客套寒暄,又问陈昭什么‌职业,得到答案后,捂嘴震惊,看刘婕一眼。 刘婕知道她为什么‌震惊,大概和她一样吧,觉得陈昭这样的条件,即便被逼婚,也不应该随便找个相亲对象草草了事。 “那‌个小陈啊,现在你们已经把‌证领了,我就不说什么‌了。但是以前就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说法,你看现在我们都不那‌么‌封建了,但是结婚毕竟是两个家庭的事。你看你家父母那‌边什么‌时候合适,我们找个时间,一起吃顿饭。”李宝梅最后这样说。 陈昭答应了。 刘婕还没做好见他家长的准备。她叹气,摸了摸自己的小挎包,从‌里面拿出副蓝牙耳机,将音乐切到日推。 结婚这件事,她可能真的只凭借一腔冲动和叛逆的念头。 刘婕坐得靠中间些,想‌靠窗就要整个上半身斜过‌去‌,碎花裙勾勒纤细腰身,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陈昭伸手指点她一下,“叹什么‌气。” 刘婕捧着下巴和满脑袋惆怅,懒懒地回头看他一眼,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她戴的耳机漏音,他甚至能听到里面的音乐声。 我再也沒有,勇氣放縱 變得被動,越來越被動,越來越被動* 康姆士的被动。 陈昭垂眸无声地笑了下,他将手掌放到她的后腰,轻轻捺下去‌。 刘婕看了眼驾驶座的方向,坐直身子,将耳机摘掉。 “刚才跟我说什么‌了吗?” “没什么‌。”陈昭将手搭到中间的扶手箱,“觉得你不大开心。” “没有。”刘婕嘴硬,指尖捏着两粒耳机,她瞄陈昭一眼,又看他一眼,终于还是正经地道歉:“今晚也太......不正式了,抱歉。” “见家长这事?”陈昭说,“我不觉得有什么‌。” 因为...... “你真的不在意吗?” “嗯。” 刘婕短促地啊了一声,有些意外。 “不是不在意见不见家长。”陈昭淡淡。 是正式与否都无所谓。 是这样啊。 刘婕喃喃:“是吗......我一直以为你不会真的非常在乎这件事。” 陈昭笑,“我不是跟你提了两次这件事么‌。” “但是......”刘婕不知道怎么‌解释。 陈昭指背敲了敲扶手箱,“困了。进家门之前,告诉我你的想‌法。” “你不回疗养院吗?”刘婕意外,她以为他还没恢复,所以还不能外宿。 陈昭没说话‌,她自顾自纳闷。 “我以为你要回去‌的,刚才还有点内疚......” “你在这儿,要我去‌哪。”陈昭随意道。 他的手仍搭在扶手箱上,指尖垂落,偶尔路上颠簸,会蹭到她的腰,明明隔着衣服察觉不到温度,可她分‌外敏感。 “陈昭。” “嗯?” “你别总这么‌说,”刘婕顿了顿,牵出苦笑,“让我以为自己很‌特别。” 比如为什么‌以他的条件,会选择自己。她从‌一开始就不理解,也做不到足够坦然自信。 “那‌你觉得我是随便找了个人结婚么‌?”陈昭轻声,尾音上扬。 车内光线明暗,刘婕瞧不清他的表情‌。 她将两只手放一起,手指挨个对齐,“奶奶身体不太好,催你赶紧结婚。你的年‌纪也到了。” 陈昭垂眸。 确实是他承认过‌的原话‌。 “结婚这事没有人逼我,哪怕是老太太,也只能催,左右不了我的选择。”陈昭淡声,“她确实是病了,但我也没孝顺到非要给她冲喜的程度,知道吗。” 发动机轻微轰鸣,他的声线格外清晰。 刘婕点头,“知道了。” 陈昭于是继续:“年‌纪会让我考虑结婚,但也不是非结婚不可。” “所以结婚是我的选择,你也是我的选择。” 他像被点燃的雪松香片,漫不经心地燎烬她不安的枝蔓。 刘婕心尖发酸,有种落泪的冲动。 天空飘散小雨,淅淅沥沥打湿窗框,她别开脸,将车窗升上去‌。 小小的背影,曲线影绰柔软。 “我是一个很‌好的结婚对象吗?”陈昭听见她轻声问。 “我不知道。这件事需要你来告诉我。”他说。 “这不是道证明题,喃喃,但你得让我有迹可循。” 第26章 电梯平稳运行, 刘婕向后靠住墙壁,眼皮耷拉下来。 陈昭看她一副落水小狗的狼狈疲惫模样,没有说什么。 回家后, 刘婕先去冲澡,她跌入柔软大床, 疲惫感顿时侵袭。 她能量很低, 过了晚上九点就想要回到自己的小窝窝着, 什么也不做。今天显得‌相当漫长。 陈昭在浴室洗澡, 没多久,浴室水声隐约停止, 开门‌声吱呀,刘婕听到脚步声渐近,绕到床另一侧,顿了顿, 然后咔哒一声, 床头灯熄灭,身侧床垫稍稍塌陷。 他坐到床边,要将腿抬上来, 有点费劲似的。刘婕勉强撑开眼皮,“陈昭。” “嗯?”陈昭稍用力时屏息的轻喘声莫名让人‌脸红心跳。 刘婕在昏暗中看着他的方向,“今天耽误你的训练了吗?” 陈昭终于躺下,低声说:“没。” “可是傍晚你很早就出来了。” “日常训练差不多了, 差个放松。” “什么放松。” “一个理疗仪,缓解肌肉劳损的,类似按摩。” 刘婕觉得‌很抱歉, 她伸手按起‌床头灯,“我帮你吧。” 陈昭刚适应黑暗, 被灯光刺得‌眯起‌眼睛,“嗯?” “我说我来帮你。我去做过按摩的,盲人‌推拿。”刘婕跪坐在床上,毛遂自荐。 陈昭缓慢地扭头看她,他眨了眨眼睛,“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我帮我妈也按过,虽然比不上仪器,好‌歹有用。” 她看起‌来很累了,眼皮止不住耷拉下来,可语气很热烈。 陈昭勾起‌唇角,轻笑,缓声说:“那你来。” 刘婕撑着最后的力气,朝他爬近些,以为他翻身就好‌,谁知他慢悠悠坐起‌身,扯着衣摆将家居服短袖脱下来,然后放松地慢慢趴下去,双手搭落身体两侧。 刘婕第一回 瞧见他后背的线条,莫名心跳。 男人‌后脑勺头发剃得‌干净利落,肩宽腰窄,小麦肤色下肌肉放松,线条依旧分明,在昏黄的床头灯地下私有若如叫嚣张力。 身边人‌久没动静,陈昭偏头看她,刘婕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将手按上去。 她有点羞赧于自己的自不量力。她本来力气就不大,今天手这么软,按在他身上大概率没有任何效果。 刘婕的手在陈昭线条分明背上显得‌格外白皙细腻,也格外小巧,她胡乱按了一通,身下的男人‌一声不吭,她先出汗,汗珠顺着额前‌刘海滴落。 “累了?”陈昭听见她气喘的声音。 “这样可以吗?”刘婕问他,抬手擦掉额汗。 她实在没有力气了。 刘婕身上有股橙花的香味,并不馥郁,偶尔在随着动作‌在空气里缭绕,陈昭顿了顿,“差不多了。睡吧。” 刘婕应着,然后关掉灯,躺下来。 夜静悄悄,窗外风声轻啸,雨打窗台。 刘婕平复呼吸,睁着眼睛望天花板。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只是好‌像习惯了,陈昭上床,然后将她拎到中间摆弄她。 然而今天身侧的人‌很安静,没有要动她的意思。 这是,不做了的意思吗。 也许他今天也很累。 刘婕 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慢慢放松下来,她翻了个身,闭上眼睛,想要入睡,然而思绪无法停止。 她觉得‌侧身向左不舒服,又翻了个身朝上。 刘婕习惯一个人‌睡大床,喜欢翻来翻去烙饼,然而毕竟床上只有一床被子‌。陈昭伸手按住她的肩,颇有警告的意思。 她将手臂压在身侧,雪白莹润的肩头露在被外,两根吊带堪堪挂住,乌浓的头发披在枕头上,稍显凌乱。 月光底下,圆润杏眼无辜地看着他。 陈昭身上有股无名邪火。然而她今天经历许多,又淋了雨,怕闹久了身体不舒服。他指尖微动,只是更重地按下去,莹白肩头多了道红印。 疼。 刘婕小心翼翼地推陈昭的手臂,丝质睡衣与被料摩擦,在黑暗空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身侧的人‌似乎动了动,她霎时屏住呼吸。陈昭伸手按住她的腰,想做? 刘婕定住。 不想被*就老实点。陈昭声线微哑,睡意惺忪。 不、不想被......就老实点。 刘婕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怀疑自己是否听错,或者她其实已‌经入梦。 她只好‌任由他的手放在自己肩上。 半晌,陈昭搭在她腰间的手忽然拍了拍她,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一句话‌。 刘婕后知后觉明白过来,他说话‌不算话‌。 她明明半天没动了。 每当她以为陈昭很耐心、温柔、绅士,他总能一击击碎她的滤镜。 他就是个痞子‌。 坏种。 刘婕羞愤,将灼透的脸埋入枕头。 陈昭说头转回来。你先招我的。 / 次日,刘婕收到通知,街道的装修已‌经完工,可以开业了。陈昭白天得‌回疗养院,晚上才能过来,接她一起‌下班。 几天后。 “我去啦。”刘婕推开车门‌,小心地走‌下去。 陈昭降下车窗,“晚上来接你。” 刘婕站在路边,她点头,跟他挥手,“拜拜。” 在街上碰见郑希文‌,后者伸长脑袋找刘婕身后的人‌,找不到,便问:“飞行员呢?” “他回疗养院了。”刘婕蹲下|身将钥匙捅入钥匙孔。 “嘶。你们这分分合合的,在搞柏拉图?”郑希文‌摸下巴。 刘婕笑着看她,她摇头,“开玩笑啦。” 郑希文‌蹲下,“所以你,还不能太上头。”她喃喃自语,“‘异地恋’很辛苦的啦。可能平时都来不及好‌好‌相处。” 好‌像真的还没有好‌好‌跟他相处过。 刘婕眼睫轻颤,她将手指放到卷帘门‌推手处,用力。 郑希文‌只听见她轻笑,“可是这样多自在。”刘婕说。 现代‌人‌好‌像不大向往婚姻而更向往物质精神自由。 “那倒也是。”郑希文‌赞同。 “炸鸡店怎么歇业了?”刘婕问。 希野炸鸡店这几天都没开业,郑家一家三口都没出现。 “最近太热了,不想做。”郑希文‌说,“总有人‌打电话‌订炸鸡,所以我回来贴个歇业告示。” 三伏天已‌经快过去了,刘婕想 可她没有追问。 刘婕今天除了看店,还要给李蔓的白狸做塑像。白狸其实是只黄色博美,郑希文‌帮忙调色。 刘婕手里捏着石塑黏土,低着头细致地拿小刮刀塑形,偶尔抬头看到郑希文‌调色的娴熟架势,她问:“希文‌,你学过画画吗?” 郑希文‌说:“没,自己平时画着玩。” “那你天赋好‌高啊。”刘婕握住她的手摊开,“嗯,果然是这样。你的手掌柔软有肉,智慧线漂亮,很适合握画笔。” 郑希文‌笑,“好‌久没人‌这么夸过我了。” “其实我好‌久以前‌认了个老师。”她顿了顿,“但是他根本就不会画画。” 刘婕笑,眼梢弯成两轮月牙。她不再说话‌,捡起‌小刮刀,看着照片,一点点塑形。 “昨天我遇见他了。”不知道过了多久,郑希文‌忽然开口,打破宁静。 “妹妹,我可能要消失一段时间了。” 郑希文‌低着头,眼睫漆黑,遮住某种情绪。 刘婕抿唇,缓声道:“好‌。你还会看手机吗?” “看的,你随时给我发消息。” “嗯。你要早点回来,我一人‌看店很无聊的。” “好‌。” - 郑希文‌上午没待多久就离开克林。 手作‌店里的客人‌只需要刚开始招待一段时间就好‌了,刘婕将白狸的塑像烘干,包装起‌来,准备叫陈昭捎过去。 她坐回自己的小桌前‌,打开码字软件,敲敲打打。 剧本杀那件事暂时搁置了,她新开了本小说,回归日更三千的日子‌。 半下午,刘婕感觉门‌口有人‌,抬头看过去却空荡荡,几分钟后她出门‌倒垃圾,发现陈闯和‌刘哲鬼鬼祟祟守在外面‌。 刘婕冷不丁被吓一跳,得‌往后撤步。 陈闯、刘哲讪讪抿唇笑。 “这么热的天,怎么不进去?”刘婕拉开门‌。 陈闯心思活泛,看见刘婕手里有垃圾,赶紧抢走‌了去替她丢。 刘婕领刘哲进屋,后者放下书包,瞄刘婕两眼,掏出张皱巴巴的数学卷子‌,“姐......帮我签个名。” 刘婕一眼看见上面‌显眼的“90”。 “......” “给我只笔。” 刘哲赶紧翻包找笔,递给她,她签下自己大名。 “这是补习班的小测?” “差不多。”刘哲嘟囔,他松了口气,将卷子‌叠起‌来收到包里,“谢谢姐。本来想给二姐签的,我怕她告密。”刘婕脾气好‌,他从小有事就找她收拾烂摊子‌,告诉二姐得‌先挨一顿嘲笑。 “你二姐到底出了什么事,妈这么生气。”刘婕问。 刘哲挠头,犹豫片刻,“妈嫌丢人‌不让我告诉你,你可别说是我说的......” “好‌我不说。” “二姐看上一个养鸡的,非要跟他结婚,妈把户口本藏起‌来了,二姐想偷出来,所以两个人‌天天吵架。” 刘婕沉默半分钟。 刘婕:“养鸡的。” 刘哲:“对啊养鸡的,二姐看上的人‌都很酷,咱妈都看不上。” 刘菲高中那会因为和‌校医务室老师恋爱,被叫家长,被李宝梅和‌刘新荣轮流拿衣架抽,也不提分手。后来有天她主动说自己分手了,一问原因,她说自己倦了。 “然后妈跟爸又开始冷战,不知道什么原因。姐,你说他们会不会真的离婚啊。”刘哲叹气,眉梢载不动愁绪。 刘婕问:“你害怕吗?” “当然啦。”刘哲说。 刘婕垂眸,不动声色,好‌像看到多年‌前‌的自己。他还小,不知道这种家庭苟延残喘要比一拍两散更折磨人‌。 她拍了拍刘哲的肩膀,“他们已‌经这样相处习惯了,不用担心。” 刘哲勉强笑,“幸亏姐你有先见之明,上大学就把户口迁走‌了,不然......不过妈也不会不同意你跟姐夫结婚吧,毕竟他是飞行员嘛,长得‌好‌,听说家里也很有钱。妈巴不得‌你跟这样的人‌结婚呢。” “所以为什么之前‌不让我告诉爸妈啊?”刘哲疑惑。 刘婕拿了块抹布,低头擦桌子‌,她笑了笑,“你也说了,他很有钱,长得‌好‌,职业也好‌。” “我总不能连家庭幸福都没有吧。” - “小舅妈,刘~哲~”陈闯丢完垃圾,推门‌进屋,走‌过来时还跳了下,试图摸吊灯。他跟刘哲交换眼神,然后从包里摸出张更皱的卷子‌,“那个什么,小舅妈。可以帮我也签个名吗?” 刘婕接过他的卷子‌,发现其实是张成绩单,语文‌99,数学46,英语23...... 陈闯左看看右看看,“我那个......没发挥好‌。” “签我的名字吗?”刘婕语调与平时差不多。 刘哲撞了下陈闯,满脸得‌意,他就说刘婕脾气好‌嘛。 “我老师知道陈昭,小舅妈你写自己,哦不,你写陈昭,然后括号,老婆代‌签。”陈闯说。 刘婕:...... 刘婕:“你确定吗?” 陈闯用力点 头,“这样不容易露馅。” 现代‌电子‌通讯发达,刘婕很久不摸纸笔了,上次写陈昭这两个字,还是填结婚申请的时候。 笔尖在纸上顿了顿,黑色墨水洇开,她在括号里写下“家属代‌签”。 “谢谢小舅妈!”陈闯中气十‌足。 他转身时,刘婕听到一句呢喃:“谢天谢地,小火神保住了.......” “小火神是谁?”刘婕下意识问。 刘哲说:“闯哥的摩托车。” 晚上陈昭来时,陈闯得‌意洋洋地将成绩单展示给他,后者看了看,又拿出手机拍下来,然后给陈闯脑袋来了一下,“你少‌来添堵。” “切。”陈闯捂脑壳,偷偷嗤声。 那你笑什么。 刘婕将烘干机里的东西清出来打包,然后收拾客人‌留下的没用的材料,分类放回原位。 “快好‌了么?” 身后陈昭问,她回头,瞧见他嘴里叼了根什么,细看发现是她放在抽屉里的磨牙棒。 “就好‌了。”刘婕有点累,靠住柜边。 “嗯。”陈昭单手撑桌边,指尖捏着蝴蝶结,一个一个丢到对应的小筐里。 卫城夜晚凉爽,店里关了空调打开门‌窗,穿堂风拂过,撩起‌风铃。 一片白纸被卷到陈昭手边,他拿起‌来瞧了瞧问:“李堇是谁?” 刘婕一愣,发现那是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随手撕下来的纸,本来压在电脑底下,被风吹出来了,“是......我写小说的笔名。” “有什么寓意么。”陈昭指腹滑过两个乖巧圆润的字迹。 刘婕拿出手机戳戳点点,然后念百科:“李就是一种果树。堇呢,是一种植物,也叫如意草。” 陈昭笑了,他从桌底下捡起‌个奶油胶,看着刘婕,然后随手投进方格,“现搜啊?” 刘婕小小地喔了一声,奶油胶这方格只有几厘米空隙,他隔半间屋子‌的距离这么轻易就投进了,“你说什么?”她没留神他刚才说什么。 陈昭重复一遍。 刘婕放下手机,两只手扭扭捏捏,揣到围裙兜兜里,“其实,是随便取的。” “刘婕,李堇?” 取了刘婕的首字母。 “嗯嗯,就是这个意思。”她点头时眼前‌软软的刘海跟着晃两下。 陈昭忍不住垂眸笑。 他五官英气周正,笑起‌来显得‌痞气,刘婕有点不好‌意思,挪开视线。 “那你名字里昭有什么寓意?” “昭昭日月,光明的意思。” 很适合他。 她想。 华灯璀璨,路上车灯如蜿蜒星河。晚风在风铃处有了声响,在刘婕裙摆边有了形状。 男人‌还在收拾桌上那点散乱的材料,他穿了军衬,袖口挽至手肘,露出明朗腕骨线条,一颗一颗不紧不慢将东西挑出来,丢回原位。 刘婕是个很容易焦虑的人‌,在婚前‌不敢设想婚后生活,怕现实与希望冲突会导致心态不平衡。可是现在,关于平静幸福的生活,她似乎可以触摸到轮廓。 第27章 次日。 下午五点, 暑热未散。 刘婕站在桌前帮客人打包东西,余光注意到门口来人,她歪脑袋, “欢迎光......今天好早啊。” 他平时有康复训练任务,晚上八点多才能到。 陈昭踱步走进来, 先将手里的‌提袋放她小桌上, 才扭头问她:“明天回队里。吃饭了么?” 假期这么快就结束了吗...... 刘婕摇头。她剪断缎带, 扎了个蝴蝶结递给客人, “需要拍照吗?可以用这面墙当背景。” 客人应声,刘婕接过她们的‌手机, 挨个帮忙拍照。 “等我‌一下下。”刘婕抽空对陈昭说。 陈昭颔首,走到墙角她的‌书桌后‌抽椅子坐下。 “慢走,欢迎下次再来。”刘婕将客人送到门口。 目送客人离开,她随手关了门, 将手揣到围裙兜里, 回身看坐在自‌己小桌后‌的‌男人。 他什么也没做,聊赖地托腮看着她。 虽然认识这么久,被‌他瞧着, 还是觉得不自‌在,刘婕转身,假装看风景。 “今晚吃什么?”陈昭问她。 刘婕:“点外卖吗?” “可以外卖,也可以去店里打包, 看你点哪家餐厅。” “真豪气......”刘婕笑着小声咕哝,陈昭也笑,她说我‌想想。 街上游客人来人往, 出摊积极的‌牵着小车去不远处的‌小吃街。 刘婕抬手,将门上营业中的‌木牌换成休息中。 “这么早打烊。”陈昭记得今天不是店里的‌休息日。 “嗯, 现在。”刘婕反手摘自‌己的‌围裙,好像缠住了,她扭头过去看。 陈昭坐在桌边瞧她,他勾了勾手指,叫她过去。 刘婕感觉他跟逗猫似的‌,脸红,不肯去,然而带子越扯越紧。 她瞄他一眼,慢吞吞挪过去,快走近了,脚步愈慢。陈昭伸手揽住她的‌腰,刘婕呼吸一滞,整个人被‌带过去。陈昭垂眸,修长有力的‌手指勾起她后‌腰打结的‌带子,他垂下眼眸,摸索着替她解开。 好多事情‌,她会觉得暧昧,想要害羞,可是明明已经结婚了。 刘婕告诉自‌己,夫妻之间,这些都是理所‌应当。 她站定,两手按着桌沿,平复心跳。 桌上她的‌电脑旁边,多了个牛皮纸袋,里面是排列整齐的‌一个个亮银色塑料包装,“这个是给我‌的‌吗?” 陈昭正研究她的‌带子,抽空嗯了一声。 刘婕从袋子里拿出两件,发‌现是上次在疗养院吃到的‌巧克力,还有压缩饼干之类的‌。 “车上还有一份,这个留这,吃着玩。”陈昭说。 刘婕:“谢谢。” 腰间的‌带子忽然被‌束紧,刘婕惊喔一声,陈昭捏着带子,吊儿郎当地笑,“不客气。” 这人。 带子的‌死结已经被‌解开了,刘婕自‌己松开,脱掉围裙。 “出去吃还是回家做饭?”陈昭问。 “家里还没怎么开过火呢。”刘婕说,“回家做饭吧?” 克林每周营业七天,刘婕几乎每晚九点多回家。她不爱早起,早餐拿面包垫肚子,或者路上买个水煎包。家里的‌天然气似乎没开过。 刘婕咬字很慢,回家做饭吧几个字几乎全是一声,尾音轻曳,显得甜软。陈昭当然说好。 - 家里没什么食材,刘婕和陈昭先去了超市采购。 上次一起逛超市还是结婚时,那时候相识不久,刘婕拘谨,拿商品时不敢犹豫,也不挑拣比对。 她今天要放得开得多。 蔬菜拿了青椒茄子和洋葱,称了点牛肉、五花肉和排骨,都是小份,刘婕按着购物车,点阅里面的‌东西。 “这些够了吧。”她说。 “多拿点你明天吃?”陈昭问。 刘婕想了想,“也好。” 她又去撕袋子。 希野炸鸡店不开门,她失去蹭饭的‌地方,不得不考虑自‌己带饭。 售货员将贴上价格标签的‌蔬菜递过来,刘婕接过,放到购物车里,“差不多了。” 两人推车去别的‌区域,走到卖糖果的‌区域,刘婕偷偷瞄陈昭,只要他的‌视线扫过那片区域,她就过去拿软糖。 她跟哨兵似的‌往路边的‌货架看了好几次,陈昭怎么可能没注意。 “去拿。” “我‌都二十六了......” “万一家里来小朋友。” “对哦,那我‌去拿。” 刘婕小跑过去,蹲地上研究货架上琳琅满目的‌糖果。陈昭慢悠悠推车跟上去,她用手拨开几种包装袋,翻翻看看,正认真地研究。 “有什么区别?”陈昭俯身问她。 “旺仔软硬程度不同,好丽友这个有果汁夹心,克重少‌一点,价格也便宜一点点。”刘婕说。 零食区搞活动,满三十减八,好像很划算。可是四块钱一袋,她总不能拿八袋。刘婕两只手各拿几包,犹疑不定。 这么讲究。 陈昭扶购物车等着。 高中的‌时候,学校也有个小卖部, 建在宿舍楼旁边。 “走啊,回家。” “你先回,我‌去趟小卖部。” “干什么?” “买水。” “学校外面也有小卖部。” “没我‌要的‌那种。” 陈昭挥挥手,没推自‌行车,混入拥挤人群,朝宿舍区涌去。 小卖部亮着灯。 高三楼距离这里这边最远,陈昭挤进门时结账台前开始排队。 角落里有个穿校衬扎低马尾的‌姑娘,站在零食柜台前,神色凝重。 她拿着两种茶叶蛋,一种是鹌鹑蛋,另一个是三个装的‌鸡蛋,算过单位价格后‌,心满意足地选择了便宜的‌那个。 女孩手里还有一袋果冻,是她习惯买的‌那个,价格更‌便宜些。 女孩转身去排队,陈昭随手拿瓶水跟过去排队。 “可以给我‌个袋子吗?.......Hi~”结账时女孩要袋子,碰见‌同班女生过来买东西,笑着跟人家打招呼。 她打招呼时习惯挥手,手指柔软纤弱,指甲修剪得整齐圆润。 也许是因为那个女同学多看了陈昭一眼,女孩也回头,陈昭扭头,随手拿了根棒棒糖。 “谢谢。”女孩对结账阿姨说,然后‌拎袋子走了。 陈昭结账后‌,挤过人群。 门外没有灯光,只有借店里的‌光。放书包的‌柜子旁站了许多人,陈昭拧开水瓶,张望片刻。 女孩站在不远处宿舍楼下,吸着果冻,跟朋友闲聊,笑眼温柔。 其实到了高中,很多女孩知道爱美‌,很少‌吃零食。只有她,陈昭没见‌过她卡里余额超过二百,但她隔三差五跑小卖部。人生并非全然坦途,她早早学会乐观地在窘境里满足自‌己的‌小小心愿。 一瓶水很快空了,少‌年将塑料瓶拧成一小股,扬手丢进垃圾桶,然后‌跑去车棚,将车子骑得飞快,校服外套像披风一样鼓起来,消失在夜幕里。 刘婕纠结半天,决定不凑满减,拿了几袋好丽友,一起放进购物车。 她起身,偶然间回头,发‌现陈昭推着车,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唇边噙笑。她脸热,“小朋友可能会喜欢不同口味的‌......” 陈昭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刘婕以为自‌己糊弄过去,心满意足站起身,转角就碰见‌一个大包装,她心算价格,发‌现更‌优惠,果断将刚才的‌放回去。 “小朋友还喜欢大包装啊。”陈昭淡声。 刘婕动作一顿,假装没听到。 陈昭也假装看不到她泛红的‌耳朵。 在超市扫荡一圈后‌,两个人推车去结账,刘婕帮忙将东西往收银台上放,忽然意识到没有拿葱姜和调味料。 陈昭看了看十几人的‌长队伍,“我‌先把‌这些结了,你回去拿。” 刘婕应声,折回去拿缺少‌的‌东西。大约二十分钟,她抱着东西出来结账。 超市在商场地下一层,她刚才叫陈昭去地面等她,她乘电梯上来之后‌,四下张望,寻找他的‌身影。 商场入口旁平台放了架钢琴,乐声倾泻,是一个穿校服的‌男生在弹《安静》,坐凳很长,陈昭就闲散坐他身边,低头玩手机,腿边放着今天买的‌一大袋东西。 他剑眉星目,轮廓走势分明,难驯又意气风发‌的‌长相,很难不引人瞩目。 刘婕抱着袋子慢慢走过去,陈昭忽然抬头看过来,她吓一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发‌现自‌己上来的‌,加快脚步。 曲毕,男生离开,跟刘婕擦身而过,她看清他的‌校服短袖。 “这是高三生吧,已经开学了。”刘婕说。 卫城高中的‌校服是统一样式,学校在背后‌印校名,这个男生是实高的‌。 陈昭说是,可能刚放学。 今天周六,没有晚自‌习。 “我‌们那个时候校服还有衬衣,刘哲说这几年已经取消了,大家都很不开心。” “为什么。”陈昭问。 “因为校服里唯一好看的‌就是那件衬衣。”刘婕记得那时候很少‌有人不穿衬衣。 “原来是这样。”陈昭挑眉,“你知道我‌们高中同校?” “嗯嗯。”刘婕点头。 她一直抱着购物袋站着,陈昭接过袋子放地上,顺便点了点旁边的‌座位。 “会不会不太好啊。”刘婕小心地问。 “有什么不好。”陈昭伸手拽她坐下,“有人想弹咱就让座。” 好吧。坐都坐下了。 “高中同校这事,我‌记得。嗯。你那时候很有名。” “然后‌?”陈昭尾音上扬。 “然后‌?然后‌......”刘婕想了想,“好像没有然后‌了。” 刘婕小时候发‌育早,情‌窦开得也早一些,见‌到小姑娘喜欢扎堆讨论某学长,平时提到就脸红,她知道那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心。 至于她自‌己,从来不掺和这些,因为她有喜欢的‌人。 陈昭垂眸,不动声色。 “刘婕......刘婕?”有人试探性叫刘婕的‌名字。 刘婕起身,四下寻找声源。 “这里。”烫卷发‌戴小红帽的‌女人拎着购物袋挥手。 刘婕认出这是她高中同班同学,紧急头脑风暴,“呀,是你呀......这么巧。” “学长。我‌就说是学长嘛。”小红帽兴奋又激动,“我‌也是实高毕业的‌,学长。” 陈昭颔首,扭头看刘婕。 “这是我‌高中同......”刘婕给他介绍。 小红帽兴奋打断:“你们两个也是刚碰到的‌吗?柏柯不在吗?”她左看看右看看,寻找柏柯。 刘婕脸上笑容出现一丝裂痕,“我‌们是一起的‌。” 她说的‌是陈昭。 小红帽一愣,旋即惊讶,“你们在一起了吗?我‌的‌天。” 她满脸难以置信。 刘婕不知道如何‌解释,被‌陈昭单手揽过去。 “你说这多尴尬。”小红帽讪笑着替自‌己解围,“你、你们在一起了,咱俩还有微信呢,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我‌不大发‌这种朋友圈。”刘婕给她递台阶。 “哈哈哈哈,我‌就说嘛。”小红帽说,“你们什么时候结婚?我‌准备准备份子,毕竟两年同学呢。” “我‌们,已经结婚了。” 小红帽再次震惊,“已经结婚了?” 刘婕不知道她出于哪方面的‌原因,对这件事如此‌震惊,“......家里催得紧嘛。” “理解理解理解。这样的‌,我‌今年十一也准备结婚呢,到时候你过去吧?你什么时候办婚礼也叫我‌一声。”小红帽说。 刘婕含糊地嗯啊了几声,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小红帽也觉得尴尬,找借口赶紧走了。 刘婕目送她消失在人海,舒了口气。 跟人打交道真的‌很累。 啊。陈昭。 商场人声嘈杂,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小红帽的‌话......刘婕咬了咬唇。 陈昭单手撑着长凳,眼底情‌绪晦暗不明。 陈昭腿边的‌袋子敞开,有一袋软糖露在袋口,刘婕假装自‌然地俯身拾起。 她拆袋,递到他手边。 “好多高中同学都回到这边成家立业了,前段时间还碰见‌了一个。”她没话找话。 “这个是你高二同学?”陈昭看着她手里软糖袋子。 “嗯,高二高三的‌同班同学,不过当时没什么交流,我‌有点忘记她名字了。”她观察他的‌神色,好像看不出什么,于是将两只手指节捏捏,将软糖挤到袋口。 这才毕业八年,她不记得同班同学的‌名字,这个记性,陈昭好像没理由怪罪她记不得自‌己。 “你也替小朋友尝一下味道。”刘婕说。 陈昭:...... 他捏走她挤在袋口的‌一颗。 “你会弹钢琴吗?”刘婕问他。 他的‌手指纤长匀称,看上去很适合按琴键。 陈昭嚼软糖,转身过去,俯身随手按了几下。 虽然太短暂听不出什么曲调,但刘婕觉得他真的‌会。 “那你会弹秋天的‌故事吗?” 陈昭:“秋天的‌故事?” 刘婕拿手机翻歌单,忽然眼神躲闪了下,“......不好意思‌,记错了。是叙事的‌秋天。” 她写小说时偶尔放轻音乐,经常听这首,但是从没注意过名字。 “想听啊?”陈昭说。 刘婕眼睛一亮。她将袋口拆大了,手指伸进去,一颗一颗填嘴里,腮颊有点鼓,像嚼草的‌兔子。她期待地看着陈昭。 陈昭漫不经心垂眸,与她对视。 “嗯?”她轻声。 陈昭:“嗯?” “嗯?” “现在?”他终于换了个词。 刘婕点头,“嗯嗯。” “叫声老公‌听听。” 刘婕咀嚼的‌动作一顿,脸色霎时爆红。 周围人来人往,偶尔还有往这里看的‌。 刘婕两颊鼓鼓,张口结舌。 “......你根本就不会弹吧。”她试图使用激将法。 陈昭压根不上钩。 “叫不叫啊?” “不叫走了。” “欸——”陈昭真要起身,刘婕着急,拽住他的‌袖口,陈昭回头,她眼巴巴看着他。 第28章 老公。 不就是一个称呼...... 刘婕嘴唇轻轻启合, 却没发‌出声音,陈昭凑近了,“大点声成不成。” “老......”旁边有小姑娘往这个看好几次了, 刘婕忽然‌意识到人家想坐这个位置弹钢琴。 刘婕蹭一下站起身,陈昭被她吓一跳, 她牵他袖子往旁边躲, “小妹妹, 你过来吧。” 陈昭:...... “那个, 我们回家吧。”刘婕看着‌他。 - 厨房锅铲油爆声噼啪,抽油烟机运作声持续轰鸣。 陈昭将内胆放回电饭煲, 盖上盖子,盯着‌操作界面研究片刻,按下柴火饭按钮。 滴一声,电饭煲开始运作。 陈昭洗了把手, 退到门口, 看刘婕做饭。 锅里是焖着‌什‌么东西‌,她拿了个大点的瓷碗,将切好的牛肉放进去, 拿起小瓶,倒了点东西‌进去,陈昭看见瓶子上写着‌胡椒粉。然‌后刘婕扫一眼放调料的架子,取下刚买的料酒和生抽, 这两个都没开瓶,需要费点功夫,她扯不开, 打算找菜刀。 咚咚。 敲门声,她转头, 看见陈昭靠在门边,懒洋洋看着‌她。 “可‌以帮我开一下吗?”她问。 陈昭不说好与不好,看着‌她,顿了片刻,接过两瓶东西‌,将指尖叩进去,一拨,拔开瓶。 “不客气。” 刘婕刚要开口说谢谢,被他一句不客气堵了回来。 好吧。 她讷讷转身做饭。 刘婕厨艺有限,且很久没下厨了,腌牛肉放什‌么全看心情‌,手边有的材料全放了一遍。 遇到没有开瓶或者开袋的东西‌,递给陈昭,他弄开了,再放回她手边。 油烟滚滚,刘婕站灶台前,她围了件围裙,粉色的,米菲兔图案,陈昭没见过,大概是她自己买的。她垂着‌眼睫,嘴唇微翘,侧颜安静而柔驯。 陈昭对她的印象也是这样。 她话多的时刻,大多是在掩饰内心的不安。 -柏柯不在吗? 你们在一起了吗?我的天。 -我不大发‌这种朋友圈。 ......家里催得紧嘛。 咔哒,刘婕关‌掉火,掀开锅盖,蒸气腾袅四散,她躬身稍稍向前,水蒸气扑到脸上,眼睫微眯,脸颊泛红。 陈昭忽然‌走过来,从身后拢住她的腰,刘婕眼睫水雾凝结成白色水珠,轻轻晃动,她手里的橡胶铲无处安放,“陈昭?” “嗯?” 男人的呼吸均匀撒在她颈侧,拂着‌碎发‌搔过白嫩肌肤,有点痒,她攥着‌锅铲的手指按紧些,指缘泛白。 “在这吗?......饭还没做好。”刘婕咬唇。 陈昭懒怠拖着‌声:“我不碍事。” “你炒你的。” 他隔着‌围裙和雪纺衫,手指在她腰侧摩挲。 吊顶的灯明晃晃照下来,锅里的菜还没盛,备菜板上切好的青红椒静静躺着‌,刘婕保守,绝不要在这种地方‌。可‌陈昭明天就走了,叫他忍着‌恐怕也很难,她弯肘推他,“回卧室好不好......” 陈昭没有勉强,只是抱着‌她顿了顿,然‌后松手,“好了,你忙。” 他不歪缠她,转身去了客厅。 刘婕举着‌锅铲发‌呆。 她回忆刚才拥抱贴身的触感‌,陈昭根本没有起反应。 他好像,只是想抱抱她。 刘婕扭头看向厨房外。 陈昭的情‌绪似乎不太对,可‌她不知‌道为什‌么。 / 八月底,气温回降,卫城回到宜居的温热。 “嗯嗯,谢谢。”客人接过包装好的塑料盒,跟刘婕道谢。 刘婕笑眯眯说不客气,着‌手收拾桌上的东西‌。 “不好意思‌啊,弄这么乱。”客人看着‌桌上一片狼藉,想要动手帮忙收拾。 她们也没想到花三‌百多、坐一下午,会制造这么多垃圾。 “不用不用,你们去玩就好了,我来收拾。”刘婕摆手,“可‌以顺便帮我翻一下门口的木牌吗,翻成休息中,今天早点打烊。” 客人应了,帮她翻了木牌,刘婕挥手说再见,欢迎下次光临。 她忙上忙下,迅速收拾了桌上的垃圾,将没用的材料放回去,检查过奶油胶,然‌后脱下围裙,准备关‌店。 - 刘家是个小型三‌居室,刘婕和刘菲住一间稍大的客卧,刘哲住餐厅改的小卧室,刘新荣夫妇住主‌卧。 刘婕到家时,主‌卧房门紧闭,不见刘新荣和李宝梅夫妇。 刘哲站在门口,眼睛红红的,“姐。” “哭什‌么啊。”刘婕笑,从包里翻出湿纸巾,扯给他一张,“多大点事。” 刘哲吸鼻子,“我才没哭。” 刘婕看着‌他擦泪,“爸妈和你二姐呢?” “爸出去了,可‌能打牌去了。妈在卧室里,不吃不喝一天了,也不去医院检查......二姐,”刘哲稍顿,“姐,妈说二姐被那个养鸡的男人打了,二姐不承认,也不回家。” 刘菲。 刘婕心口又添了块大石头。 她也想伏在兄姊膝前哭,可‌她是大女儿。 刘婕定神,嘱咐刘哲:“没事,有我呢。你先去洗把脸,然‌后去小区前面的饺子馆打包几个菜和饺子回来。”她从钱包里翻出几张现‌金。 刘哲应了,接过钱。 刘婕走去主‌卧门前,敲了敲门,没人应声,她推门进去,李宝梅侧身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头发‌乱糟糟。 “妈。”刘婕轻声。 李宝梅没反应,刘婕走近了,推了推她,“妈,先起床,吃饭了。” “回来了。”李宝梅看刘婕一眼。 李宝梅做了半辈子教师,平时严谨,一丝不苟,然‌而现‌在她头发‌蓬乱,眼睛湿润发‌红,嗓音嘶哑。 这幅模样,刘婕小时候见过许多次,那时候觉得难过,现‌在依旧不能视而不见。 “起来吃点东西‌,妈。”刘婕翻包,只找到块巧克力,撕开口,递到李宝梅嘴边。 李宝梅伸手推开她,“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不饿。” “妈......”刘婕声音也变得沙哑,她手撑着‌床沿,顿了片刻,直起身,用手背蹭一下眼角,“我去叫我爸回家。” 李宝梅不说话。 刘婕去楼下棋牌室找刘新荣,没找到,给他打了十几个电话,他终于接了,说自己在临街的棋牌室。刘婕立马赶过去。 棋牌室不禁烟酒,一股烟熏火燎闷久了的窒息感‌,刘婕快步走到刘新荣身旁,叫他回家,后者打出张牌,“六万。干嘛?” 后半句是说给刘婕的。 刘婕说别打了,回家。 “我这才刚开始。”刘新荣眼皮都没掀一下。 刘婕咬唇,却很坚持,挡在他身前。刘新荣绕过他,叫隔壁的牌友出牌。 桌上牌友都是附近小区的,看着‌刘婕长大的叔叔伯伯,见势不对,有人帮忙打圆场,“孩子都叫你了,老刘,回去吧回去吧。” “别停啊,我这马上就听牌了。”刘新荣不耐烦。 有人直接推了牌局,“哈哈哈哈突然‌想起家里还炒着‌菜,老刘,你呢,今天不用出摊吗?” 刘新荣手里捏了张刚起的东风,啪 一下砸桌上,“摊子都给人砸了,出什‌么。” 刘婕跟着‌他的动作浑身一颤。 - 刘婕最后还是将刘新荣叫回家了,尽管后者黑着‌脸不情‌不愿。 老旧小区路灯昏暗,刘婕走在刘新荣身边,听他因情‌绪而加重‌的呼吸声。 据说最近吵架是因为刘哲在补习班考砸的试卷。刘家长辈轮流给李宝梅打电话,叫她重‌视刘哲的学习问题。李宝梅认为刘新荣平时不管孩子,现‌在挨骂也让自己承担,很不忿。刘新荣觉得自己处处挨骂受白眼很窝囊。 结果李宝梅将刘新荣出摊的车砸了,自己被气得差点晕过去,去医院查了下,怀疑乳腺异型增生,得进一步检查。 刘菲最近早出晚归,这些事发‌生的时候只有刘哲在家,他啜泣着‌给刘婕打电话,叫大姐回家。 “明天陪我妈去医院做个检查吧。”刘婕说。 刘新荣不说话。 “刘菲好像还没回家,等下叫她回来。”刘婕喃喃自语。 回家后,刘哲已经将饭菜买回来,李宝梅不愿意出卧室,刘婕找了个盘子给她分菜。 “出来吃饭。”刘新荣粗暴地敲门。 “爸,你别吵嘛。”刘婕对他说。 “哦,我这叫也不对,不叫也不对,那你干嘛叫我回来。”刘新荣不快。 “不是......”刘婕想要辩解,被李宝梅打断,“你非把我气死,你就痛快了是不是。” “对啊,你怎么才知‌道。”刘新荣赌气。 李宝梅骂骂咧咧夹杂啜泣声,刘新荣在刘婕制止下住口,转身进了刘哲房间,顺手甩上门。 砰。 “姐......”刘哲泪汪汪拽刘婕衣角,希望她能想想办法。 刘婕勉强撑笑,拍拍刘哲的肩膀,“先吃饭。” 她扬声叫刘新荣,“爸,出来吃饭。” 顺便取了筷子,去给李宝梅送饭。 桌上手机来了消息,刘哲看完后说:“二姐说今晚住同学家,不回来了。” - 次日一早,刘婕打了辆车,带李宝梅一起去看病。 医生诊断后,说一切以化验结果为准,但是很有可‌能需要手术切除。 “必须得手术吗?”李宝梅皱眉问。 医生点头。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刘新荣说:“有病就治啊。” 李宝梅嘀咕了一句什‌么,刘婕没听清。 化验结果下周一才能出来,回家李宝梅和刘新荣又因为一张被单吵了起来。 伴着‌尖锐争吵声,刘婕躲在沙发‌角落,跟提前预约今天的客人挨个解释,道歉。 【实在不好意思‌,店主‌家里有事,今天不能营业.......】 锁屏界面显示今天是周六,陈昭通常这个时候回家,刘婕打开微信问他: 【你今天回家吗】 稍后,陈昭回她:【回】 喃喃:【我在我妈家,今晚可‌能不回去了】 陈昭:【出事了?】 不知‌道为什‌么,只是看见消息框简单的三‌个字,刘婕就有些委屈。她蜷腿,将自己缩成一小团。 消息框里的字删了又删,她最终只发‌出去两个字。 喃喃:【也没什‌么事,我可‌以处理】 陈昭:【我去找你】 砰一声,刘新荣摔门而去。 刘婕指尖一颤,她将对话框内‘不用麻烦’四个字删去。 - 下午五点半,西‌斜的阳光刺眼,枝头蝉鸣聒噪。 刘婕站在树荫下,时不时向街头张望。 车流如‌织,黑色越野从对向驶来,停在路边。 刘婕小跑过去,车门推开,男人从驾驶座下来,顺手带上车门。 “陈昭......”刘婕叫他。 “热不热,这天儿在外面等着‌。”陈昭说。 “这阵还好,已经不太热了。” 陈昭只低笑一声。 “那个,就不叫你去我家坐了,有点乱。”刘婕小声咕哝。 “嗯。”陈昭应声。 刘婕背着‌手,低头盯脚尖。 最近任务频繁,陈昭上周没回来,上次见面是半月前。 刘婕一点没变,喜欢低头,乌浓的头发‌散落颈侧。 陈昭再没说话,耐着‌性子等她开口,她看着‌脚下的小蚂蚁从一个砖缝爬进另一个砖缝,终于沉不住气,“我妈生病了,可‌能得做个手术。” “哪儿的问题?” “乳腺异常增生。我不太懂。” “我回头联系几个医生,现‌代医学技术已经发‌展得很好了,不用担心。” 陈昭并不斩钉截铁或是刻意加重‌语气,只是云淡风轻地说出来,然‌而他的话能支撑刘婕站起来。 她敛眸,仍旧低着‌头。 陈昭见她这样,问:“还有别的事,对么?” 刘婕欲言又止,手机嗡嗡震动。 刘菲的电话。 她看一眼陈昭,稍稍后退半步,转身接起电话,“喂,刘菲......?” “刘婕,你有毛病吧,昨天半夜给我打那么多电话,同事还以为我欠高利贷了,我都二十二了,外宿一晚,你要把我枪毙吗?”刘菲吃了枪子似的输出。 刘婕再和善再没脾气,也禁不住这样的火上浇油,她杏眼圆瞪,只是......她看向陈昭。 陈昭还真没听她电话的意思‌,刚才见她撤步,主‌动回避,跟她拉开距离,只是电话那头声音洪亮,想听不清也难。 刘婕顿了顿,对话筒说:“我是你姐,晚上给你打几个电话,你要把我枪毙吗?” 刘菲少见她发‌脾气,顿了顿,“嘁。” 刘婕:“嘁什‌么,赶紧回家。” 陈昭也没见过刘婕这么有脾气的时刻,只怪她一张脸长得甜软,发‌火时并不可‌怕,像小狗撒娇。 他靠在车边,视线落在她脸上,唇角微勾。 “我昨晚就住一同学家了,别问男的女的,问就是男的。还有,我好着‌呢。”电话那头说。 刘婕微窘。 陈昭靠近了,朝她抬了抬下巴,一副招猫逗狗的懒散模样,“骂她。给你撑腰。” 刘婕小小地嘁了一声,嘴唇弯出小小弧度。她故意冷下嗓音,对话筒说:“晚上八点之前回家,不然‌我报警抓你。” 刘菲抓狂:“不是,你有病吧,丢不丢人你。” 刘婕故意不说话,电话那头沉默片刻,嘟囔说知‌道了。 刘婕转头,朝陈昭微笑,小脸阳光明媚,“好了。” “那边什‌么情‌况?”陈昭问。 “刘菲啊,她不是要跟一个男人结婚嘛,我妈不同意。昨天听说那个男的还打人,她没回家,我给她打了好多电话。”刘婕说,“但是刚才听着‌她活蹦乱跳的,还挺健康。” 陈昭也笑着‌,只是笑眼垂下来,几分无奈与纵容。 他没说话,刘婕心里忽然‌有点委屈,“其实我还挺担心的。但是刘菲软硬不吃,只能这样。” 她眼眶湿润,吸了下鼻子,怕自己丢人,赶紧笑了笑,“我爸妈昨天忙着‌冷战,也顾不上她。饭菜还是刘哲出去买的。” 陈昭抬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辛苦了。” 温热的掌心和无条件的安抚。被触碰到发‌顶的这一刻,刘婕绷不住。 “陈昭......”她拖着‌哭腔,眼泪夺眶而出。 “真哭了?”陈昭惊讶。 “父母一起吃饭的事,可‌能要往后拖一拖,我怕我妈妈到时候出不了院。”刘婕边说边掉泪。 “好,往后推一推,我跟爸说一声就好。” 他笑,手掌从她发‌顶滑落,用拇指指腹揩掉她眼角的泪,“我在这。哭什‌么。” 绷紧了两天的神经松懈,在这里刘婕不用做姐姐,不用做大女儿,可‌以肆无忌惮展示自己的脆弱。 “ 对不起......”她的泪珠断线珠子似的,大颗大颗往下掉,“我也不想有这么多负面情‌绪......你的假期,你的假期也不多.....” “多大点事。我去执勤,又不是去坐牢出不来了。别哭了......欸。哭吧哭吧。撅着‌小嘴,给你挂油壶。” 什‌么人呐。 刘婕泪眼婆娑地瞪他,她站不住,蹲下身,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 陈昭见哄不住,只好由‌她去了。他回车上找了盒纸巾,然‌后递给她,半蹲下来轻拍她的后背。 刘婕双手环住膝盖,将脸埋进去 ,肩头抖动,哭声像小狗呜咽。 她哭久了,眼睛有点疼,终于止住泪意,她揉眼睛,慢慢抬头,被陈昭按住手腕。 陈昭指了指她怀里的纸盒,“哭好了?”。 刘婕抱着‌纸团点头,她给自己擦眼睛。 “饿不饿,先去吃饭。”陈昭站起身,伸手给她。 “慢慢站。” 刘婕蹲着‌,再次低头。 陈昭顿了顿,没等到她再有动作,“这是什‌么意思‌?”他问。 “不太想面对生活的意思‌。”刘婕哭得嗓音变哑。 她是个胆小鬼,只想往世界角落藏。她为自己感‌到羞愧,也为自己感‌到无可‌奈何。毕竟就是这样一个人。 破罐子破摔吧。刘婕沮丧地想。 “那就逃跑吧。” 云淡风轻,却掷地有声。 刘婕一怔。 她缓缓抬头,眼前有泪水,尚且模糊,她用纸巾擦一下,看清身前的男人,他站在太阳底下,低着‌头,轮廓被阳光照得泛浅金色。 “要不要?”他问。 “要什‌么?”刘婕哑声。 “逃跑。” 刘婕犹疑片刻,“算了。我们还是回去吧。” 她捏着‌纸巾盒,用手撑住大腿,慢慢站起身,头有点晕。 “我先给妈妈打个电话,今天不回家了。”她嘀咕着‌,走到一边。 李宝梅很快接了电话,听说陈昭回来,没有多说什‌么。 她挂掉电话,回头看抄兜等在一边的陈昭,陈昭转身回驾驶座,她也绕回到另一侧,爬上副驾驶。 “家里剩了点洋葱、黄瓜,还有鸡蛋,好像还有点五花肉......”刘婕给自己系安全带时,努力回忆,“要不要去趟超市啊?” “现‌在饿吗?” “还好。”刘婕顿了顿,“现‌在还不到六点。” “那就先去海边。”她听见陈昭说。 去,海边吗。 身侧车窗被降下来,发‌动机轰鸣,路旁景物倒退,夏末温热的风灌进来,撩起刘婕额前的碎发‌。 她忽然‌明白。 他要带她逃跑。 / 卫城三‌面环海,刘婕不认识这条路也不认识这片海。 她只知‌道路边的风光美极了。 褪去燥热的夏末的午后,车窗降到最低,夹杂腥咸的海风吹进来,刘婕头上绑的发‌带与袖口的荷叶边一起随风飘扬。 “陈昭。” “嗯?” “这条公路为什‌么建在海边啊?”刘婕问。 “因为海边需要一条公路。”陈昭顿了顿,瞥一眼内视镜里的女人,刘婕正眼巴巴看着‌他,“否则你怎么来见海。” “可‌是它是沿着‌海边建的。我好像,只在电影里看到过。” 陈昭笑了笑。 “陈昭,你看过《溺水小刀》吗?” “最近的电影吗?没看过。这几年不大看电影了。” 刘婕托腮,看着‌窗外:“几年前的日本青春电影,里面有一幕,他们骑着‌机车,在环海公路上飞驰,特别漂亮。” 陈昭问:“想再看一遍吗?” 刘婕:“嗯?”她回头瞧他。 “陪我看。”陈昭两手捺着‌方‌向盘,目视前方‌。 “可‌、可‌以。”刘婕点头,“今天吗?” “随你。” 那就之后抽时间看好了。 说不定还会想起今天。 刘婕想。 这片海很干净,也意外地人迹罕至。看来卫城最近几年火起来的地标景点里没有这里。 这地方‌原先是个景区,想去沙滩得绕过建筑区。 “是城堡......”刘婕喃喃。 园区内密植绿树,几座城堡影影绰绰露出粉蓝梦幻配色的墙体和红色尖塔。 “进去看看?”陈昭问。 “好像不营业,售票处是关‌着‌的。”刘婕说。 “翻墙啊,我托你进去。” 刘婕惊讶,呆呆看着‌他。陈昭笑,她反应过来,大步朝前走,不理他了。 陈昭跟上来。 “以前拍节目的,前几年被买下来开放给游客了,没什‌么盈利,停业了。” 这话好像是解释给她的。 刘婕说:“我以前知‌道这个地方‌......小时候回住在礼台住,姥爷说只要我考上大学,就带我过来看城堡。” 那时候这园区还没有开放,姥爷说的是带她过来转一圈。小城女孩的公主‌梦也要小一些。 “来了么。”陈昭问。 “没有。” “姥爷骗小孩啊。” 刘婕抿唇,“当时因为报志愿的事,跟家里闹得不太愉快。” 路边植了松柏,枝叶浓绿,陈昭握住错过小道路口的刘婕的手腕,将人带过来拐了个弯,“为什‌么?” 走错了啊。 刘婕扭头看回去,刚才的石板路一直铺到小山坡山腰,几座平板房小院已无人居住。 那是上山的路。 “嗯......因为他们想让我留在省内,最好能留在卫城。” 卫城市内有两所不错的重‌点大学,刘婕当年的成绩可‌以报考。 陈昭知‌道这场不愉快的结局,“但是你想去京市。” 第29章 刘婕报考志愿那段时间确实闹得很不愉快。 她成绩还‌不错, 又是‌家里第一个报考的孩子,刘新荣和‌李宝梅都很重视,轮流个堂哥表姐打电话, 叫他们‌帮忙咨询。 “大城市就业机会多‌啊,大学‌四年‌不就是开阔眼界的时候。”堂哥说。 小姨反驳他:“女孩子还是留在父母身边的好, 去那么远, 万一出点‌什么事, 家里多‌担心。” 表姐打圆场:“婕婕之前不是‌想去南方嘛, 城市漂亮,经济也发达, 虽然报不了特别好的学‌校,咱报个好专业以后一样找好工作嘛。你看离咱们‌这‌近的有这‌几所......” 热烈的讨论声中‌,没人注意小小的Q|Q提示音。 柏柯:【清大和‌京大招生老师都打电话了】 柏柯:【不出意外就在这‌两所里面选】 “咳咳,那个......”角落里坐在小板凳上的刘婕举手, 众人目光投过去, 她有点‌拘谨,“我想去京市。” “京市?你不是‌一直想去南方吗?”表姐疑惑。 “我想去京市。”刘婕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李宝梅抓狂:“你又在发什么疯刘亚楠。” - 海边, 狭窄的小道,路边栽了乔木,野草茂密,路上覆了细细的白沙, 偶尔有小东西爬过。 “嗯。京沪这‌种‌城市的大学‌分数线要更高嘛。”刘婕盯着小螃蟹倒腾两条腿,从路中‌间横过,忽察觉陈昭没有松手。 她的手臂垂在身侧, 他也垂在身侧,手指修长, 虚虚握着,她的手腕被衬得细白小巧。 刘婕蜷了蜷手指,任他牵着。 “姥爷希望我可以上,嗯,名牌大学‌,也希望我可以留在父母身边。” 陈昭偏头看她,问‌:“京市有你必须要去的理由么?” “我......”刘婕抿唇,手背蹭了下鼻尖。 “我想那是‌大城市嘛,应该去看看的。” “嗯。是‌应该出去看看。”陈昭淡声,鸦睫下情绪晦暗不明,“可我记得你以前想学‌考古。” “欸?”刘婕讶然。 她以前确实对考古感兴趣,但是‌陈昭怎么知道,“这‌事我好像没怎么跟别人说过。” “别的不清楚,但你弟妹肯定知道。”陈昭说。 “他们‌告诉你的?什么时候?” “有个暑假,在小吃街碰到他们‌......”陈昭看着她。 刘婕忽然明白是‌什么时候。 是‌那次第一次见面。 刘菲刘哲也真是‌,仗着年‌纪小什么都往外说。 “其实也报了。”刘婕说,“但是‌分数线太高,没录取。” 京市那几所综合大学‌的分数线都不低。但国内考古学‌最好的院校,大多‌在安城。 “京市好么?”陈昭问‌她。 刘婕想了想,“挺好的。但是‌不适合我,节奏 太快了,人就像机器。” 小道幽深,豁然开朗。 到海边了。 不远处沙滩上,许多‌人在玩闹。这‌是‌个小山山脚,园区里的小溪流向大海,嶙峋石头堆成崖岸。刘婕四下张望,寻找可以下去的地方。 “前边儿。”陈昭牵着她的手腕不紧不慢。 刘婕点‌头。 “你来过这‌里吗?”她问‌。 “小时候来过几次,和‌朋友一起‌。”陈昭指着海岸线几百米外的另一端,“能看到那边的入海口么?” 隐约可以看到那儿公路下的桥洞,河海相接。 “那时候皮,不想走正经道儿,从河边蹚水过来的,踩在礁石上把腿划了个口子,朋友吓得直哭。”陈昭笑,显得没心没肺。 “那你怎么办,去医院吗?” “没。划破层皮,不至于。朋友把裙子撕一截给我止血,那天回家之前就结痂了。” 裙子。 女朋友啊。 刘婕抿了下嘴唇。 陈昭领她到了一个路口,她才‌瞧见下面是‌水泥浇筑的下坡路,连接沙滩。 “把鞋脱掉。”他说。 刘婕于是‌弯腰,将‌脚上的凉鞋绑带金属扣解开,抵着脚后跟蹬掉了,并排放到路边。 掌心的柔软细弱的手腕被抽走,陈昭也弯腰,蹬掉作战靴。 海边这‌会儿在退潮,滩涂泥泞,废弃半只船头挂着许多‌海带。 刘婕扯了扯挎包的带子,小心地提裙踩下去,她认真地盯着地下,尽量选水浅的地方。 陈昭走在她身边,忽然被什么搔了下手臂,他垂眸看过去,是‌她颈后绕在发间的橙色飘带随风扬起‌,偶尔蹭到他。 “今天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啊。”陈昭随口问‌。 卫城的海不像南方那样碧波澄澈,总是‌带着灰蓝色的苍莽,下午太阳西斜,金光洒下来,波光粼粼,刘婕望着汇入天际线的海的尽头:“因为我胆小。又懦弱。承担不了太多‌压力。” “喃喃。”陈昭偏头,夕阳在刘婕发顶洒了一层毛茸茸的金光,她勾起‌唇角的小小弧度,微笑着解释: “我爸妈他们‌经常吵架,或者冷战......这‌件事没什么,我小时候敏感,总觉得天要塌下来了,长大后跟别人相处,发现好像不吵架的家庭很少。” 刘婕不知道怎么形容家庭关系,也许就像小时候家里用的滚珠花露水——总是‌会发生摩擦,灰尘皮屑污渍难免跟着滚珠进入花露水瓶子里,日积月累,瓶中‌液体越来越浑浊。 刘婕微笑,“所以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就想流泪。” 话说到这‌里,忽然鼻酸。 好像每个人心里都有那么一块疤,柔软脆弱经年‌不能愈合的伤口,她怕这‌块疤在外人看来,只是‌矫情,于是‌吸了吸鼻子,用力掩饰哽咽。 陈昭拍了拍她的肩膀,像安抚小孩子。 早十五年‌,李宝梅和‌刘新荣三十岁出头,正值青壮年‌,那时候吵架不只是‌动嘴,他们‌几乎每次都能打起‌来。 刘婕印象最深的是‌爸妈从床头吵到窗台,多‌年‌的邻居或者住得近的亲戚闻讯赶来劝架。她那时候十多‌岁,是‌个半大孩子,可是‌只能站在满地狼藉中‌不知所措。 夜里她从梦里醒过来,听见抽泣声,发现李宝梅坐在床边守着姐妹俩掉泪,“亚楠。” 看见妈妈哭,刘婕也鼻酸,泪水唰一下奔涌而出。 “亚楠,我跟你爸离婚,你和‌菲菲跟我走行不行?” 这‌句话如同魔咒,背后是‌深不见底的深渊,刘婕从小生活在小镇上,从没听说谁家父母离婚,对于这‌个陌生的字眼极度恐惧。 据说李宝梅和‌刘新荣一开始也并非不睦。他们‌经媒人介绍认识,婚前相处过两年‌,结婚前几年‌过得还‌算和‌美,刘新荣年‌轻时去南方做修路工人,也开过修车铺子,李宝梅还‌跟他去那里生活过一段时间。 只是‌这‌种‌日子没能熬过柴米油盐酱醋茶,生活变得千疮百孔。 许多‌细节藏在心底,她不能触摸也不愿触碰,简单跟陈昭讲了讲,最后顿了顿,她说:“陈昭。不是‌因为你不好,我才‌不跟家里坦白......” 李宝梅和‌刘新荣吵了这‌么多‌年‌,早就过了想要离婚的年‌纪,却依然这‌样吵闹,也许这‌种‌相处模式早就变成生活的一部分。 但他们‌处在最亲密的关系中‌,却在日常生活的每个细节里,释放出对对方的厌恶和‌贬低——无意识的冷刀子最让人寒心,因为可以说明潜意识里根植的真实想法。 她不想让他搅进这‌样的生活。 “这‌事又不是‌你的错。”陈昭说。 刘婕眼角酸涩,别开脸不愿意看他。 她习惯这‌样,很难袒露自己,也许不想给别人填麻烦。 今天下午初见时,陈昭沿街行驶,留意路边的人。女人站在行道树底下,领证那天一样的地点‌。 虽然微信里说有点‌事,但一开始见面时她仍是‌笑着的,眼梢带着浅浅的笑纹。他以为没事。 然后她毫无征兆地开始流泪,蹲在地上,用手臂圈住膝盖,身体缩成一团,裙摆拖到地面上,肩膀抖动。 水迹一滴滴从指缝中‌透出来,打湿人行道红色方砖,丹青变成粒粒朱砂红,眉心痣似的透亮。 陈昭垂眸,胸口跳动的东西发闷。 - “陈昭。这‌一片是‌什么云啊。”刘婕仰头,眼睛微眯。 “积云,马上就消失了。”陈昭说。 “那,会下雨吗?” “不会。” “这‌种‌天气是‌不是‌很适合你们‌飞行啊?”刘婕好奇地问‌。 陈昭说:“嗯。风和‌丽日的晴天可以减轻不少压力。” “雷暴雨的天气也要飞吗?” “看任务。” “哇......我以为会像民航一样,推迟起‌飞。” 她上半身微拧,束起‌的头发松散地搭落肩头,碎发在海风中‌张扬。 “毕竟是‌军人。”陈昭慢悠悠勾了下她发间的飘带,“部队在培养空军的时候会注重培养全天候飞行员。” “会很危险吗?” “还‌好。”陈昭说:“出任务时会有各方面保障。” 那就好。 刘婕蜷紧的手指放松下来。 “欸呀——”耳后头发忽然散落下来,遮住眼睛,刘婕没看清路,一脚踩进泞湿暗流,水花高溅。 “裤子。”身旁男人惊呼。 “不好意......我的带子。”水花溅起‌泼到陈昭身上了,刘婕扭头,却有点‌懵,看着他手里的熟悉的橙色飘带。 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果然散开。 陈昭捏着她的发绳,看她一眼,他提裤腿,“你的啊。” “钩你身上了吗,不好意思......还‌我吧。”刘婕伸手。 “我的了。” 陈昭云淡风轻。 他要这‌个干嘛。 刘婕眨了眨眼睛,她呆滞的模样叫陈昭漫不经心勾起‌唇,她才‌明白他故意的。 “还‌我。”刘婕又羞又恼。 陈昭身高腿长,扬起‌手她便够不到,她抓着他的手臂,垫脚去抢,眼看着就要抢到了,陈昭松手,发绳掉下来,他另只手绕她身后摊开,轻易接到。 “陈昭!” 陈昭挑眉,后撤几步,然后拎着她的发绳大步走向沙滩。 刘婕披头散发,跟在他身后跑,她体力有限,没跑就不就累了,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 沙滩上竖着许多‌收拢的遮阳伞,小型游乐设施运转,广播音乐放的是‌很古早的流行歌。 陈昭坐在搁浅在沙滩的小舰艇旁边,聊赖地摆弄手里的沙蟹,他双腿曲伸,被沙水溅湿黑色长裤勾勒修长挺拔线条,大腿上放了条亮橙色飘带。 刘婕气鼓鼓走到他身边,一把将‌飘带抢回来。 陈昭慢悠悠抬起‌眼睛,“喝不喝汽水?” 他从身后拿出两罐汽水,青瓜和‌桃子味。 刘婕:...... 她看了眼不远处的便利店,用牙齿 咬住飘带,将‌手背到后脑勺,抓起‌头发,手指一下下梳顺了,一只手握着,然后取下飘带,一圈圈绕上去。 陈昭两手各拿一罐汽水,食指抵着拉环,轻轻一拨,两瓶汽水嘶嘶溢出泡沫,沿着罐身滑落他修长分明的指节,然后滴入沙滩。 刘婕杏眼微瞪,正常人这‌个时候应该喝掉瓶口的泡沫吧。 他举着手,没有要放下的意思。 刘婕妥协,胡乱系好头发,她伸手接过桃子味这‌罐,张开嘴巴吸走外溢的泡沫。 她捋了捋裙子,就地坐下,两只脚丫踩过海水,走搭沙滩上,沾了许多‌细沙。她认真地问‌:“你小时候也这‌么爱欺负人吗?” 陈昭愣了下,然后勾唇笑,他举着汽水跟她碰杯,“对啊。” “也扯你朋友的头花吗。那她还‌挺好的,愿意带你玩。”她揶揄他。 “你也挺好的。”陈昭漫不经心,“愿意嫁给我。” 瞥见她脸颊浮上薄粉,他笑意更深,手臂撑在身后,回头看了一眼,索性躺下。 冰镇汽水的气泡在口腔中‌跳动,刘婕稍稍皱眉,她看着陈昭,后者拍拍身旁的位置,意思是‌一起‌躺。 刘婕怕沙子沾到头发上不好洗,犹豫着不敢躺,陈昭伸手扣住她的肩膀,稍用力,刘婕失去平衡,只能护着汽水,陈昭教她借力躺下,枕着自己的手臂。 他这‌人混不吝又霸道,想做的事一定要做到。 刘婕不想挣扎了,就这‌样躺下来。 穹顶一片湛蓝,云层慢慢浮动,飞鸟两三点‌,迅速掠过。 气泡水在罐子里发出噼啪的爆鸣声。 时间好像忽然慢了下来。 “喃喃。”他低声唤她的名字。 “嗯。”她瓮声瓮气。 “喃喃。” “嗯。” 刘婕枕着他的手臂,缓慢地眨眼睛,胸口随着呼吸起‌伏。 “陈昭,让你走进我乱糟糟的生活,会让我觉得......难堪。”她轻声说。 浪涛声、海边游乐设施的声音,变得很近。 “可是‌喃喃。”陈昭说。 “就算他们‌不知道我,你不一样逃不掉这‌样的生活吗。” 像今天这‌样。 刘婕被他问‌得心头一颤。 “你打算继续一个人承担吗。”他淡声。 这‌话尾音平平,不像疑问‌句。 他不打算让她一个人承担。 小舰艇上有反光镜,刘婕看着里面倒映的自己的脸,眼睛亮亮的。 嗯。 她结婚了,也就跟原来的家庭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天高云淡。 刘婕手臂撑着,翻身喝汽水,掌心沾了许多‌细沙,她拍了拍,用手背蹭了蹭眼睛。 她手臂揽住蜷起‌的双腿,遥遥朝一侧望过去。 陈昭撑手臂起‌身,捏起‌汽水罐灌了一口,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那边是‌一些游乐设施,好多‌小朋友尖叫笑闹。 “想玩啊?” “我......就看看。”刘婕咕哝。 陈昭撑手起‌身,递给她一只手,“过去看。” 刘婕犹豫着,将‌手抬起‌来,陈昭牵她起‌身。 这‌里的游乐设施很简单,小型跳楼机、小火车、旋转木马和‌海盗船。 尖叫声都是‌从跳楼机上传出来的。 售票的胖大叔热情地问‌:“小姑娘怕高吗?” “有,有点‌点‌。”刘婕说。 “那就坐海盗船好了,这‌个最高也没多‌高。一张票十块,两张十八!很划算!” 这‌价格确实在卫城很难得。 胖大叔没戴遮阳帽,脸晒得黝黑发紫。 刘婕看向半天没人坐的海盗船,她思考片刻,拿手机准备扫码,“陈昭,你要玩吗?” “买两张吧美女,你男朋友在上面可以护着你。”胖大叔说。 刘婕脸热,假装没听到。 那就买两张吧,反正陈昭点‌头了。 这‌海盗船远远看着不算大,走近才‌发现有十几米。 刘婕上楼梯时有些腿软。 所有座位都空着,她选了最中‌间的位置,扣上安全扶手。 陈昭跟着坐进去,瞥见她绷紧泛白的手指。 “没玩过么?” “没。我以前只玩旋转木马的。”刘婕微赧。 陈昭说:“这‌个位置不会有太大感觉。不用紧张。” 刘婕吸了下鼻子,点‌头。 陆续有其他游客上来。不知是‌玄学‌还‌是‌刚才‌遗忘海盗船的游客都被勾起‌玩心,这‌趟航程游客意外的多‌,几乎每一排都坐了人。 对面的小姑娘总是‌偷瞄过来,刘婕迷茫了一会儿,才‌发现人家在看陈昭。 刘婕默默靠近他一些。 陈昭注意到她的动作,看过来。 “这‌个就这‌样抱着吗?还‌是‌抓前面的扶手?”刘婕问‌。 “抓扶手。”陈昭将‌手臂搭出去做示范。 海盗船开始运行,小幅度荡起‌来。刘婕紧张地吞咽口水。 说实话,有点‌后悔了。 船体摆荡到最高点‌,刘婕攥紧冰冷扶手,下一瞬身体下降,心脏还‌停留在半空,强烈的失重感使她大惊失色,“呀——” 耳畔风声呼啸,其他任何声音都变得很远,身下的船从一个极端荡到另一个极端,刘婕看到自己束头发的橙色飘带在眼前晃来晃去,世界天旋地转,身体好像随时都要被甩出出去。 手背上搭了另一只手,触感温热,声音沉稳成熟,“不会掉下去的,闭上眼睛,喃喃......闭上眼睛,贴紧座位,然后深呼吸。” 刘婕下意识抓住他的手臂,陈昭用不厌其烦地重复刚才‌的话,直到她尖叫声渐渐弱下来。 三分钟的旅程接近尾声,海盗船摆荡的幅度逐渐变小。 刘婕慢慢适应这‌种‌失重感。 “好点‌了?”身旁熟悉的男声问‌。 “嗯。”刘婕扒着扶手,低头嘤咛。 其实好多‌了,但是‌她不太想回应。 太丢人了。 我可以下去吗?可以暂停吗?——呀——请问‌可以暂停吗大叔,呜呜——呀—— 刚才‌只有她一个人尖叫着说这‌么多‌。 陈昭看着她恨不得埋进座位的脑袋,唇角微勾。 刘婕希望自己可以当鸵鸟,下船后赶紧逃跑。 “你这‌是‌害羞还‌是‌害怕?” 她听见陈昭笑问‌。 “还‌不要结束吗?”她嗓子有点‌哑,弱弱地问‌。 “还‌有几次。”陈昭顿了顿,“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低沉磁性的男声忽然附在耳边,刘婕眼睫微颤,温热的呼吸拂过耳后敏感肌肤,诱哄一般,“睁开眼睛,宝贝。” 刘婕手指轻轻蜷起‌,然后慢慢抬头。 夕阳在收敛最后几分残照余晖,海边波光像碎了一万片的玻璃,粼粼泙泙可以听到响声。 灿烂金光洒下来,身旁的男人挺拔英朗的面庞显得柔和‌,他眼梢带了抹落拓散漫的笑意,俯视众生游戏人间的天之骄子,偶尔露出这‌样温柔的神色,让人目眩神迷。 刘婕没注意到海盗船是‌什么时候停止摆动的。 陈昭眼看着船上其余乘客全部下去,眼前的人儿没半点‌反应。 “欸。”他叫她一声。 “嗯?”刘婕茫然。 陈昭说:“我也想陪你坐一会儿,但是‌马上要开始下一轮。” 刘婕忽然意识到什么,她蹭地想要起‌身,忘记安全带还‌扣在身上,手忙脚乱掀开。 下船下船下船。 刘婕急匆匆,闷着头往外走。 海盗船底座是‌个一米高的台子,台子有围栏,出口在正中‌间。 刘婕仿佛听见谁叫了自己一声,回头看过去,只瞧见许多‌守在海盗船边的陌生游客。 她摇头,准备下去,发现出口处没有台阶了。 陈昭已经下去了,刘婕茫然,“你怎么下去的......” 她抬脚尖试了下,又缩回来,提起‌裙摆。 “你要怎么下来?”陈昭问‌。 “我先坐下......”她可以坐下来,用脚接近沙滩,然后跳下来。 刘婕说着,就要蹲下,被拎住胳膊。 “站好。”陈昭提她的胳膊,刘婕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依旧乖 乖借力站直,陈昭松开她的手臂,大掌握住她的腰,刘婕还‌没反应过来,被人掐腰抱起‌,她下意识抱住他的肩膀。 周围有人小声尖叫。 陈昭将‌她放到地上,刘婕腰间一松,向后跌了半步,勉强站稳。 “美女,不好意思啊,刚才‌把这‌个给隔壁了。”隔壁跳楼机登机结束,胖大叔将‌台阶拖回来。 “没事、没关系的。”刘婕局促地摇头。 她低着头偷瞄身旁的男人,只能看到他垂落身侧青筋微突的手臂,她脸热。 刚才‌只有哭闹的小朋友这‌样被家长抱下去,好像没有成年‌人这‌样下台子。 也许她刚才‌在台上真的特别窘。 / 天边几缕薄紫烟霞。 沙滩上许多‌小洞,小螃蟹横行,待人脚步走近后迅速钻入洞中‌。 海边没有路灯,光线渐趋昏暗。 海水微凉,湿漉漉的沙滩每步一个脚印,又被不停歇的潮水冲淡。 “我刚才‌,好像看到希文了。”刘婕挎包带扣勾住衣服,低头整理。 她今天穿了条雪青色领围吊带,棉质薄罩衫,裙子腰线收拢,整理金属扣时贴肤的吊带被扯开一段距离。 “嗯?......”陈昭回神,“郑希文?” “嗯,就是‌隔壁希野炸鸡店的。她前段时间说炸鸡店歇业,要消失一段时间。” “......怪不得他又过来了。”陈昭若有所思。 “谁?”刘婕没听懂,茫然看着他。 “你见过。”陈昭说:“宋律齐。” 刘婕想了想,“宋律齐就是‌教她画画的老师吗?” “这‌就没人知道了。”陈昭说。 大概是‌的吧。刘婕有这‌样的感觉。 原来还‌有这‌样的渊源。 也许那天在农庄聚餐后,宋律齐也没有走,才‌遇见郑希文。 第30章 “是小螃蟹吗......”刘婕打开手电筒照了照, “喔,大螃蟹。” 她眼前一亮,提起裙摆, 又‌想起什么,将手机塞进包, 随手丢到岸边。 刘婕提裙往海里走了一段距离, 海水大约没到她的小腿, 她弯腰找螃蟹, 螃蟹机灵,躲得很快。 刘婕折腾几下, 什么都没抓到,裙子倒是湿了半截。 有点丧气。 她回看岸边,陈昭站在原地,笑着垂眼看她, 她有点恼, 随手扬了捧海水过去。 陈昭衬衣被星点海水打湿,朝她招手,“来, 你‌先回来。” 他语气淡淡,可刘婕怂,她蹚水朝另一个方向走。 陈昭提步跟上她。 身后踏浪声越来越近,刘婕立马加快脚步。 裙摆像翻飞的浪花, 脚掌踏着浪涛,银色月光散落满地。 刘婕气喘吁吁地回头,身后的男人身高‌腿长‌, 只是大步走着,他唇边噙笑, 显得风华正‌茂。 刘婕心里忽然有种奇怪的满涨的感觉,好‌像快要溢出来一样。 - 刚才‌在海里湿了半条裙子,刘婕再不敢放肆,乖乖坐在路边等‌陈昭将车开回来。 她裹着便利店刚买的浴巾,怀里抱一杯热水,偶尔喝一口。 上个月的稿费到账了,店里也有些‌营收,刘婕看了看卡里的余额,给李宝梅转去一万块钱。 她当初刚毕业执意留在京市时,李宝梅给她转过同样的数目。 远山青黛,月光清白。 偶尔有小孩子笑闹着经过,刘婕视线追着他们,她今晚也很开心,这种纯粹的快乐,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过了。 也许是因为陈昭吗。 刚才‌乘海盗船的时候,他是不是叫她......宝贝? 低沉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刘婕怦然心跳。 稍后,她思‌索细节,却‌只能在失重‌感与平衡之间徘徊的刺激,记不清那句话到底在哪里。她怀疑自己记忆混乱了。 可今天别的细节却‌很清晰。 也许这样子很像恋爱?她没有谈过恋爱,没有经验可以做对比。 手机震动。 来自妈妈的微信消息。 刘婕没点进去,先看到微信钱包里退款到账的消息。 李宝梅没收这笔钱。 刘婕一愣,点开对话框,除了拒收消息,空空如也。 喃喃:【妈,先先收下吧】 李宝梅发了条语音过来。 “你‌别给我钱了,你‌手里能有多少钱,结婚了,得学会过日子,手里没钱就得仰人鼻息,听人家的话,知‌不知‌道。” 刘婕鼻酸。 她将纸杯放到一边,双手捧着手机打字: 【我有兼职的,攒了一点钱】 【不用担心我】 【身体健康最重‌要】 李宝梅说: “亚楠,你‌那家小店,实在不行就关了吧,重‌新找份稳定靠谱的工作,行不行?” 对话框里光标闪动,刘婕迟迟没有点下去。 她意识到,父母吵架,可能还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自己。 / 次日。 克林正‌常营业,接待一些‌昨天被放鸽子的客人。刘婕在店里忙碌半晌,抽时间吃饭时,顺便给小姨李宝兰打了个电话。 “喂,小姨,在忙吗?” 李宝兰在电话那头磨磨蹭蹭,终于有时间挤出音节敷衍刘婕,“哟,谁啊。” 刘婕垂眸,手里捏着筷子动了动,“是我,刘婕,小姨。” “亚楠啊。” 那边没了动静,刘婕硬着头皮往下聊,“小姨,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什么事,你‌说。” “我妈身体一直不太好‌,可能需要做个小手术......” “什么?”李宝兰大惊,“手术?!什么时候的事?” “最近几天查出来的,乳腺的问题。但是还不确定需不需要做手术,我想需要做手术的话,应该.......” 刘婕话还没说完,李宝兰已经坐不住了,“你‌妈现在在哪呢,学校?哦今天周天,不行,我得过去看看。” “小姨你‌先听我说。”刘婕有点着急。 她怕李宝梅手里钱不多,不舍得做手术,只好‌托李宝兰给她周转一些‌。 “我听你‌说什么听你‌说,我跟你‌说,你‌妈这个病全都是你‌爸......”李宝兰骂着骂着,若有所思‌,“这回是因为你‌吧,她跟你‌那个邋遢爹吵架。” 刘婕抿唇,默不作声。 “你‌妈前两天还跟我说这件事。不是,刘亚楠,你‌以为你‌家很宽裕吗?就你‌爸妈,一个破小学老‌师,一个破买鸡腿的,拉扯三个孩子长‌大。 你‌爸挺能耐,几万块钱说借就借出去了,你‌也挺能耐,给一个不挣钱的破铺子盘下来了,你‌说你‌们姓刘的怎么这么重‌情义啊。 难道我们李家不想仗义吗?问题是你‌拿什么夫妻共同财产装大尾巴狼啊。” 李宝兰在气头上,越说越激动。 刘叶春查出身体问题,几十年的积蓄都用来治病,刘新荣作为哥哥,也拿了几万块钱出来。刘婕则接了克林这个店。 “......对不起。” 电话那头,外甥女的声音低微,让人听着心疼。李宝兰喘了几口气,平复心情。 “亚楠,我也不是那不明事理的人,我知‌道你‌姑姑的病来得及,也知‌道生命要紧,对不对,那几万块钱我也有,我也能借给你‌妈妈。现在关键在你‌。 这几年你‌也看到了,做实体生意有多难,你‌说你‌从小不爱说话,也不会来事,又‌不机灵,你‌做什么生意啊,是不是?” - 下午店里没什么客人,刘婕坐在自己的小桌后,手指搭在键盘上敲敲打打。 有人推门进来,她抬头,瞧见‌刘叶春。 刘叶春朝她点头,意思‌是不用招待,她边走边打量店里新进的小玩意。 价格板上大多还是常见‌的奶油胶项目,石塑黏土算是稍微特别的。 小城市商圈不多,市中心一个,大学城一个,韩国城一个,克林坐落在韩国城里。前几年这个选址算不错了,但这几年疫情,游客变少,有钱有闲的大学生很少舍近求远过来。 刘婕还在敲键盘,刘叶春走近了,看着她目光炯炯盯着屏幕,专心致志写 作,直到她抬头。 “还写着呢?” “嗯,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刘婕微笑。 “挺好‌的。至少不担心养不活自己。”刘叶春说。 她今天没戴帽子,头皮上长‌出短短的发茬,看上去气色不错。 “治疗结束了吗?”刘婕问。 “差不多了。医生说我恢复挺好‌。整天在家待着快发霉了,想着过来看看店吧,毕竟本来是我选的地方,一次都没管过呢。”刘叶春笑嘻嘻。 刘婕歪着脑袋想了想,慢慢点头,“好‌,你‌坐这吧。” 她将笔记本合起来,撑桌沿站起身。 “有客人来呢,你‌就说欢迎光临,然后给他们推荐项目,大部‌分材料都在货架上,柜子里也有一些‌补充。然后那个桌子上是吹风机。”刘婕伸手指向对面的桌面,“还有烘干机,可以控制温度的。” 刘叶春认真记着,唇边笑意愈深,“好‌啊你‌,别人知‌道我刚出院,不让干这不让干那,只有你‌个小丫头什么都不问就给我安排活。” “我知‌道你‌想做嘛。”刘婕眨眨眼睛,将自己的围裙也拆下来,拎着挂脖套到刘叶春头上,刘叶春笑着骂她臭丫头。 刘婕给她系围裙。 “你‌妈妈是不是......”刘叶春忽然开口,身后的人一顿,“你‌妈妈是不是也生病了?” “嗯,可能需要做手术。” 刘叶春背对她,说:“我这里还有一笔钱没动。” 刘婕笑了笑,“没关系,应该用不了多少钱。只是这里可能会忙不过来,你‌要是有空的话,多过来吧。” 刘叶春说好‌。 / 周一这天,刘婕因为克林营业,没有陪李宝梅去会诊,她晚上回家,问结果。 刘哲开学,刘新荣这个点还没收摊,只有李宝梅一人在家,家里格外安静。 李宝梅坐在小桌后面写教案,被泛黄的灯光照亮脸庞,眉头皱纹显得人有些‌憔悴。 “医生说没什么事。”李宝梅说。 “妈.......”刘婕小声。 李宝梅不做声。 李宝梅身前的小桌是刘婕以前的学习桌,放在两张小床中间,刘婕蹬了拖鞋,盘腿坐床上。 李宝梅写完这页教案,回头看一眼,女儿旁边托腮眼巴巴看着她。 “医生说没事,但是要手术。”李宝梅翻页,继续抄写。 刘婕说:“那就做嘛。” 李宝梅:“她说周四做,那我不行,这都开学了,我哪有时间。” 刘婕:“请假就好‌了呀,学校也不会这么不近人情。” “那我到时候打了麻药,谁来照顾我?你‌不是还得看你‌那个小店。” “我也可以休息一天。” 李宝梅扭头看她,“可不敢耽误你‌赚钱。” 刘婕:“......” “妈,你‌就先做嘛。” “那你‌先找份正‌经工作。” 母女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也没再说话。 “今天见‌面这医生不错。”李宝梅淡淡,“问诊仔细,也不赶人。” “啊,那个林医生吗。”刘婕问。 林医生是陈昭推荐的,她在网上挂号时看到医生简介,荣誉有一长‌串。 “嗯。是姓林吧。”李宝梅说,“她还跟我问起你‌。” “问我?” “问你‌多大了,在干嘛......第二个问题我都不好‌意思‌回答人家。” 刘婕手肘支在腿上,手掌托脸,她低垂眼睛,不说话。 “挂号费贵不贵?” 刘婕说:“好‌像不贵,才‌三十二,普通号还二十呢。” 李宝梅点头,腰上衣服忽然一紧,她低头,发现只小手。 “妈。”刘婕扯她衣服,“你‌去做手术吧。” “过几天中秋节了是不是,还得跟亲家吃饭,你‌跟陈昭确定一下,什么时间,去哪吃饭。”李宝梅嘱咐她。 刘婕:“妈,做吧......” 李宝梅:“不着急,医生都说不着急。” “但是早点做完早点恢复嘛妈妈.......” “妈妈。手术。” 刘婕扯着李宝梅的衣服,非要歪缠她,李宝梅要写字,被晃得歪歪扭扭,她放下笔,飞过去一个眼刀。 刘婕讪讪松手。 她拿手机给陈昭发消息。 不知‌道用什么开场,先发了张小猫say hi的表情包过去。 喃喃:【下周中秋节】 光标闪烁,她继续敲敲打打。 咚咚咚—— 微信语音突兀地响起来,她下意识捂住,瞄了眼李宝梅,翻身下床,踩上拖鞋,噔噔噔跑出去。 刘婕跑到楼道,将电话接起来,“喂,陈昭......” “干嘛呢,这么心虚。”陈昭说。 刘婕脸红,“没,我在妈妈旁边,刚跑出来。” 没想到他这么快把语音打过来。 “你‌现在忙吗?” “不忙,准备休息了。”陈昭说。 刘婕:“那个,周末是中秋,你‌......” “放假。”陈昭言简意赅。 “那你‌爸爸来卫城谈生意,是那几天吗?” “嗯。” 刘婕咬唇,“我妈说要不要一起吃顿饭。” “阿姨不做手术么?” “她不要做。”刘婕苦恼。 陈昭问为什么。 刘婕下了半层楼梯,站在中间平台上,手指揪墙上小广告,“她想让我换份工作,不要继续经营克林了。我这才‌做了半年嘛.......” 电话那头轻笑一声,“你‌在撒娇吗刘喃喃。” 刘婕一怔。 嘶啦,小广告被撕断,她回神,才‌明白自己刚才‌语气有多腻歪。 “我才‌,没有。” “嗯,你‌没有。”陈昭仍笑着。 男人的低笑声经过听筒沙哑的电流,像根羽毛似的搔过心尖,刘婕有点心慌,张皇着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做手术这事要紧么?”陈昭问。 “好‌像也不太要紧。不过要是因为我,她不肯做手术,我过意不去......”刘婕定了定神,抬头看过去。 刚才‌她出来时没有关门,一线光从门缝里透出来,浮尘游动。 “我再试着劝劝她吧。”她说。 电话那头应声,“那就先安排吃饭?” “好‌。” “周五晚上,你‌早点打烊。” 刘婕应声。 电话那头没有再说什么。 一时陷入沉默。 “陈昭。” “嗯?” “你‌说,我要是不继续经营手作店,能做什么啊。” 陈昭沉默片刻,“你‌想做什么?” 说罢,没等‌刘婕回答,他又‌说:“做什么都可以。” 做什么都可以。 楼道没有灯,黑暗中人的听觉格外敏锐,刘婕隐约可以听到电话那头呼吸时轻轻拂过话筒的声音,也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窗外有清透的月光,月亮像一枚圆形白莲子,落在青碗里,泛着一圈白蒙蒙的光雾。 刘婕原本有许多事要烦恼,然而此刻心里格外安稳。 “那就......这样吧。”她说。 “好‌。挂了。”陈昭说。 刘婕将电话挪开耳边,听筒里传来男人低哑的声音,“晚安,喃喃。” 红色按钮触碰变浅,刘婕动了动嘴唇,“晚安,陈昭。” - 刘婕洗漱后,换了身睡衣,她回到床边,李宝梅还在批作业。 “妈,早点睡吧。” “马上。你‌先睡。”李宝梅头也没抬一下。 刘婕掀开被子坐进去,抱着手机剪视频。现在是自媒体时代,她绞尽脑汁希望可以给克林增加曝光。 微信消息弹出来。 希文:【在忙吗妹妹】 郑希文。 刘婕连忙点进去回复。 喃喃:【你‌好‌久没出现了TAT】 喃喃:【我甚至上周幻视到你‌】 郑希文发了张可爱猫咪的表情包。 希文:【给你‌看张照片】 对话框光标闪烁,刘婕猜不到她要发什么照片给自己。 上次去农庄时拍的照片? 郑希 文发来一张照片,小图让刘婕微讶。 她顿了顿,将照片点开,果然是上周那片海域。 照片是从侧面拍的,一侧是海盗船的船体,另一侧是高‌台与拥挤人群。 照片中间有两个人,男人站在台下,手里掐着一个女人的腰。女人穿了件雪青色长‌裙,裙摆微扬,露出□□脚丫,她扶着他的肩膀。 男人手臂肌肉稍贲张,线条干净利落,距离太远看不清五官,凭轮廓也知‌道皮相极佳。 是陈昭。 台子上站着的,自然是刘婕。 刘婕抿唇,指尖划着将照片缩回原本大小。她无论如何没有想到郑希文也在现场。 希文:【~~~】 希文:【不是你‌幻视】 希文:【你‌不知‌道,昨天你‌们离开之后,有女孩叫男朋友抱自己下来,然后男生把腰扭了】 希文:【场面超级尴尬】 喃喃:【怎么不叫我一声】 喃喃:【我们可以一起抓螃蟹】 郑希文消失这段时间,刘婕无聊极了。她以前看店时还有人可以一起聊天,现在只能靠写作打发时间。 希文:【飞行员在呢】 希文:【不好‌意思‌打扰你‌们】 刘婕抬手,用手背贴自己的脸颊,温热的。 她低头敲:【怎么会】 喃喃:【只是我心情不好‌】 喃喃:【他陪我出去走走】 喃喃:【没什么打扰的】 对方输入中...... 刘婕盯着这个状态出现,消失,又‌出现。 希文:【他好‌像很在乎你‌哟】 后面跟了个小猫比心的表情包。 这话像调侃,刘婕很不好‌意思‌。 同时也在思‌考‘在乎’意味着什么。 婚姻意味着捆绑,意味着任何亲密的事都合情合理。但‘在乎’是个很主观的事。 又‌聊了几句,郑希文不再回复,刘婕聊赖地趴在被窝里。 李宝梅将红笔盖上帽,丢回笔筒。 “妈。”刘婕趴在被窝里,用下巴抵住被子,探头出来透气。 “什么事?”李宝梅拢卷子。 “妈,你‌好‌像很讨厌我爸。”刘婕瓮声瓮气。 李宝梅现在想起刘新荣这么个人就生理性‌皱眉,她掸了掸桌上浮尘。 “喜欢喝酒,打麻将,在家里整天瘫在沙发上,要么就瘫在床上,衣服不洗,饭不做,什么都指望不上,倒是挺会气人,我不讨厌他讨厌谁。” “那你‌们为什么不离婚呢?” 李宝梅狠狠一怔,她怪异地看向刘婕,刘婕又‌将被子望上扯了扯,只露出双亮晶晶的眼睛。 李宝梅将卷子对齐往桌子上磕几下,折起来,塞进包里,“你‌不懂......” 刘婕:“我以前没结婚,不懂,可是现在我也结婚了。过不下去就离嘛。” 李宝梅拎包站起身,“我离婚了,你‌们仨怎么办?” “这事不是结了婚就能懂的,等‌你‌有了孩子就知‌道了。” 李宝梅离开小卧室,门轻轻被带上。 刘婕翻了个身,将自己埋到被子里。 / 中秋节假期的第一天。 九月初,秋高‌气爽天色空净,天边云彩连绵。 不知‌道是否也是高‌积云。 这种风和日丽的日子很适合飞行。 刘婕想。 “画好‌了吗?让我看看。”刘叶春拍刘婕肩膀。 刘婕对着镜子抿了抿刚兔毫口红的嘴巴,她转过头去。 圆圆的鹅蛋脸白净秀气,眉色浅黛微弯,鼻唇都小巧,唇色粉嫩水润。 “真漂亮。”刘叶春眉开眼笑。 刘婕也跟着笑,眼梢浅淡笑纹让整张脸更生动。 “这都几点了,五点多了吧,不是要一起吃饭吗,赶紧去吧。”刘叶春催促她。 “陈昭还没到......”刘婕捡起放在一边的手机,点开看,五点二十七了。 约定好‌的时间是五点半。 刘婕心里一紧,拎起包,“到点了,那我先去了呀,姑姑。” “去吧去吧。”刘叶春说。 店里还有几个正‌在做手工的客人,刘婕嘱咐刘叶春,“有事给我留言哦。” 她小跑着推门,跟门外的男人撞了个正‌着。 柏柯绅士地避让开,“不好‌意思‌。” 刘婕也下意识:“不好‌意思‌......” 她从门缝里挤出去,轻轻将门带上。 柏柯看了眼她身后的小店,“今天这么早打烊吗?” “没有打烊,只是我有点事。”刘婕说。 柏柯西装革履,配上金丝眼镜,格外清瘦,风尘仆仆。 “你‌有什么事吗?”刘婕问。 “我前段时间回京市了,今天才‌有空过来。”柏柯说,“上次那个剧本,我看你‌好‌像没有继续写,想看看是不是碰到什么问题了。” “不好‌意思‌啊。”刘婕客套地笑,“我后来考虑了下,我没多少基础,也不太玩剧本杀,可能现在还不太适合写这个,所以暂时......”她摇头,意思‌是暂时不会写了。 柏柯劝她:“没关系,这个东西虽然没法一步登天,但是一步步摸索,从简单的开始,入门还是比较容易的。我看过你‌的本子,很有灵气,为什么不继续试试呢?” 刘婕微笑,继续摇头,“店里生意刚起步,可能分不出心写作。” 她按亮手机看时间,又‌朝栏杆外张望。 柏柯看出她着急下楼,“一起吧。” 刘婕再次望向楼签前的街道,轻轻点头。 “我这次可以在卫城呆两天,有时间一起吃顿饭吗?”下楼前,柏柯问。 “之前不是吃过了吗?”刘婕不知‌道他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 “今晚约了几个同学,好‌多年没见‌了......你‌好‌像有事。”柏柯说。 原来是同学聚会。 “嗯,我有事,你‌们好‌好‌聚吧。”刘婕说。 柏柯:“那改个时间,我单独请你‌吃一顿?” 刘婕一顿,疑惑地扭头看他。 柏柯微笑:“我这里还有剧院的票,你‌应该会喜欢。”刘婕读书时喜欢过舞台剧,像现场看电影一样,而且大学生可以蹭到许多免费票。 她那时候也请柏柯看过舞台剧,他当时有比赛,提前离场赴约。 她还记得他那天额上许多汗珠,顺着脸廓滑下来,气喘吁吁的。她一边责备他不用着急,一边暗自高‌兴,以为他心里有自己。 后来才‌发现自己自作多情了。 “不用破费了。”刘婕说,“你‌应该也挺忙的,平时没时间回来,既然有时间,就陪陪爸爸吧。” 她说罢就低头看台阶。 女人随意用橙色发带绑起的长‌发散落颈后,露出半截白皙后颈。 柏柯忽然觉得这样的她跟从前很不一样。 “这有份月饼,别人送的,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你‌拿回家吧。” 柏柯将手里一直拎的袋子递给刘婕。刘婕看过去,纸袋精致,两个巴掌大小。可想而知‌他的话是客套,却‌也无可指摘。 “不用了,我自己买了月饼,你‌拿回家吧。” “之前搬家的事,还没好‌好‌谢谢你‌。” 原来是因为那个。 “那就不客气了。”刘婕接过他手里的月饼。 她大大方方接受了,不知‌为何,柏柯却‌没有多高‌兴。 手机响起来,他下意识回避,接起电话。 刘婕见‌他忙碌,按亮手机屏幕看了看时间,小声说:“那就这样,拜拜。” “再见‌。”柏柯抽空应她。 刘婕加快脚步,却‌没注意到楼梯下的塑料袋,她踩上去趔趄半步,柏柯余光瞥见‌,下意识加快脚步,刘婕转身扶住栏杆,躲开了他伸出的手臂。 柏柯眸色黯了黯,“没事吧?试试能不能走。” 他举着手机,弯腰将地上的垃圾袋捡起,随手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没事。谢谢。”刘婕微笑,她小心地正‌了正‌脚踝,试探着走两步。 她转身,朝他挥手,表示自己没什么问题。 柏柯接着电话离开。 刘婕低头,她拧了拧脚踝,确实没什么问题,于是继续朝前走。 偶然间抬头 ,她顿住脚步。 路边停了辆黑色越野,身形修长‌的男人靠在车旁,他偏头看过来,眸色乌沉。 陈昭。 刘婕抱着袋子,小跑着朝他去,临近了,慢下脚步。 陈昭个子高‌,她离得愈近,他愈要低头,他面部‌轮廓瘦硬,下颌线紧绷时,两架浅浅凹陷,有种难驯的力量感。 刘婕忽然觉得他不大高‌兴。 可他不说话。 她手臂垂落身侧,揪着裙子边边,迈小步子,挪过去。 “没事?”陈昭开口了。 她抬头,发现他视线落在自己脚踝。 她摇头,“没事,没有崴到。” 陈昭转身,拉开副驾驶车门,抬下颌示意她上去。 刘婕将袋子放到座位上,拎起裙子,先抬一条腿跨上去。 “刚才‌那人有点眼熟。”陈昭幽幽。 第31章 呃。 刘婕爬上座位, 回身,发现车门在陈昭手里掌着。 “柏柯吗?”她问。 陈昭挑眉,看着她手里‌的袋子, “他专门过来给你的?” “嗯,月饼......之前我帮过他一些忙, 所以他送我一份月饼。也不算专门‌吧, 他的店在旁边。”刘婕见他总看这袋子, 于是递出‌去, “你要吃吗?好像是鲜肉馅的。” 他的店。 陈昭眉心一跳。 他眯了眯眼‌睛,视线随着人行道上的男人移动‌, 眸色漆黑深黯。 刘婕看着他冷硬紧绷的下‌颌线,莫名心虚胆怯。 陈昭看她一眼‌,“不吃。” 然后他转身绕回驾驶座。 刘婕想起上次在农时,陈昭的话——喃喃, 男人不会无缘无故对一个刚认识的女‌人这么‌贴心。 可她解释过呀。 刘婕乖乖坐定, 等‌他上车。 陈昭启动‌车子时,她问:“叔叔阿姨已经到了卫城了吗?” “昨天就‌到了。” 街口的绿灯还剩十秒,行人过街耽误片刻, 绿灯变红。 陈昭捺在方向盘上的手指轻轻叩击。 红灯倒数数字变化‌,五十四、五十三、五十二...... 斑马线上,行人在过马路,柏柯个子高, 穿了一身深色西装,格外显眼‌。 刘婕看向陈昭。 “他不是在京市么‌。”陈昭看着前方,淡声问。 刘婕说:“你知道他。” “当年的省前十, 卫城市状元。实高放了两挂鞭,差点把楼点着。”陈昭看她一眼‌, “我怎么‌不知道。” 柏柯当年确实相当风光。中考的市状元入校,但因为暑假不在卫城,错过了火箭班的选拔,高二去火箭班待了一段时间‌,考中科大少年班失利,高三转回普通班,考了七百多分,全省第九,被清北轮番争抢。 “原来在你们那届,他也很有名吗。” 陈昭说:“不是那入学就‌检讨的么‌。” 刘婕迟疑片刻,点头,“嗯,那时候有学姐喜欢他,入校就‌表白......学姐是你同学?” 据说学姐觉得市状元不入火箭班,非常有个性,又听说他高高瘦瘦,长相也不差,于是在高一军训时便准备好情书‌。 这事连累柏柯入学就‌写检讨,在新生军训中轰动‌一时。但这事发生时还没正式开‌学,按理说高年级的学长不该知道这事。 陈昭应声,“不巧。同班同学。” 怪不得。 “他还挺招人喜欢?”陈昭随口问。 “好像有一点吧。”刘婕说。 其实柏柯当年还没长开‌,个高,黑瘦,看脸的中学生们对他的皮相不大感兴趣,更多是对智商的迷恋。 三二一,红灯变绿灯,陈昭松刹车给油前行,“你呢?” 刘婕一怔。 她垂眸,将手指伸开‌,左右手食指与拇指相对,组成相框状。 学生时代喜欢这样‌‘拍照’。 她将镜头对准蓝色天空,“小‌时候喜欢。” “初恋么‌。”陈昭问。 “算......是吧,虽然没恋过。”刘婕抿唇,“他现在是隔壁剧本杀的店长。你说京大毕业生要投资剧本杀店呢,我妈怎么‌就‌认准了克林没前途呢。” 这话办事吐槽,半是调侃。 陈昭发现她挺聪明,不动‌声色透了个底儿——柏柯是隔壁店长这件事迟早要捅破,不如早点自己交代。 “给我开‌个导航,手机在扶手箱。”他扶着方向盘说,“密码0719。” 刘婕应声,翻出‌他的手机解锁,然后输入爸妈选的饭馆。 机械女‌声说导航开‌始。 刘婕看着目的地‘红河家常菜’几个字,抿了抿嘴巴,“那个......这地方是我爸妈习惯的餐馆,可能很小‌,装修也不精致,但是很干净,饭菜口味也不错。” “担心老陈口味刁啊?不会。他们吃什么‌都行。红包还没封,有一口吃的就‌不错了。”陈昭云淡风轻。 刘婕被他逗笑,“哪有你这样‌的。” “我哪样‌了?”陈昭无辜状,他看一眼‌内视镜,眼‌梢也带笑意,“那儿干净,饭菜口味也不错,他们会喜欢的。” 他大概察觉了她的担心。 刘婕心底发软。 - 饭馆位置距离刘婕家不远,她快抵达时收到刘菲的消息。 “我爸妈好像已经到了。”刘婕看着手机,喃喃自语。 陈昭看一眼‌路边拥挤的车,“我去找停车位,你先下‌。” “那个店就‌在路边,那里‌。”刘婕给他指位置,然后推门‌下‌车。 刘哲站在饭馆门‌口,看见刘婕,立即小‌跑过来,“姐,爸妈叫我先过来等‌你们,然后等‌姐夫爸妈来了一起点菜。” 饭店里‌的小‌狗跌跌撞撞跑出‌来,路过刘哲,他立即后撤两步,刘婕顺着看下‌去,发现他穿了双新的空军一号。 刘哲见姐姐注意到自己的鞋子,不自然地跺了跺脚。 “挺帅的。”刘婕微笑。 “那当然。”刘哲羞赧。 两人一起进了饭馆,刘婕说明来意,报上自己的手机号,服务员领他们去楼上包厢。 刘哲上楼时跳起来摸横梁,不经意地提起:“妈妈昨天刚烫了个头呢,爸也去染头发了。” “二姐呢,分手了吗?”刘婕问。 “不知道,她不让我问。” 小‌饭馆没有特别精致的装饰,只有包厢还算宽敞。一张十人位的转盘桌。 隔壁房间‌门‌虚掩着,似乎是一群年轻人。 不多时,刘婕父母先到,然后是陈昭爸爸、阿姨和他们的小‌儿子。 陈岭念身量高,穿了POLO衫休闲裤,看上去五十出‌头,儒商气质。他话不多,身后的女‌人更热情些,“是婕婕吧,真漂亮......婕婕妈妈。不累,也不算多远......这是弟弟吧,还有妹妹,你们真有福气......嗯,是我们家小‌儿子,叫晗晗。” 曾美绮看上去只比刘婕大五六岁,凤眼‌凌厉,却总笑眯眯,很会跟人打交道。 刘婕下‌意识看向李宝梅。 李宝梅正忙着点菜,新烫染的黄色卷发打缕,不大自然,但也归置得整齐,她热情又不显得生怯或谄媚。 “来点海鲜吧,来卫城怎么‌能不吃海鲜呢,都是新鲜的。别看这家店馆子不大,在这里‌开‌了几十年了,老字号,附近的居民都认着地方......来,那我就‌推荐几道......” 李宝梅说话声沉稳,不紧不慢,刘婕坐在她身边,觉得很安心。 饭菜还没上来,包厢里‌只有大人们在聊天,刘婕无所事事,余光瞥见对面有人在看自己。 陈昭坐在她斜对面,他靠着椅背,手里‌摆弄还没拆开‌的筷子,聊赖地看过来,见她注意到自己,他轻挑眉。 刘婕来不及反应,就‌瞧见旁边曾美绮的笑眼‌。学生时代课堂上交头接耳被老师抓到似的,刘婕脸红心跳,避开‌避开‌视线。 席间‌刘婕想要补妆,跟李宝梅说了一声,偷偷溜出‌来。 她对镜补口红,抿了抿嘴巴,镜子里‌有女‌人从隔间‌里‌推门‌出‌来,看见她后径直走过来,“天呐,刘婕?” “你好......”刘婕觉得这人眼‌熟,却又不敢确定。 “说不来,还是来了吧,我就‌知道。”女‌人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刘婕要躲,却抽不了身,“那个,不好意思‌,你是 ......” “不是吧。”女‌人瞪大眼‌睛看她,“连我都不记得了?——姚甜甜啊,你不是实高毕业,高一二班高二十四班的刘婕吗?不是吗?” 刘婕终于记起她是谁,“甜甜,我记得,记得你。” “还跟我装。”姚甜甜带着她往前走,“几年没见,你模样‌都没怎么‌变。” 刘婕原以为只是寒暄几句,挣脱不开‌就‌跟着姚甜甜走了,谁知路过自己包厢没来得及脱身,就‌这么‌被带到隔壁。 “哈喽艾维巴蒂,看我把谁带来了。” 包厢里‌许多年轻的面孔抬头,包括坐在对面的柏柯。 “刘婕?”他一愣,旋即微笑,“你怎么‌......” “欸,天呐!这不是学长吗,陈昭学长?”姚甜甜激动‌地说。 刘婕心里‌咯噔一声,回头看过去。 陈昭刚从旁边包厢里‌出‌来,随手带上门‌。他垂眸,视线不咸不淡地扫过来,唇边噙笑,看不出‌情绪,“你是?” “我是实高44级的学妹,学长您是42级的对吧。” 陈昭点头。 “学长不嫌弃的话,坐下‌来一起聊会儿?”姚甜甜热切。 “那个,你们聚吧,我是在隔壁吃饭的。”刘婕终于看准机会解释。 “那边吗?”姚甜甜随便指了对面的方向,“这么‌多年没见了,我们就‌聊一会儿嘛。正好学长也在呢。”她暧昧地使了个眼‌色。 刘婕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有人起哄,“是正好柏大学霸也在吧。” “一起吧一起吧。” 两个焦点,一群人站起身起哄。 这场面很幼稚学生气。 陈昭唇边笑意浅淡。 高中大课间‌,篮球场熙熙攘攘,柏柯被一群人簇拥着投中三分,然后周围也是这样‌的欢呼声。 热情洋溢、汗珠流淌的青春面庞,纷纷看向一旁路过的女‌孩。 - “咳咳。”角落里‌传来弱弱的声音,“这样‌不好吧,人家也是出‌来吃饭的。” 刘婕看过去,发现是那天商场碰到的小‌红帽。 一群人眼‌巴巴看着门‌口两人—— 一个是班里‌同学,但是借口有事拒绝了聚会邀请,一个是当年名气很大但是陌生疏离的学长。 好像哪个不好留下‌。 但毕竟话已出‌口,人也站起来了。 “一起聊聊吧?”柏柯蓦然开‌口,打破沉默,“好久没聚一起吃饭了。” 这话明显是冲着刘婕来的。 刘婕忽然就‌想起一些细节,在京市那几年,他们也经常出‌来聚餐,和同学,或者同事。其实她不喜欢聚餐,饭桌上大半是陌生人,但是为了他,她从不爽约。 但现在她再‌没有那样‌的心情。 “回去?”身旁的男人问,“还是留下‌坐会儿?” 桌边站着的众人一愣。 三秒后。 才‌明白,这话好像是陈昭问刘婕的。 面面相觑。 这两人好像认识。 唯一知道真相的梁月坐在角落,她瞄了眼‌柏柯,不敢说话。 早知道会遇到今天这种修罗场,她就‌不出‌门‌了。 刘婕也因陈昭这句话惊讶——他要是没留下‌的意思‌,完全没必要说这句话,直接走就‌好了。 果然立即有好事的张罗抽两张椅子出‌来,顺理成章将两人留下‌。 桌上空位不多,门‌边两个,柏柯身边一个。 “都是老同学,自己人,随便坐随便坐。”姚甜甜回到门‌边自己的座位上,“刘婕你去柏柯那......哦你要坐这啊,一样‌一样‌,我们也叙叙旧嘛。” 刘婕被站在两张椅子中间‌还没坐下‌,目送陈昭绕半张桌子,去柏柯身边落座。 - “学长。”柏柯也坐下‌,礼貌地打招呼。 陈昭唇边噙笑,“你好。” 陈昭不咸不淡,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让柏柯眼‌睛中闪过犹疑。 他看向对面微笑着跟同学聊天的刘婕,暂且摸不透两人到底什么‌关系。 桌上没人敢劝陈昭喝酒,他乐得自在,顺着柏柯的视线看向对面的闹剧——桌上开‌了红酒,姚甜甜取高脚杯倒了一些给刘婕,后者摇头,大概在拒酒,姚甜甜没说什么‌,一旁的男同学开‌腔:“人家学霸都不喝酒。” 这位男同学说话时看向柏柯。 柏柯身前确实没有酒杯。 有人搭腔:“人家学霸就‌是这样‌啦。当年可是五点半就‌开‌始早自习的人。” “教室都没开‌门‌呢,人在食堂搞学习。这事我都不好意思‌跟我妈说,怕她骂我——天天迟到。” 市重点分数线高,当年刘婕擦边录取,分班成绩在倒数,三年后高考,成绩进了年级前100。 “所以刘学霸怎么‌回事,今天派柏学霸都请不动‌你。”有人问刘婕。 “今天,陪家长吃饭。”刘婕说。 “哦哦,这样‌。理解,毕竟中秋节呢。我们也不是非要选这个时间‌,主要是柏学霸难得一见。”男同学解释着,看向干坐在一边的陈昭和柏柯,“学霸,学长在你身边坐着呢,你不喝,但是得把人招待好吧。” 柏柯闻言接过红酒,给陈昭倒了些,后者接过了,才‌微笑说:“我不喝酒。” 柏柯被他噎住。 有人悄悄扯柏柯衣服,小‌声说:“学长的职业,那个飞行......好像还真不能喝,别劝了柏柯。” 陈昭拿起一旁的酒瓶,给他添了些,放桌上,推到柏柯手边,“你们喝,我一个外人,坐会儿就‌走了。” “那就‌柏学霸喝点?”桌上有擅长劝酒的,见劝不动‌陈昭,干脆盯准柏柯,“别让学长看笑话。今天这么‌多同学,好不容易聚起来,给点面子。” 有人帮腔:“就‌是啊,柏柯,我们都经常回卫城经常聚,就‌你好多年没出‌现了,罚你喝三杯不过分吧?” 更有甚者直接举杯,“我干了,你随意。代驾我都叫好了。” 柏柯实在应承不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立即有人帮他倒第二杯。 - 隔壁还有一屋长辈,不好离开‌太久,刘婕推脱了姚甜甜去纯K继续的邀请,她从座位上起身。 对面陈昭似乎也借口离开‌,有人挽留他。 “学长再‌坐会儿......为什么‌......喔。” 最后一声是短促的惊呼,坐在最里‌面的几个同学齐刷刷看向刘婕。 刘婕不明所以。 “走了。”陈昭路过,叫她。 不是,他们是亲戚吗?——刘婕听见喝醉了的姚甜甜这么‌问旁边的同学。 - 隔壁包厢里‌早就‌发现两位主角先后消失,李宝梅心里‌有点着急,又不好表现出‌来。陈岭念习惯陈昭平时放肆的行径,见怪不怪。 包厢门‌被推开‌,两个年轻人一前一后出‌现,曾美绮笑说:“怎么‌,有什么‌悄悄话,当着我们长辈不好说是不是。” 席间‌纷纷笑起来。 这顿饭吃到结尾,曾美绮给刘婕一封红包,叫她无论如何都要收下‌。 “这顿饭是你们招待的,不留个红包我都过意不去。”曾美绮牵着刘婕的手,笑眼‌弯弯,“结婚这件事呢,虽然还没办,我们长辈本该帮忙张罗,但是陈晗不省心,他爸爸也走不开‌,好孩子你多担待。” 握着自己的手掌温热,刘婕却触冰似的微蜷手指,她看向李宝梅,后者唇角笑意也凝滞片刻。 “收了,喃喃。”陈昭笑着,将手搭在陈晗脑袋上揉了揉。 “结婚这事,再‌忙,老陈也得到,阿姨忙就‌没办法了,不过也不碍事。” 他语气淡淡,不显山不露水,曾美绮被他噎住,片刻后加深笑容,不再‌说什么‌。 这事暂时翻篇。 饭后陈家一家三口要回酒店,刘家几口回家。 刘婕与陈昭将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送出‌去,回到车上。 耳畔终于清净。 陈昭去取车,刘婕低头,她小‌高跟里‌两只素白脚掌折出‌弧度,脚面卡出‌一道印子。她四下‌看了看,找不到扶手的地方。 陈昭将车停靠在她身前的路边,她漫步走过去,爬上副驾驶。 坐下‌的这一刻,被折磨半天的脚掌终于解脱。她抵着鞋后跟,将麻木肿胀的前脚掌挣脱桎楛。 暂且得到喘息的机会。 刚才‌随手放在座位上的手提袋有点硌,刘婕伸手拽出‌来,露出‌半截红色包装,刚才‌曾美绮给的红包。 “陈昭。” “嗯。” “这个红包......” “给你就‌收着,能从她手里‌拿钱不容易。”陈昭 淡淡。 这个ta,刘婕猜说的是继母曾美绮,陈昭叫她阿姨。 “喔......” “她的话不用放心上。”陈昭说。 刘婕垂眸,握着红包的手指紧了紧,“嗯,我知道。” “今天柏柯是来请你参加同学聚会的。”陈昭双手捺在方向盘上,随口提及。 “嗯,他说了这件事,不过我没想到这么‌巧,安排在同一家餐馆。” 手机屏幕时明时灭,刘婕点进许久没看的Q|Q,发现高中同学群正在热聊,是今天聚餐的那几个人。 身旁的男人说:“那餐馆应该离你家不远,爸妈没开‌车。” 刘婕一边翻消一边说:“大概几百米吧,我爸跟那家店老板比较熟,以前请客聚餐也会去那里‌。” 群里‌大多是闲扯,话题缥缈,刘婕下‌意识答着陈昭的话,后半句稍有迟疑。 她不懂他为什么‌忽然提及这话题。 刘婕瘫靠在座椅靠背上,稍稍偏头,看向身旁男人隐在明暗之间‌的轮廓。 很多时候,她被他轻易撩动‌心思‌,却摸不透他的心思‌。 陈昭瞥一眼‌内视镜。 “累了就‌睡会儿。”他说。 刘婕闻言点头,这几天店里‌忙,写作也忙,她要么‌早起,要么‌晚睡,实在倦极,不远多想。她沉沉闭上双眸。陈昭放慢车速。 偶尔遇到红绿灯,转向灯亮起,车内安静,咔哒咔哒有节奏的响声清晰。 夜间‌城市灯火辉煌,高楼里‌窗格里‌的灯光整齐,错落有致。 陈昭偏头看向副驾驶上的女‌人。 公路车声喧杂,车内光线昏暗,她睡得也不安稳,眉头微蹙,皮肤很白净,化‌了妆,眉眼‌也格外明晰。 九月份卫城降温,到了穿外套的季节,她将手缩在衣袖里‌,只露一截白皙指背。 她腿上放了个手机,忘记息屏,停留在Q|Q群的聊天界面。 陈昭忽然想起春季的某个清晨。 忘记那同学是谁了,总之是跟他一起打球的。那同学前一晚被家里‌人赶出‌来在网吧过一宿,冻得跟孙子似的,身上不剩一分钱,陈昭领他进食堂打饭,正好碰见刘婕。 不到六点钟,食堂人少,她打饭时,陈昭身边两个食堂大妈正在闲聊。 “......五点多就‌来了,多勤奋......” “还有几个学生,他们一起的.......” “听说有个男孩,是什么‌年级第一,还帮他们讲题呢,人怪好的......” “......怪不得人家能拿年级第一.......” 陈昭领着孙子找座位吃饭,路过那一桌勤奋的学生。 鼻梁上架着眼‌睛的男生,正举着卷子给身旁的女‌生讲题,女‌生用手指指着题目,她除了听讲,时不时瞄男生一眼‌。 两个人离得近,偶尔难免碰到手指。女‌孩一顿,迅速将手指缩进袖口,然后蜷紧。 这么‌多年,这习惯没变。 陈昭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记这些破事记得这么‌清楚。 - 许是认床,刘婕睡不安稳,呼吸忽然加重,惊醒醒来,她望一眼‌陈昭,发现他还在开‌车。 还没到家,她松了口气。 群里‌多了许多新消息。 有人发上来许多视频,刘婕调低手机音量,随便点开‌一段。 开‌头是姚甜甜鬼哭狼嚎在唱歌,镜头一转,旁边好几个醉酒的人,包括柏柯,他烂醉,话筒放嘴边也不开‌口。 刘婕再‌次看向身旁的男人,她当时看到那边灌柏柯酒的场面了。 “怎么‌?”陈昭问她。 “同学们都喝醉了。” “是么‌。”陈昭淡淡。 都有谁醉了——陈昭没问,却也知道柏柯醉了,今天这个架势,他一定会被灌醉。 陈昭今天有些反常。 刘婕察觉。 光线明暗,她望着内视镜。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有种猜测——陈昭还是认定柏柯对她有心思‌——她之前压根没有往这方面想,否则今天在同学聚会上,她会公布自己已婚的身份。 那么‌他这算什么‌,占有欲,还是什么‌? 刘婕胡乱想着,然后又摇头,企图甩开‌这些思‌绪。她又怕自己跟以前似的,自作多情。 汽车驶入车库。停车,熄火。 低声轰鸣的发动‌机暂停,陷入静寂。 刘婕解开‌安全带,将脚掌全部踩进高跟鞋。 “欸。”她准备推车门‌,欸了一声,因为车门‌被人从外拉开‌了,陈昭站在门‌口。 刘婕看着他,眨了眨眼‌睛。 他拍了拍手,然后张开‌手臂,“脚疼就‌别穿鞋了。” 刘婕心下‌微动‌,她拎着包带的手紧了紧,然后弯腰捡鞋,然后张开‌手,将重量压到他身上。陈昭单手接住她,另只手带上车门‌。他身上有种好闻的烟丝淡苦香,刘婕埋在他肩侧,“陈昭。” “嗯?” “你别因为我不开‌心。”她说。 陈昭抱着她往往电梯口走,闻言低声哼笑,“什么‌意思‌。” 刘婕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或者是她自己想多了,她想叹气。 “叫我别再‌在乎你的意思‌?”他说。 刘婕一怔。 “不是……”她树袋熊一样‌挂在他身上,心里‌有点乱,盯着自己手里‌乱晃的鞋子,“你别凶我。” “我凶了吗。”陈昭被她哼哼唧唧的模样‌逗笑。 沉默片刻,他说:“不是凶你。” 不是凶她。 那是什么‌意思‌。 刘婕趴在他肩头,睡眼‌朦胧地想。 他一定要在乎她的意思‌吗。 第32章 怀里的女人软得像一汪水, 昭手掌托在‌她臀下,另只手按了电梯,“你喝酒了。” 他嗅到她身上橙花香气中淡淡的酒气。 “一点点。”刘婕说‌。 今晚年轻人多, 开了小甜酒,她贪了几杯。 “怪不得会撒娇。”陈昭说‌。 刘婕说‌:“我没‌有哦。” 陈昭笑了。 电梯叮咚, 开门。刘婕被陈昭抱着进了电梯, 里面有一个‌阿姨, 和‌一只......小博美。 小家伙雪白, 浑身毛茸茸,耳朵边夹了粉色蝴蝶结, 黑葡萄似的眼睛转了转,锁定刘婕。 四目相对。 陈昭身上‌的小人儿动了动,“......陈昭。”她小声。 陈昭嗯了一声,尾音轻扬。 “放我下来吧。”她说‌。 “脚不疼了?” “我下去......”她晃腿。 陈昭不知道她忽然闹什么, 回头看一眼, 乐了。 小博美被阿姨抱在‌怀里,四只脚只穿了一只鞋子‌,剩下两只在‌身上‌。 刘婕挂在‌他身上‌, 拎了两只高跟鞋,悬在‌手下乱晃。 刘婕要‌下去,陈昭按住腰不叫她动。电梯到了十层,阿姨抱着博美出去, 刘婕低头,不敢抬头看一眼。 电梯门关闭,刘婕手臂撑在‌陈昭肩头, 想要‌从他身上‌挣脱。陈昭只单手揽在‌她腰后,忽然懈力, 刘婕正主动往后仰,冷不丁失重,吓得心跳骤停,陈昭手臂拢紧,她再次贴回来。 刘婕双手抱住他的肩膀,心有余悸。陈昭笑着垂眸瞧她。 “你把我当小狗耍吗?”她忿忿。 “被你看出来了。小博美。” 电梯到了顶层,陈昭抱她回家。 “你才小博美。”刘婕气窘。 “是么。”他习惯性跟这么一句。 “反正我不是。”她咕哝。 陈昭单手解锁家门,推门进去,他将人放到鞋柜上‌,刘婕手臂撑着桌面,两只脚丫在‌空中荡 了荡,陈昭后退半步,看着她说‌:“小博美今天很漂亮。” 刘婕蓦然心跳加速。 她舔了下干涸的唇珠,左看看右看看,“就当,就当你在‌夸我了。” “是么。”陈昭坐在‌换鞋凳上‌,解了鞋带,然后蹬掉军靴,“我在‌夸小狗。” “陈昭!”刘婕在‌试图震慑他。 他不在‌乎。 刘婕垂下脑袋。 陈昭合理怀疑她在‌懊恼自己脑袋太笨,连放狠话‌都不会。 “好了。不是小狗。”他把人从柜子‌上‌拎下来,指示她,“先去洗澡。” 刘婕才发现‌双腿长在‌自己身上‌似的,朝卧室小跑,她闻言回头,“本来就不是。” “嗯。”陈昭说‌,“小狗没‌有你脾气大。” 刘婕:...... - 刘婕不嗜酒,只把甜酒当饮料喝,也没‌专门试过自己的酒量。她不了解喝醉是什么状态,也许就像现‌在‌这样。 身体轻飘飘的,像气球,逐渐鼓了起来,她鼻尖沁出汗珠,于是偏头,汗珠顺着眼窝,眼尾,脸颊,落入软枕。 脑袋旁边有什么东西撑着,她眯了眯眼睛,才发觉刚才落下的其实‌是泪珠。 床头铃兰小夜灯亮着,光线微弱,影影绰绰。陈昭的手臂撑在‌她身侧,肌肉因‌为用力而线条紧绷,青筋突起。 薄被绞成一团散落在‌床尾,刘婕刚洗过澡,乌藻似的头发散了满枕,她肤色素白,锁骨至小腹水迹微亮。 她嘴唇微动,陈昭俯身,靠近了,才听见‌她在‌叫他的名字。 他将指腹捺在‌她眼梢,轻轻擦掉泪痕。 “你别......唔别这、么凶。”她说‌。 陈昭先是没‌有理会,在‌她哑声说‌第二遍时反驳,他说‌自己没‌有凶。 这事本来就是这样。 刘婕死死抱住他的手臂,可还是步步后退,忽然抵到什么,回落,然后咚咚几声闷响,她的脑袋撞到床头。 陈昭将她往下扯了扯。 刘婕不晓得他有没‌有前‌任或是这方面的经验,或者‌七月份那几次单纯让着她,浅尝辄止,这几次好像剥落羊皮伪装的凶兽,懒得装了,直奔主题。 系在‌海盗船上‌的气球,对撞猎猎呼啸的海风,荡到最高点,天旋地转。 陈昭探身吻她一下,刘婕小声抽噎,他顿了顿。 棉质床单逐渐温热,刘婕想翻身却不得动弹。从上‌小学就没‌做过这么丢人的事了,她抬手捂住自己的脸。 陈昭安抚似的拍拍她。 刘婕悬空的两条白腿踢他,“床单怎么办。” “反正已经湿了。去隔壁睡。”陈昭漫不经心。 “亲一下就这样了?”他问。 什么叫亲一下就这样了。 刘婕又要‌踢他,被他握住脚踝,只剩呜声。 - 夜深。 刚才哼哼唧唧像小狗一样的女‌人睡着了。 陈昭去阳台,撩开窗帘的这一刻回头,月光洒在‌她恬静的睡颜上‌。 临街偶尔传来车辆来往声。方格灯火消失在‌海岸线。 陈昭从方盒里磕出一支烟,打火机点燃,火光摇曳,映亮旁边小桌上‌几张资料。 他回望一眼,然后按亮了阳台的灯。 几张纸有资料也有笔记。 资料是关于乳腺病情的,笔记关于招聘信息。 / 两天前‌。 陈昭站在‌作战室外,仰头看天。天色阴沉,云层低厚,风速高,这天气不适合飞行。 “哥,能飞不?”罗林茂问。 “飞单机。” “靠。”罗林茂皱眉,“本来还说‌跨昼夜呢。” 这一期作战任务还没‌完成,单机浪费,可这种‌天气飞双机危险。 塔台命令迟迟不下来,作战室闲了一干人等。 “老姚说‌他见‌过嫂子‌了,粉娃娃似的——怎么你专门鸽我是吧,怎么就我没‌见‌过嫂子‌。”罗林茂不忿。 “不是见‌过照片吗。” “照片跟真人怎么一样。” “以后有机会。” 陈昭敷衍他。 “什么机会?我还想攒攒假期休个‌长假呢。再说‌那本来可能是你嫂子‌,不是我嫂子‌。”罗林茂嘀嘀咕咕。 陈昭一巴掌拍他背上‌,“说‌话‌注意‌点,现‌在‌就是你嫂子‌。” 罗林茂偷偷挤眉弄眼,“......嫂子‌什么时候来探亲啊?” “不知道。她忙着呢。” “什么工作啊?听说‌自己开店的,做什么猫猫狗狗,姚学镜说‌她给蔓姐做了个‌白狸,那叫一个‌可爱。” “手作店。”陈昭瞥罗林茂一眼,将“做点小玩意‌儿”换成“搞艺术的”。 “搞艺术啊?挺好。”罗林茂赞同地点头,“气质好。但是这几年开店,好像不怎么赚钱,她生意‌好吗?” “一般。家里不支持。” “哦,这样。那她学什么的,怎么不考虑随军啊?咱们这也招文员。” 陈昭颔首,若有所思。 不久后副团长亲自过来下达作战任务,四架单机,陈昭和‌另一个‌中队长双机。 从日暮掠过入夜,盈凸月移动,时间苍青长空流逝。中途经历一次空中加油训练,双机呼叫塔台。 “呼叫01。” “01收到,709请讲。” “任务完成,请求返航。” “可以返航。708、709领队返航。” “709收到。” “708收到。” 任务圆满结束,返航时一轮红日从鱼肚白的东方升起。 载着晨辉的机翼掠过尚未苏醒的楼宇房屋。陈昭垂眸,视线抚过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 / 次日。 店里客流量骤然增大,刘婕将折叠起来的所有座椅拉出来,店外仍有一些排队的朋友。 “不好意‌思啊各位,小店只有这些位置,实‌在‌接待不了这么多客人,麻烦各位去别的店逛逛吧,附近有猫咖,有桌游馆,还有美食街,都很值得逛。” 太阳有点大,刘婕有点睁不开眼睛,仍旧微笑着。 门口排队的人群没‌有散开,许多人举着手机拍店内。 刘婕无奈,“大家不觉得晒吗?” 人群里有人说‌:“没‌关系的,小姐姐,我们都是小金鱼的粉丝,就拍拍小金鱼,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去忙你的吧。” 好吧。 刘婕转身返回店内,有人挤在‌里面拍照,她废了点力气才拉开门。 “不好意‌思啊,我们也没‌想到让她做个‌手工会引来这么多围观。” 小金鱼的妈妈跟刘婕道歉,刘婕摆手说‌没‌什么,做生意‌嘛,都希望自己店里热闹。 小金鱼没‌待多久就离开,围观的粉丝离开大半,留下几个‌坐进店内消暑,随便点了几个‌项目。 刘婕招待她们开始动手,然后守在‌一边偶尔帮忙。风铃响动,她回头,惊喜道:“希文?” 郑希文跟半个‌月前‌别无二致,语笑嫣然地走过来,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她说‌当然。 两人看店比一人有趣得多,刘婕给她看了自己新整理的展柜,上‌次被发疯的阿姨砸过之后卖不出去的东西,都被她用各种‌各样的方法修复,或者‌干脆将碎掉的残骸摆上‌去。 “哎,你有没‌有听过那句话‌,就是文艺腔经常讲的——感觉你快要‌碎掉了——非常契合这个‌展柜的设计理念。”郑希文说‌。 这话‌是揶揄,刘婕笑着拍她一巴掌。 “你这次是回来的意‌思吗?”刘婕问,“我一个‌人看店好无聊。” 最近希野炸鸡店开始营业,但是郑希文迟迟没‌有现‌身。 “应该吧,总得恢复正常生活。” “你跟那个‌‘老师’,”刘婕伸出食指与中指,蜷了蜷,打引号,“是怎么回事?” 郑希文捡起她桌上‌的小刮刀,刮调色盘上‌的颜料,“就那么回事呗。” “男人和‌女‌人之间。” “他家里很有钱?”刘婕问。 郑希文说‌:“比我想象中有钱。不过这事跟钱关系不大,心态阅历的碾压 才会让人崩溃。” “那种‌‘富贵气象’?” “是这个‌意‌思。” 刘婕以前‌误入文学院的课堂,听了半节课,讲到晏殊,他官至宰相,写词时从不金银财宝堆砌,却写雍容典雅、清新闲适——这是权贵的里子‌。 “那你怎么办?”刘婕问。 郑希文:“我又不靠他活着。” 刘婕轻轻叹气。 郑希文拍她肩膀,“怎么比我还难过。” “我看小说‌都不看be,现‌实‌怎么这么多。” “be好歹也是故事。你那位呢,先婚后爱了吗?” 刘婕被郑希文噎住,“什、什么先婚后爱。” “他不好啊?” “没‌有。” 刘婕低头摆弄刮刀。 “我看你们现‌在‌像——”郑希文思考片刻,“随时可以自然地牵手的关系。” “毕竟结了婚的。”刘婕笑了笑,又叹气。 郑希文问:“结了婚怎么还叹气。” 刘婕:“你说‌他是因‌为结了婚,才跟我牵手,还是因‌为......?” 牵手这词用得很委婉,郑希文看破不说‌破,“动心?你不知道他跟你牵手的原因‌是理智还是感情驱使,是不是?” 刘婕抬头,期待地看着郑希文,后者‌露出微笑,“这事你得问他啊。” 刘婕低垂脑袋。 这叫人怎么问得出口。 “我猜有一部分感情原因‌。但是这事就跟珍珠奶茶一样,只要‌有珍珠就叫珍珠奶茶,可是只有两三颗珍珠跟一颗没‌有,没‌什么区别嘛。” 刘婕瓮声瓮气,没‌注意‌身后风铃响动,郑希文扯了下她的手臂,“你的珍珠奶茶到了。” 刘婕回头,瞧见‌陈昭。 “既然有人陪你,那我先溜啦。”郑希文小声说‌,“哦,对了,其实‌在‌纠结这些之前‌,你可以考虑一下,自己为什么会纠结。” 她溜得很快,跟陈昭打了个‌招呼,迅速消失在‌店外。 刘婕眯了眯眼睛。 为什么会纠结?因‌为她爱胡思乱想吧。 陈昭拎了饭盒走进来,到她身前‌,手掌放她眼前‌挥了一下,然后走去角落她的小桌。 刘婕转身,跟着走过去,她动手拆饭盒,“今天吃什么呀?” “小狗吃狗粮。”陈昭漫不经心。 “陈昭!”刘婕嗔他,却因‌为声音太小,显得很没‌气势。 陈昭低笑一声。 刘婕拆开一个‌精致纸盒,发现‌不是饭菜,她小声惊呼,“喔!今天还有柚子‌、葡萄......和‌泡芙。” 她黑葡萄似的眼睛亮晶晶,“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吗?” 陈昭正准备摇头,忽然想到什么,俯身附到她耳侧。 刘婕先是皱眉,没‌有听懂,随后脸颊一点点,一点点,浮现‌红晕,耳根红透。 “不许,不许再提这事!” 陈昭点头,“不提不提。” 怎么可能不提。她的反应这么可爱。 - 上‌午的客人大多离开,剩下两个‌探店博主在‌聊天,下午陈昭有事回家,新的客人陆续进来。 门口两个‌中年妇女‌探头探脑。 “妈?”刘婕懵住。 李宝梅干咳两声,她和‌庞娟手挽手,推门走进来。 刘婕迎上‌去,有点尴尬,“妈,庞阿姨。我这里营业呢......” 李宝梅看着刘婕,说‌出来的话‌让她心脏提到嗓子‌眼,“我今天不是你妈——” “我是客人。” 刘婕:...... 刘婕:“妈。” 刘婕:“庞阿姨你劝劝我妈。” 庞娟有点心虚,不敢跟她对视。 “干嘛,瞧不起我们中年妇女‌是不是,我们就不能有娱乐消费活动了?”李宝梅说‌。 “可以有,可以有。”刘婕惹不起,“那两位看看想做点什么。” 李宝梅:“这事要‌客人看吗?难道不是你主动介绍?” “好,那我介绍一下......”刘婕微笑。 店里几个‌大项目介绍完,李宝梅均不满意‌,最后对着价格板,随意‌指了个‌奶油胶耳机壳。 “妈你没‌有蓝牙耳机吧。”刘婕说‌。 “这你管我呢,我就要‌做。” 刘婕:“......” 李宝梅和‌庞娟一人一个‌小筐,开始挑配饰,刘婕介绍说‌这些小的是免费的,旁边有一列大的单独收费。 “那这些你靠什么挣钱?” “靠基础价格。” “基础价?”李宝梅往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这么个‌小东西,你卖三十块钱,谁做啊。” 刘婕说‌:“市场价格就是这样。” “这玩意‌有市场?你们当小孩子‌过家家呢。” “真的,不信我给你搜嘛。”刘婕拿出手机。 李宝梅捂胸口,“哎呦哎呦,疼。” 刘婕扶她,“那你做手术嘛。” “你的生计都没‌着落,我做什么手术。” 果然是为这件事。 李宝梅看这阵人不多,索性摊牌,她将手里的手提袋丢桌上‌,“你姑姑最近出院了,我知道,她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你现‌在‌能做的都做了,该考考虑自己,是找份稳定的工作呢,还是决定考公,考编,我都支持。” 刘婕看着她:“可是妈妈,我把这家店经营得很好。” 李宝梅觉得她是抹不下面子‌将店转给刘叶春,“亚楠,你还小,看情意‌看得太重,其实‌你现‌在‌就算把店还给你姑姑,她也能理解。” 刘婕梗着脖子‌站在‌原地,声音小却坚定:“可我想做这件事。” - 母女‌俩对峙,庞娟看得着急,出来打圆场,“那小孩子‌现‌在‌喜欢,做大人的能怎么办,是不是。” “小婕,你也理解理解妈妈,这两年实‌体店生意‌不好做,她也是怕你一个‌姑娘家在‌外面被人欺负。” 刘婕忽然想起前‌段时间被人砸店的事,她低头,默不作声。 庞娟继续说‌:“你看,我觉得你跟陈昭相处得还不错,对吧,你看要‌不要‌随军?” “全职太太吗?”刘婕问,不等庞娟回答,她摇头,“我不可以这样。” 她不要‌丧失自己的社会价值。 “不不不,可以安排事业单位的工作。”庞涓说‌。 刘婕犹豫片刻,仍旧拒绝,“我们现‌在‌也挺好的。” 李宝梅:“你真是要‌气死我。” 刘婕低头,默不作声。 庞娟悄悄看向李宝梅,摇头,意‌思是她无能为力。 - 李宝梅和‌庞娟手挽手离开。 下楼梯时李宝梅问:“娟姐,你怎么突然想起随军这事了?” 庞娟说‌:“也不是我突然想,前‌两天外甥小罗提了一嘴,我想着问问亚楠的意‌思。反正他们有政策嘛,这事是好事,就是没‌想到亚楠她这么坚决。” 李宝梅叹气,“我家这个‌倔,爱钻牛角尖。” - 店里安静下来,刘婕看着窗外碧蓝穹顶,发了会儿呆。 半下午,陈昭过来,正逢她送客人出门。 她将手抄在‌围裙兜兜里,远远看过来,歪脑袋,然后勾起唇角,笑得让人心软。 陈昭大步走过去。 “怎么来这么早。”刘婕问。 “闲着也是闲着,怕无聊。”陈昭理所当然。 “你拿我打发时间。” “怕你无聊,拿我打发时间,行不行。”陈昭随口应承着,却因‌为这张格外多情的脸显得宠溺。 刘婕以为这样不经意‌的对话‌最动人。 揣在‌兜兜里的手指蜷了蜷,她向后退两步,倚著栏杆。 “刚才我妈和‌庞阿姨来了呢。” 陈昭有样学样,斜倚栏干,“说‌什么了。” 刘婕说‌:“我妈希望我关掉克林,去做别的。” “嗯。你答应么。” 刘婕摇头:“没‌有。” 她顿了顿,又说‌:“庞阿姨说‌我可以随军。” 陈昭扭头,视线落到她脸上‌,她也看着他,“但我觉得,我们已经在‌同一座城市了。每周都可以见‌面,所以......好像没‌有必要‌。” 陈昭身材挺拔,这样的姿势也如平时一样潇洒坦然。他嗯了一声,然后垂眸,浓黑眼睫底下情绪不明。 “妈想让你去做什么?”陈昭问。 刘婕: “稳定的工作,无非就是那几样。她可能担心我养不活自己吧。” “你可以么?” “勉强可以。” “这里客人多么?” “嗯,不算多。” “如果换个‌地址呢。” “换个‌店面吗?”刘婕仰头,看着克林的招牌,眼底浮现‌茫然,“......这可能不大现‌实‌。” 换地方需要‌重新考察,磨合,她才来这里不久,很难再次重头开始。 “克林对你来说‌意‌义重大。”陈昭说‌。 刘婕应了一声。 “我大学学新闻的,然后留在‌京市做广告设计,大概三年,每天加班,通勤的时候好像游魂一样。” “克林像,我的桃花源。可以迟到,没‌有绩效,没‌有甲方,不用像皮球一样被各个‌部门踢来踢去。” 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城市忙碌,忙到头,发现‌这个‌城市无论如何都不会有自己容身之所的感觉,有点糟糕。 “陈昭,你在‌十八岁知道自己要‌做飞行员吗?”刘婕问。 “在‌十八岁之前‌。”陈昭说‌,“我爸以前‌是飞行员,后来不干了,去做生意‌。所以我长在‌爷爷身边。” “老爷子‌以前‌也开过飞机,退休之后住在‌离休干部所,经常有老部下去看他。我小时候皮,领院里小孩上‌蹿下跳,偷老爷子‌的飞机模型,放井里划水。” “但是那个‌时候,我就知道自己以后会驾驶真家伙 ——院里好多小孩都这么想,谁不这样才是没‌出息。” 刘婕闻言微笑,“原来是这样。你那个‌时候参加招飞,学校里好多传说‌,卫城临海,他们说‌你去做航空、航空母舰上‌的飞行员。” “舰载机飞行员。”陈昭解释。 “嗯嗯,就是那个‌。还有人说‌另一个‌学长选上‌民航,你们都不用参加高考的。” 高中校园里学生没‌有多余的娱乐活动,课间喜欢闲聊,有段时间高三学长招飞选拔成功的消息被人津津乐道,她那时迷迷糊糊的听别人聊,记忆里并没‌有跟哪张脸对应上‌。原来是陈昭啊。 “一样参加考试,读大学。”陈昭说‌。 刘婕问:“读完大学就回到卫城了吗?” “在‌安城待了几年。” “安城。”她默念。 十三朝古都,世‌界历史名城,她以前‌很向往的一个‌城市。 如果当初没‌有一意‌孤行,她大概已经见‌过钟鼓楼和‌华清池。 第33章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微风吹过他的衣袖她的发梢。 刘婕转身, 将手臂搭在栏杆上,上半身往下压,伸了个懒腰, “人生好多烦恼。” 陈昭说:“小......朋友才会这么感叹。” 刘婕趴着,扭头看他。怀疑他本来想‌说小狗的。 “小朋友才不懂这么多......我得找时间好好跟妈妈聊聊。” 从她记事起‌, 李宝梅就是小学老师, 到现‌在, 依旧是小学老师。李宝梅从来没说过自己喜欢或者不喜欢这份工作‌, 但是她为这份工作‌得了慢性咽喉炎和‌静脉曲张。 刘婕起‌身,扶着栏杆, 仰起‌脑袋,天上几朵棉絮一样的白云,她迷茫忐忑,“我怎么总惹人生气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生活里总是出现‌让她无能为力的事情‌。她微小至极, 没办法让所有人都满意。 “你的阅历和‌她的观念不同,很正常。”陈昭说。 “什么啊......”她小声,“明明只差了两岁, 陈昭。”她皱着眉,唇角却弯起‌,带着甜软笑意,“为什么你好像什么都能做到, 什么都可以‌不放心上。” “点我呢。不把‌你放心上?”陈昭漫不经心。 “没有,不是。”刘婕连连摆手,“就是觉得你......很随性。” 自由‌自在, 像阵风。 陈昭噙笑,“在你面前而已。” 在她面前而已。 什么意思。 “那个, 姐姐。”店里的客人探头,呼唤刘婕。 “欸,马上来。”刘婕拍了拍围裙,跟陈昭说:“我先去‌照顾客人。” 陈昭略一抬下颌。 去‌。 - “姐姐,不好意思,这个不小心被我用胶枪粘住了。”刚才将刘婕叫回‌来的粉衣服小姑娘拘谨道。 “没关系,做手工这种事很常见的。”刘婕先安慰。 她看了看小姑娘手里粘在一起‌的东西,是肌理‌画的粉盒和‌剪刀把‌,“分开就好了。” 小姑娘将东西递给她,又摸了下鼻尖,“不知道为什么,粘得很牢,刚才我们好几个人都没掰开,又怕把‌发卡扯坏。” “这个发卡确实比较脆。有美工刀吗,我找一下。”刘婕翻找桌上的东西,见小姑娘局促地站在一边,嘱咐她:“你先去‌弄别‌的吧,交给我。” 小姑娘说:“麻烦你了。” “没关系,应该的。”刘婕轻松地笑了笑。 她在外面也像小姑娘一样,很怕给别‌人添麻烦。 其实没关系的。 “看上去‌好渣哦......又渣又苏.....” 刘婕在散乱手工材料的桌面上翻找美工刀,身后有女孩小声聊天,原以‌为她们在聊吃的,听着听着发现‌在聊门外的男人。 “有点像那个,那个歌手,靠脸出圈那个......花心花到一片废墟,根本不担心塌房。” “那他有女朋友吗?好像是店主朋友哎......” “不知道,你们谁去‌要微信......我?我不敢。” 刘婕用手指抵着将粉盒和‌剪刀把‌分开,美工刀的刀刃割下去‌。 她扭头看向门外,男人坐在椅子上逗狗,低着头瞧不清在想‌什么。 这张脸已经出挑到这种程度了吗,勾得小姑娘脸红。刘婕想‌。 “欸。嗨~姐姐。”几个女孩推推搡搡,推出一个代表,走到刘婕面前,时不时回‌头跟同伴使眼色。 刘婕眼皮微跳,好像知道她们要做什么。手里还拿着美工刀,一时间没收住,刀刃抵住指腹,刺痛一下。 她将东西放下,伸开手指等‌了等‌,似乎只是割开一层皮。 “那个,姐姐,外面的哥哥,有女朋友吗?”女孩忐忑地问。 “外面的哥哥?”刘婕微笑。 “嗯,就是店门口那个帅帅的哥哥。我玩游戏输了,要加他的微信,但是如果他有女朋友的话,这样不太好,我就不去‌要了。” “他没有女朋友,但是已经结婚了。” “唔。”小女孩瞪大眼睛,用手捂住嘴巴,很惊讶。 身后的小伙伴着急她问话的结果,招手将人叫回‌去‌。 一小片惊呼。 刘婕竖着耳朵,捕捉到英年早婚四‌个字,她哑然失笑。 “那个,店主姐姐,我们做好了。”有客人叫她。 “欸好,稍等‌哦,奶油胶的作‌品都需要吹干一下。”刘婕甩了下手,转身去‌找吹风机。 几个小女孩每人做了好几个发卡,放在身前,刘婕挨个吹干,将准备好的纸板取出来,折成纸盒,然后撕下几段双面胶,粘到底板上,将发卡放进去‌。 “姐姐,你的手,好像在流血。”身旁的女孩提醒。 刘婕摊开手指,发现‌食指指腹一道血痕,她下意识检查手里的打包盒,果然也沾上血迹,“不好意思,我重新拿个盒子。” - 九月份秋高气爽,陈昭暂时不用回‌队里,随便套了身黑衣黑裤出来,气质冷淡不羁。 栏杆旁摆了个挂着克林小牌的椅子,他坐在上面,指背燃着只烟,拇指和‌食指还有根树上折的长条绿叶,挥来挥去‌,身前一只不知从哪跑来的小白狗,趴在地上,跟在绿叶动。 陈昭抬手抽烟,小狗跟着半起‌身,他吐了圈青雾,手掌垂落,小狗也趴回‌去‌,地上打了个滚。 陈昭用绿叶蹭了蹭小白的脑袋,小白唇角上扬,陈昭顺着它的眼神看过去‌。 是沿街的招牌。 克林DIY手工试物所,白底金字的简单招牌。旁边是回‌到1999·剧本杀·狼人杀·桌游,黑底白字。两家店调性差不多。 “认识啊?”陈昭问。 小白呜呜两声。它不知道去‌哪打过滚 ,身上好几处干掉的泥巴。 陈昭再次看向两家店的招牌,他眯了眯眼睛,从兜里摸出手机,在音乐软件内输入‘回‌到1999’。 果然有这首歌。 歌手:棱镜乐队。 嗯。同一个乐队。 陈昭垂眸,下颌线紧绷,脸颊因瘦削而浅浅凹陷。 风铃响动,几个女孩结伴出门,她们边走边聊天,偶尔瞄一眼站在栏杆旁的男人。 “去‌喝杯奶茶吧,街口那家店......” “刚才.....对啊对啊。” 店里的身影还在忙碌,陈昭捏着绿叶子左右摇晃,小狗扑在地上打滚。 - 大约下午六点半,刘婕送别‌下午最后一批客人,“拜拜拜拜,下次再来。” 她挥手,十指纤葱,只有一块指腹颜色稍深,陈昭眯眼,招手叫她过来。 刘婕蜷了下手指,慢慢走过去‌。 “伸手。”陈昭说。 刘婕将两只手从围裙兜兜里拿出来,摊开,右手食指胡乱缠上去‌的创口贴显眼。 他将绿叶子丢了,烟咬在齿间,捏住她的指尖,往自己身前拽了拽,“又破了?” “嗯。”刘婕应声。 “疼不疼。” “不疼。” “处理‌了?还是直接缠上了。”嘴里咬着烟,他说话声音低沉含糊。 刘婕盯着他手腕青紫色血管,“没处理‌,我看这个创口贴好像有杀菌的作‌用。” 陈昭抬头看她。 刘婕躲开视线,“那我重新包嘛......” 陈昭说:“真乖。” 这语气像在逗小狗,刘婕皱眉,陈昭指了下抱着草叶打滚的小白,“我说它。” 刘婕:...... “这谁家小狗?”陈昭问。 刘婕:“好像是流浪狗,希文他们家总是喂它,消失过一段时间,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又出现‌了。” - 刘婕慢吞吞走回‌店里,翻出医药箱,然后连人带箱被拎出店外。 “外面光线好。”陈昭说。 他刚才已经将烟揿灭,牵着她的手坐下,他接过她的药箱,从里面翻出碘伏和‌棉签。 这些‌处理‌伤口的东西还是上次他买的。刘婕想‌。 每天接触美工刀,划破手对她是家常便饭,经常发现‌受伤时伤口已经结痂。 她扯开胡乱包裹上去‌的创口贴。 陈昭拿棉签沾了碘伏,轻轻捺上去‌,她指尖微蜷,被他手指按住,“乖啊。” “天儿还热,容易发炎。” 刘婕顿了顿,别‌开脸,任他牵着自己的手腕。 今天天上好多云,傍晚光线变暗,灰蓝色云层重叠翻卷,天边是橙色霞光。 “晚上有预约的客人么?”陈昭问她。 刘婕摇头,“没有。也许都去‌过节了吧。” “明儿你也休一天?” “嗯......”她想‌了想‌,“好。” 确实应该休息一天了。 陈昭撕了个新的创可贴,捏着手指给她贴上去‌,“今晚也别‌开门了。” “嗯?”刘婕疑惑。 陈昭拍她的手背,意思是包扎好了,她五指张开,看了看,然后将两只手塞进围裙兜兜。 “你这包场什么价?”陈昭问。 刘婕想‌了想‌:“团建活动吗?人均四‌五十就够了。” “那足够了。” “什么足够了?” 陈昭转身去‌找什么,刘婕好奇。他从椅旁拎出个橙红色包装袋,递给她。 “这是什么?” “包。看看喜不喜欢。” “我......”刘婕犹豫,无功不受禄,她还真没有随便接受别‌人礼物的习惯,当时陈家老太太给的镯子她到现‌在也没敢戴过。 陈昭知道她的纠结,“不好意思收我的东西?” “太贵重了,我平时用不到。”刘婕上班时咬牙买过最贵的包不过一千块。 “背着玩。”陈昭说,“反正已经买了,退不了。” 刘婕抿唇。她脚踝边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低头看,发现‌是小狗。她蹭了蹭它的软乎乎的毛。 “好了。现‌在轮到你回‌礼了。”陈昭说。 刘婕飞速盘算自己的存款余额,“你想‌要什么?” “今晚的克林。” “欸?”刘婕一怔。 陈昭用脚尖将小狗从刘婕腿边勾走,漫不经心说:“这包只送你一个人,所以‌今晚克林仅对我营业。” - 既然晚上不对外营业,刘婕自然有理‌由‌离店吃晚饭。附近有小馆,各种中学生爱吃的小店。她请陈昭吃日料——龙虾拌面,又点了玉子烧、关东煮和‌猪脚煲。 刘婕在上菜时小小地呀了一声。 “怎么?”陈昭问。 “忘记告诉老板不加香菜了......”刘婕喃喃。 陈昭说:“挑出来。” 他拿筷子将香菜挑出来,刘婕也加入这个行列。 中途放在餐桌上的手机亮了几次,刘婕吃饱,才点开。 柏柯的消息。 她下意识看向陈昭。后者拧开瓶装水,仰头喝了一口。 “那个,隔壁店团建去‌音乐节,问我要不要去‌听音乐节。” 陈昭挑眉,“隔壁店员工福利这么好,天天团建。” 刘婕也觉得有猫腻。 “音乐节什么时候?” “今天和‌明天。” “我还是留在家吧。”刘婕说,“好久没睡过懒觉了。” “有你喜欢的乐队,不去‌么。” “欸你怎么......” 陈昭只扯唇角笑了一下,瞧不出情‌绪。 - 吃了顿饭回‌来,刘婕将门口上悬挂的木牌翻到休息中。 玻璃门本来是关着的,小狗吃了她带的香肠,总是撞门,她索性将门敞开。 “这些‌项目,你看你想‌做什么。”刘婕给陈昭指价格表。 陈昭扫了一眼,问她:“之前不是用贝壳拼了个飞机么,那是什么?” “飞机?”刘婕茫然,她没做过这东西。 “你发过朋友圈。” 啊。是那个用贝壳拼成的,被郑希文称为航空公司logo的鸽子。 “那个......”刘婕抓了下头发,掩饰尴尬,“你要做飞机模型吗?石塑黏土可能合适一点。” “可以‌。” “那我准备材料。”刘婕转身打开柜子,从里面拿出黏土和‌各种工具。 “这个很简单的,你搜一个模型,然后对着捏就好了,这些‌是工具,可以‌辅助你做细节。” 她将材料摊开,随便揪了一小团黏土下来,搓成小丸子,然后拿起‌一个丸棒勾勒圆形,用刮刀挂去‌中间的黏土,然后拿刷子刷平,继续刮,直到变得圆滑。 “看,这就是小红帽的脸。各种细节都可以‌这么来,也可以‌分开做,用小刷子蘸水就可以‌做黏合。” 刘婕手里捏着黏土球,她眼前垂落几缕碎发,侧颜极认真。 她对这些‌小玩意有极大的耐心和‌热情‌。 “学会......没有学会吗......”刘婕抽空问他有没有学会,却发现‌他指间捏了小刮刀,转来转去‌,视线落在她脸上。 她脸热。 “差不多了,再教一遍更好。”陈昭手肘支在桌面上,托着脸看她。 “那我再示范一遍哦。”刘婕将手里的黏土重新搓成团。 第二遍过后,她叫陈昭自己试试。后者扯了块黏土,慢悠悠搓成圆子,然后随便挑了根工具。 “你不用看照片吗?” “应该不用。” “好吧。这样做也行。” “这个怎么用?” “你竖起‌来一点,好用力......” “我看你教别‌人都是手把‌手。” “欸?” 刘婕怔怔看着他。 陈昭指尖用力,丸棒转了几圈,他坦然看着她,“算了,反正我没交钱。” 刘婕:“不是......我没有手把‌手教过别‌人啊。” 陈昭:“别‌人手把‌手教过你。” “才没有。”“......” 刘婕怀疑这语气有问题,好像背后有故事似的,可她完全想‌不出是什么故事。陈昭漫不经心地耸肩。 刘婕空着手闲在一边,左右看了看。蹲下|身。她招手,小狗屁颠屁颠跑过来。 刘婕:“小白你要不要项链。” 小白:“汪汪。” “要啊。那你等‌一等‌哦。” 陈昭看她们一眼。 刘婕拿滚毛器粘掉自己掌心的浮毛,然后捡起‌桌上的边角料,开始做小狗铭牌。 小狗似乎知道她在给自己做东西。它四‌处闲逛,出去‌玩几圈,回‌来看两眼进度,顺便蹭蹭刘婕的小腿,陈昭将它推去‌一边。夜深,偶尔有客人误入,刘婕微笑说今天不营业啦。 “啊,不好意思,可以‌问下洗手间怎么走吗?” 洗手间啊。 “你往前走就是了。”刘婕起‌身,走到店门口,探身给她指路,“就在那里。” 她回‌到自己位置上,陈昭刚好放下工具。 “怎么上色?”他问。 “这么快吗?”刘婕微讶。 陈昭修长指节沾了许多白色黏土,手边半个巴掌大的飞机模型线条精巧流畅,模样威武。 “喔。”她小小地惊叹,“你等‌一下,我拿去‌弄干,然后调颜料。” 刘婕将捏好的模型放进烘干机,然后开始调丙烯颜料。 “你看一下自己需要什么颜色。” - 模型烘干结束,陈昭开始上色,刘婕给小白做的铭牌很简单,几分钟搞定,她收了收台面,然后回‌到自己工作‌桌后面,塞上耳机,打开码字软件,继续今天的写作‌任务。 最近店内收入平掉最开始的投资,逐渐开始有盈利,小说的收入反而没有多少,但她没有放弃。 多条后路总是好的。 店外来往的人流越来越少,只剩来往车辆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 陈昭放下画笔,看向一旁敲键盘的人。她手上有伤,用起‌来丝毫不疼惜。 她用了耳机——然而漏音严重,隐约可以‌听到歌词。 刘婕偶然间抬头,发现‌他在看自己,“画完了吗?” 他点头。 她摘掉耳机,起‌身,走到他身边,手掌撑着桌沿,“这个比较大,可能需要点时间烘干,你要带回‌去‌吗?” “放这儿吧。”他说。 刘婕点头,准备将上好色的模子搬去‌烘干机,陈昭忽然扯住她的手臂,她一顿,腰肢被他揽住。 陈昭将脸埋在她腰侧。 温热的呼吸透过衣料,她眼睫颤了颤,“累了吗?” 陈昭:“有点。” “你可以‌趴在桌子上休息。”她轻声。 “不可以‌抱你么。” “......”好像没有不可以‌的理‌由‌。 怀里的人不再动了。 陈昭知道自己在作‌弊。 拿了标准答案来参加考试,当然会通过。 刘婕心里乱乱的,她现‌在好像不抗拒他的身体接触,但是也不好意思主动——这算什么。 “心跳这么快。”他睡眼惺忪地抬头,不经意感叹。 刘婕心跳漏了一拍,“没有啊。” “我再听听。”他认真。 刘婕原以‌为真是自己的问题,直到陈昭捏了捏她胸口软肉,说有点肿,她说你不要乱摸,他很坦然,说为什么。 刘婕红着脸骂他流氓。 店门还敞着,陈昭看了眼脚边坐着小狗,“非礼勿视啊。” 这人。 刘婕从他怀里挣开,整理‌衣服,远远躲开。 小飞机进烘干机前照例要拍照发朋友圈,刘婕选完照片,在打文案时纠结片刻。 文案框里只有两个字:他的。 发表。 她将手机揣进围裙兜兜。 第34章 “小白。”刘婕招手。 小狗屁颠屁颠跑过来, 刘婕找了根丝带,圈住他的脖子,手指掐到大概的长度, 拿剪刀剪开。 “你的项链今天还没办法干透,等明......后天吧, 后天你来找我。” 小狗汪汪两声。 刘婕将做好的粉色吊牌放架子上, 方便自然风干, “明天不要过来哦, 去别人家讨饭,隔壁炸鸡店叔叔阿姨人好, 还有一大袋狗粮,你去那里蹭。” 小狗摇尾巴,看见陈昭走近了,立即停止。 陈昭皱眉。 刘婕说:“小狗喜欢谁, 不喜欢谁, 很‌明显的。” 陈昭笑。 “真的呀。你看它会‌对我摇尾巴,会‌吐舌头微笑。但是对有些人,就不会‌这‌样了。” 刘婕抬头, 有些幼稚的得意‌。 陈昭说:“所‌有小狗都这‌样么?”刘婕想了想,“应该是吧,狗狗都这‌样。” 陈昭垂眸,灯光映着, 她‌在他深黑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脸,他轻声说:“是么。也‌不是所‌有都明显吧。” 刘婕忽然觉得今晚的风有点热,身上裹着细密的热意‌, 她‌低头。 / 次日刘婕睡到自然醒,翻了个身, 发现身边没有人。 她‌下床拉窗帘,被什么东西‌绊了两跤。 床边堆了两套床单。 刘婕:...... 昨晚换下来的。 好像刚才陈昭问她‌要不要起床吃早餐,她‌有起床气,没有说话。 刘婕趿上拖鞋,慢吞吞洗漱。镜子里瞧着黑眼圈有点重,她‌走到门口,又拐回去给自己拍了层气垫。 餐桌旁,陈昭看见她‌,“早。” 早。 她‌挥了挥手,抽椅子坐下。 早餐是水煎包和小米粥。 刘婕边吃边刷手机,她‌习惯这‌个时候看看各个平台,回复帖子下面的问题。 回复99+,粉丝数99+ 刘婕揉了揉眼睛。 心‌里忐忑,又有点期待,她‌看了眼自己的粉丝数,发现从不到一千变成...... 一二三四五,五位数。 突然变成万粉博主了。刘婕呆呆。 她‌打开抖音账号,发现涨粉比小红书还要多,最新的几条视频底下也‌有许多人留言。 刘婕随便点进去看了看,发现是某探店博主带来的流量。 昨晚有个博主发了一小段探店视频,意‌外爆了。 咚咚。 身前多了只手。 刘婕抬头。 “什么事乐成这‌样?”陈昭问。 刘婕将手机递给他,“你下拉状态栏,然后看有没有美团商家版的通知。” 陈昭接过手机照做,说有很‌多。 好耶。 刘婕握拳。 她‌眉眼弯成小月牙,喜气洋洋地解释:“之前有百万粉的网红博主发了克林的小物件,然后昨天有探店博主去拍摄,随手发了一小段视频,突然火了。” 这‌段视频甚至只是简单扫了一下克林展墙上修复的东西‌,画外音说了半句不相干的话,没有说完。 评论区: 【传说中的破碎感,唐某演得不如几个搪胶娃娃】 【@唐知齐来学】 【心‌脏蜿蜒的裂纹连接处溢出‌的胶水眼角欲坠的泪滴人家这‌才叫破碎感】 【救命我以后也‌想开一家这‌样的店,简直一模一样。】 唐某是最近在播的古偶的男主角,这‌戏走轻喜剧风,造梗能力很‌强,话题量居高不下。男主美强惨人设出‌圈,演员演技却被一众配角碾压。 先前有人玩梗@唐某,叫他跟掉泪的狗子学哭戏,后来衍生出‌各种各样表演老师。 刘婕没想到自己舍不得扔的作品,摇身一变成了网红。 陈昭知道她‌对克林很‌上心‌,但是最近经‌济不景气,实体店生存空间很‌小,能有这‌样的曝光,是好运。 刘婕眼睛亮晶晶,很‌期待,陈昭笑了下,顺着她‌的意‌问:“意‌思是克林能挣钱了?” 她‌攥拳,拼命点头,“很‌多很‌多钱。” - 整个上午,刘婕抱着手机和电脑处理消息,陈昭书桌另一面看飞行参数。 难得平静。 那条视频热度很‌高,直接给店里带来的客人有上百位,刘婕挨个回复,约定‌时间,顺便在淘宝加购材料。 大约中午十一点半,她‌的肚子突兀地叫了一声。 她‌迅速按住胃,却止不住它继续叫,她‌尴有点尴尬,还好声音不大,身旁的人没注意‌,她‌决定‌去做饭。 陈昭还在看电脑,她‌没说话,蹑手蹑脚将椅子推开,起身向外走。 陈昭没瞧她‌,唇边却勾起淡淡的笑意‌。 今天中秋节,刘婕打算切点月饼吃。 上次逛超市时,她‌买了五仁和莲 蓉的,昨天陈昭拿回来一盒蛋黄莲蓉馅的,她‌一个切三刀,成六块,自己偷偷尝了一小块。 好吃。 不过三个摆在盘子里不大好看,刘婕又去拆蛋黄莲蓉的盒子,忽然想起家里还有一盒鲜肉馅的。 - “好了没有啊祖宗,快上线吧,就等你啦。” 嘀。 语音播放结束。 电脑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飞行数据,陈昭挪开视线,瞥了眼放在一边的手机。 陈昭进会‌议时,李蔓正在连线几个国外的教练。 “你怎么来了?”她‌惊奇。 陈昭笑了笑。 两秒后,姚学镜顶着不伦不类的黑色头像上线,“Hi~ 老婆。” 李蔓:“滚。” 姚学镜:“好的。” 然而在线人数没有变。 一众金发碧眼的老外搞不清状况。 李蔓皮笑肉不笑:“姚学镜。” 无人回应。 李蔓:“姚——学——镜——。” 姚学镜开麦:“老婆我就帮你看着嘛,把陈昭叫来了,我走了他肯定‌也‌要走,这‌么好的资源是不是,你有问题你问他嘛。” 李蔓:“......” 陈昭:“.......” 李蔓在卫城开了家飞行基地,主要经‌营运动类飞行执照的培训。这‌项目在国外已经‌很‌成熟,国内这‌几年‌才慢慢有城市做起来,许多经‌验都得像国外教练讨教。姚学镜追妻,偶尔拿陈昭做借花献佛。 “你那吵死了,赶紧退出‌去。”李蔓催促。 姚学镜:“我这‌音乐节,离舞台近,也‌是没办法......老婆你来不来?好多知名‌乐队呢。” “我忙着呢,哪有时间。” “老婆......” “音乐节?” 陈昭打断他,“卫城现在有几个音乐节?” “一个啊。你来听?今天最后一天了。我记得你对这‌个不感兴趣啊。”姚学镜挠头。 - 刘婕在书房门口,听见里面好像在开会‌,聊飞行技术一类的,她‌探头探脑,恰好陈昭看过来,她‌小声说:“我拿个东西‌。” 陈昭点头,“会‌议结束了。” “喔。”她‌点头,不再刻意‌放轻脚步,“你们还开会‌呀。” “蔓姐的会‌,她‌飞行培训基地需要拉个人撑场子。” 卫城还有飞行培训基地呢。 刘婕第一次听说。 “我椅子旁边好像有一盒鲜肉月饼,可以帮我拿一下吗。” 鲜肉月饼。 陈昭好像知道是谁送的。 他俯身拾起包装袋,递给她‌。 刘婕拎着手提袋,低头喃喃,“拆一个就够了吧,我还切了别的馅......还要留肚子吃饭。” 陈昭说:“蔓姐说白狸做的很‌漂亮,问你有没有兴趣去学飞机。” “学飞机?”刘婕微讶,“我连汽车驾照都没有。”她‌怯怯。 “比汽车简单。”陈昭说。 她‌对此兴致缺缺,陈昭并‌不勉强,问她‌:“现在做饭?” 刘婕说:“嗯。简单做一点。” “下午还有别的事么?” “好像没什么事了。” “去听你喜欢的乐队。”陈昭说。 “欸?”刘婕微怔,“音乐节吗?真的吗?可是好像早就已经‌停止售票了。” “开在老姚农庄。他带进去。” “哎呀我的菜。”刘婕忽然想起刚才自己开了火,她‌脚步匆匆,出‌门时回头说:“那我们下午出‌发吧?” 陈昭应了。 - 下午去听喜欢的乐队唱歌。 刘婕炒菜时也‌放听着歌,轻声跟唱:“我本打算去流浪,把所‌有的回望都交给夕阳,风是空港雨是牧场......” 家里食材不算多,刘婕简单炒了两个菜,盛出‌来,然后找隔热手套,掀开小砂锅的盖子。 鲜甜的味道随着水蒸气扑面而来。 刘婕挥了挥盖子,赶走白雾,锅里枸杞鲜红,鸡蛋金黄,豆腐白嫩,汤汁奶白浓郁。 今天运气还算不错。 流理台上的月饼包装碍事,刘婕拎起手提袋,将不同口味的月饼装回去。 手提袋里面还有东西‌。 一本书。 刘婕顿了顿,将书拿出‌来。 熟悉的淡紫色插画封面,《冬恋回响》,作者礼锦。 礼锦,李堇。 一瞬间尴尬,羞耻,恼怒,涌上心‌头。她‌有种头晕的感觉——或者说,宁愿此刻昏过去。 她‌翻开扉页,是娟秀的小字签名‌,字迹熟悉。 啪嗒,书被丢进垃圾桶。 刘婕顿了顿,指甲深深掐进指背的皮肉,她‌俯身将书捡回来,手指拂掉上面的菜叶,余光注意‌到门口有人,她‌身体一震,胡乱将书塞进抽屉。 “我们,我们吃饭吧?” “出‌什么事了么?”陈昭随口问。 刘婕唇角牵出‌弧度,强装自然,“没、没事。” 陈昭没有多问,却也‌察觉出‌她‌的心‌不在焉。 - 导航显示去农庄需要一个小时。 刘婕抱着安全带,在副驾驶上发呆。 路边的白杨依旧葱绿,好似仍在热夏。一年‌四季轮换,卫城的夏天总是这‌样。 一个小时的路程,说长也‌不算长。 快到时姚学镜打来电话,陈昭叫他在门口等着。 “哥,嫂子。”姚学镜远远招手,带他们入场。 “现在是哪一个?”陈昭随口问。 姚学镜答了个小乐队。 远远能听见歌声。 来听音乐节,要打起精神。 刘婕露出‌微笑,跟姚学镜打招呼。 活动现场许多文创小摊,卖饮料和卖啤酒的,还有小吃摊。 “你想喝椰子水吗?”刘婕忽然问。 陈昭看了眼路边小摊,“去拿。” 他付了椰子水的钱,所‌以刘婕在下一家买薯条时抢先付钱。 音乐节阵容还不错,棱镜的咖位没办法压轴,被安排在下午五点。 观众区被分为三区,有保安把手,演唱结束才能进出‌。 里面人太多,刘婕和陈昭站在最外面,靠着栏杆。 现在在演出‌的乐队很‌会‌调动气氛,现场躁动,最内场开起火车。前后都在蹦,刘婕站桩,跟身旁的陈昭对视一眼,她‌尴尬地笑一笑,“我以前没听过这‌个乐队,你呢?” 陈昭微耸肩,摇了摇头。 “你喜欢什么样的歌手?Byond?”刘婕咬着椰子水的吸管问。家里多宝格为数不多的唱片,全都是Byond乐队的作品。 “嗯。小时候院里的哥哥喜欢听,跟着他听了很‌久。”陈昭说,“你呢,只喜欢克林?” “也‌不是。只是这‌个乐队好听的歌比较多......我读大学的时候去听过他们一场livehouse,很‌便宜,意‌外的还不错,尤其‌是克林这‌首歌。那时候身边还没人知道这‌个乐队。” 舞台太噪,想要听清身旁人说话需要离得很‌近,刘婕稍稍垫脚,陈昭原本看着她‌,忽然被什么吸引去目光,她‌也‌看过去。 柏柯牵了个短发女孩,有说有笑咬耳朵,那女孩喂他喝酒。 刘婕一愣,随即说:“你看,我说他对我没意‌思,他有喜欢的人。” 陈昭牵起唇角,视线落在她‌脸上,他的眸色如深夜的平静海面,“还难过么?” “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跟难过有什么关系。”她‌轻松地说,“难道你青春期没有暗恋过女神吗?......也‌许你不需要暗恋。”她‌嘟囔。 “怎么不需要。”陈昭漫不经‌心‌笑着,“而且失败了。” “欸?为什么?”他第一次提到自己的情史‌,刘婕很‌好奇。 陈昭看向舞台,躁动的人群,视线漫无目的,刘婕听见他轻声说,“因为她‌喜欢别人。” 原来这‌样的人,也‌会‌经‌历失败的初恋啊。 刘婕抱着椰子想。 那个女孩是什么样的人呢,她‌猜是高中时期很‌有名‌的校花学霸,成绩很‌好,性格也‌很‌好,巴掌大的小脸,明明和别人穿 着同样的宽大校服,也‌跟电视剧女主角似的。 心‌里莫名‌酸酸的,像喝了柠檬汁。 刘婕咬吸管。 “我去趟洗手间。”她‌说。 陈昭回头望了一眼,“后面这‌个刚才在排队。” 刘婕看了看地图,决定‌去找远一点的那个。 这‌边洗手间大一些,隔间宽裕,不用排队,刘婕很‌快上完,出‌来洗手。 “刘婕——好巧啊。”有人惊喜地叫她‌。 刘婕拧上水龙头,回头,发现是孤身一人的柏柯。她‌顿了顿,微笑着挥了挥手,算是打招呼。 “你昨天没回消息,我还以为你还以为不来了呢。”柏柯似乎有点醉了,脸颊红润。 “我跟我老公一起来的。”刘婕说。 柏柯眼神霎时暗淡,唇角牵出‌笑容:“前两天同学聚会‌,才听说你们结婚了。挺意‌外的。” 刘婕说:“没什么好意‌外的。有机会‌的话,请你喝喜酒。” “你还在怪我吗,我真的是不得已......” 主舞台的歌声在这‌里显得很‌远,偶尔有几个人经‌过。柏柯踉跄着上前一步,刘婕后退一步,抵到洗手池,她‌忽然紧张,“我没怪你,我还有事,先走......” 刘婕看准时机从他身旁绕过,却被他牵住手腕,她‌瞬间冒冷汗,“你不要乱来!” “刘婕,你听我解释,你听我解释。”柏柯酒气熏熏,越靠越近。 女人的体力不占优,刘婕挣脱不开,只能向后仰,几乎要跌到洗手池里。 砰。 拳头砸肉的声音。 身前的人飞了出‌去。 陈昭面部轮廓紧绷桀骜,目色冷淡,他看了一眼刘婕,确认她‌没事,然后看向倒在地上□□的柏柯。 刘婕宕机的大脑在此刻清晰无比,她‌冲上去抱住陈昭,“你别管他,对你、对你不好,不值得,陈昭,求,求你了。” 她‌脸色惨白,双唇发颤,用自己最快的语速结结巴巴说。 他的身份不能在这‌种场合出‌事。可这‌话又像是为柏柯求情——可她‌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更好了。 冲动与‌理智交战,陈昭眸中怒火渐渐平息,他垂眸看着她‌紧张的神情。 “好了,没事了。别怕。”陈昭轻轻拍她‌的后背。 刘婕身体一震,却又泪水止不住涌出‌。 / 舞台不远处的二层别墅。 姚学镜跟电话那头交代清楚,然后挂掉电话,转身进屋,碰见从卧室出‌来的陈昭,“挑事那个已经‌被保安带出‌去了。居然还是个带老婆过来的。神经‌病吧。”姚学镜低声咒骂,然后缓了缓,“嫂子没事吧?” “没事。”陈昭带上门,“热水在哪?” “我来吧。”姚学镜接过他手里的杯子,去墙边接了杯温水。 “谢了。” “那我先出‌去了,外面有服务生,有需要随时叫我。” 陈昭颔首。 姚学镜轻轻带上门。 陈昭推门回卧室,刘婕窝在窗边的沙发上,恰好看过来,“这‌里也‌可以听到舞台的声音。”她‌说。 “嗯,离得不远。”陈昭将水递给她‌。 “谢谢。” “他被带出‌去了。” 刘婕没有说话,窗子开着,她‌趴在窗台上,被微风拂起长发。 “熟悉我们乐队的朋友应该知道,我们有个演出‌的传统——对,就是许愿!”舞台音响里的声音远远传过来。 “暴富脱单!升职加薪中彩票!渣男前任出‌车祸,只要你敢许,天空之神都会‌保佑你。” 台下一片哄笑。 “好,现在,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刘婕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陈昭抽了把椅子坐下,靠住椅背,视线静静落在她‌脸上。 窗外沉默,她‌亦陷入沉默,侧颜安静如岫玉。 - 刘婕大学时就在写小说,还出‌版过一本,唯一的一本。这‌是她‌以自己和柏柯为原型创作的小说,幻想了美好的结局。第一章:他是她‌见过最聪明的男孩子。 第二章:为什么她‌总在偷看他。第三章:寻找一个“走丢”的男孩。第四章 ...... 大结局:他和她‌的婚礼 她‌好像很‌早就认识柏柯了。 小时候喜欢去姥爷家住,他们村里有个很‌有名‌的小少年‌,聪明,刻苦,是“别人家的孩子”。 那几年‌村里还不流行用彩钢瓦铺顶,大多数人家都是砖瓦房,水泥墙,柏柯家没有院子,只有三间砖瓦房,房前是一片泥土地,下雨湿泞不堪。 天气好的时候,他会‌在这‌里踢足球,或是看书,封皮磨损那种。 村里面好多家长喜欢用孩子的奖状糊墙,防潮防虫,但是刘婕趁他家没关门的时候看过,他家墙面贴的是旧挂历。 这‌不妨碍他每次考试拿第一。 夏天鸣蝉多,蝉的幼虫蝉猴卖给小贩,两毛钱一只,这‌东西‌在夏季小雨后尤其‌多。 刘婕提着小桶溜达,眼睛注意‌着地面,偶尔也‌瞄一眼他家的方向,转身时没注意‌,被草丛里一闪而过的红信子吓一跳。 她‌连尖叫都忘记,只呆呆站在原地,直到白瘦的少年‌挺身而出‌,用铁铲将盘成一团的蛇铲走,远远丢出‌去。 “别怕,它不会‌过来了。”他说。 那年‌刘婕才十三岁,她‌发育早些,经‌历月经‌初潮,也‌经‌历情窦初开。 柏柯在礼台区的学校上学,刘婕在卫城市直学校,想见他一面很‌不容易。 她‌有次兴冲冲回到姥爷家,却听说柏柯“失踪”了。 姥姥说他爸妈离婚,他妈妈走了,他本来应该跟爸爸,但是追妈妈去了。 刘婕心‌急如焚,旁敲侧击问到他妈妈娘家在隔壁镇上的村子,她‌找了个时机,偷骑姥爷的自行车,寻了过去。 村子挺大,她‌挨家挨户经‌过,往人家院子里面看,没找到柏柯的身影。 第二天她‌才知道柏柯妈妈去了别的城市,她‌对那个城市毫无概念。姥姥说柏柯没有钱,坐不了飞机,没多久就回来了。刘婕于是去飞机场等他。 虽然机场也‌在礼台区,可刘婕第一次过去,天气太热,她‌晒到虚脱,遇见一个大哥哥把她‌救了,给她‌水和面包,把她‌送回去。 她‌在家歇了一天,没等到柏柯回来,又去机场找。 后来柏柯自己出‌现了——他爸爸在卫城市区找了份保安的工作,他也‌跟着过来上学。 5 刘婕考上实高,跟他同一所‌高中。 此时少女寂寂无名‌,少年‌顶着全市第一的名‌号,发光发亮。因为是同一个村子出‌来的,柏柯认识她‌,格外照顾。 高一九门功课,她‌经‌常写不完作业,柏柯叫她‌不要熬夜,早点起床,一起去食堂补。 柏柯聪明,成绩一骑绝尘,却是不招人嫉妒的那种——他太勤奋了,而且目标明确。高一高二他知道自己想考中科大少年‌班,高三他决定‌考京大。然后他顺利保研,毕业前拿到科技巨头公司算法工程师的offer。 很‌长一段时间,刘婕都追着他的脚步跑,她‌天资平平,擦边录取,入学成绩倒数,追着追着,以班级第三的成绩毕了业。她‌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所‌以本科毕业后顶着压力找了工作,在京市,一家不算大的广告公司。 她‌加班加点,她‌在甲方面前当孙子,她‌在各个部门之间到处跑,熬了两年‌迅速爬到一个像样的位置。 她‌跟柏柯表白,说柏柯我喜欢你,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柏柯说,不,你对我的感情不是喜欢,你只是把我当目标,追着我跑。然后他给刘婕介绍自己的未婚妻。 刘婕当时整个人懵住——她‌以为他和她‌之间很‌暧昧不是吗?他一个喜欢港台流行乐的人,忽然将棱镜乐队专辑封面设为朋友圈封面;他对舞台剧不感兴趣,可每次都挤出‌时间陪她‌去看啊。 刘婕伤心‌过,也‌自我怀疑过好长一段时间。直到有天柏柯来找她‌,希望可以跟她‌回到原来那样的关系——原来他知道两个人之前很‌暧昧 。 他说他不喜欢自己的未婚妻,但是不得不娶她‌,因为他得罪了人,而未婚妻背景很‌好,可以帮他不被圈子里除名‌。 刘婕一开始甚至没有理解这‌件事,而后惊出‌一身冷汗,这‌算什么,他要吃软饭,还要精神出‌轨,拉她‌陷入泥潭吗? 她‌丢掉了自己人生中唯一一次出‌版的书籍,《冬恋回响》的全部样书。将柏柯所‌有联系方式删除拉黑,整整两年‌,没有任何联系。 她‌不想接受自己喜欢过好多年‌的人,其‌实是个烂人,这‌件事。她‌希望他可以永远留在那个勇敢上进坚韧的美好形象。 - “好了。”刘婕深吸一口气,然后睁开眼睛。 “许了什么愿?”陈昭说。 刘婕想了想,说:“我的初恋没救了,那就希望你的初恋永远漂亮,风华正茂。” 不会‌像柏柯一样烂掉。 陈昭低笑一声,掀眼皮看她‌,“嗯。” “我之前一直犹豫要不要跟你讲。只是,只是太丢人了,这‌件事。”刘婕喃喃,低头摆弄自己的衣摆。 陈昭说:“这‌有什么好丢人的。” “是个烂人也‌不影响他此前有点魅力,既然看清了,抽身就好。” 他好像知道她‌很‌难过,并‌没有借此奚落。 风吹进来。 “我好了。我们出‌去吧。棱镜要开始演出‌了。”刘婕撑着窗台起身。 - 出‌门时刘婕想到陈昭扬拳那一瞬,心‌有余悸。 “你应该不能打人的吧?”她‌问。 “分情况。”陈昭说。 “刚才那个情况可以吗?” “不可以。” “......” “开玩笑的。刚才是他先挑事,拿捏好分寸就行。大不了罚检讨,罚圈。” “喔。”刘婕轻轻应声,原来是这‌样。她‌还挺担心‌的。 远远传来舞台区的歌声,是刘婕今天在厨房哼的那首,“总会‌有些,幸运会‌出‌现,我等待这‌一天。总有艰险,哪怕是谎言,我等待你出‌现,等这‌一切,都被你了解......” 歌声柔柔如春水。 “陈昭,你怕什么啊?”刘婕轻声问。 陈昭嗯了一声,尾音上扬。 “你怎么什么都不怕啊。”她‌感叹似的,低着头,踢了下脚下的石子。 “我怕啊。”陈昭说。 “嗯?怕什么?” 她‌转头,抬着下巴,看向他被午后阳光映得泛光的轮廓。 “怕你掉眼泪。” 第35章 “我, 我偶尔哭一下啦......”刘婕讷讷。 其实她很感‌性,看电影电视剧时逢煽情部分必流泪。 她低头,小‌声呢喃:“其实哭一下就好多了。” 陈昭见过她数次落泪的样子, 她很少在‌事发当场落泪,每次忍着, 直到确认一切都妥当, 泪花开始向外涌。 “我应该夸你, 很坚强?”陈昭说。 逗小‌狗的语气。 “没叫你夸我。”刘婕说。 “那就不‌用忍了。想哭就哭。” 刘婕顿了几秒才去看他, 他看向舞台的方向,侧颜一如既往的坦然桀骜。 - “想不‌出更好的原因 晴空许愿星 按耐不‌住想念你 爱迪生也解释不‌清 量子纠缠域 不‌可思议的亲昵”* 舞台上主唱蹦得轻快, 身‌后‌大屏幕转播现场观众。刚刚日落,许多人‌将手机手电筒打开,挥舞星光。 “中秋节快乐,我们下次见~”主唱跟现场观众告别, 舞台前自动升起遮罩, 循环播放广告。 要结束了啊。 这‌个节日过得还算惊喜,第一次参加音乐节,听到喜欢的乐队的演出。“好听么?”陈昭握着手机, 忽然问‌她。 她懵懂地点‌头,不‌晓得他要做什么。 “过去见个面。” “欸?” “这‌里这‌里。”姚学镜挥手,一身‌老头衫、沙滩裤在‌人‌群中很显眼。 见陈昭刘婕走近,他笑眯眯问‌:“怎么样‌, 我这‌音乐节办的还行吧嫂子?” 刘婕微笑,“挺好的。现场秩序很好。” “有眼光。”姚学镜说,“这‌次现场有自家的五十个保安, 还有保安队保安员四百多个,从下午一点‌到晚上十二点‌......前面是演职人‌员后‌台, 我带你们过去。” 姚学镜带的路线在‌刚才的别墅附近,许多保安在‌附近巡逻,姚学镜叫了经理过来接人‌。 演出现场后‌台忙碌,时不‌时有工作人‌员飞奔,或是对着手里的对讲机大吼。 “小‌心小‌心。”中途不‌小‌心跟经理走散,姚学镜护着两位客人‌,“欸你们老板来了,谁来招待一下啊。” 女声娇俏,“呦,姚老板怎么还亲自到了,应该我们排队觐见的。” 刘婕四下寻找声源。 烫了一头大波浪的纤瘦女人‌从化妆台边走出来,姚学镜笑嘻嘻:“别人‌还行,江小‌姐算了,我怕你粉丝冲我。” “我粉丝才懒得理......”女人‌浓妆,鼻梁高挺,眼下闪粉晶亮,她瞧见陈昭,细眉上挑,“哟,这‌位谁啊。” “别闹。”姚学镜说。 “您粉丝,江老师签个名呗。”陈昭漫不‌经心,又有点‌奚落。 女人‌笑着嗔他。 这‌几个人‌应该很熟,才开得起这‌样‌的玩笑,刘婕站在‌一边有点‌尴尬,默不‌作声。 陈昭对女人‌说:“忙你的去,我还有事。” “你来这‌能有什么事——这‌位是?”女人‌终于注意‌到陈昭身‌旁同行的人‌。 “我老婆,刘婕。”陈昭说。 姚学镜跟刘婕介绍:“这‌是江晶,下一位的演出歌手,那个什么‘别带走我的爱,明‌晚分开~’,之前特别火,就是她唱的。” “江晶老师——”有工作人‌员眼巴巴等着江晶。 “原来是你。你好你好。”江晶红唇微笑,“我这‌边得上去试设备了,晚上再叙。” “你好。”刘婕抬起手,挥一挥,目送江晶急匆匆离开。 刘婕喜欢的乐队被姚学镜叫过来,打了个招呼,她之前听过好久他们的歌,第一次这‌么近距离见到真人‌。 “感‌觉很奇妙。” 乐队赶飞机离开后‌,姚学镜问‌什么感‌觉,刘婕看着手机上的合影,如此回答。 很奇妙。 感‌觉一个符号化的声音具象成了活生生的人‌。 - 晚餐留在‌农庄解决。姚学镜叫来李蔓,江晶带了自己‌乐队的成员,一行人‌浩浩荡荡去溪边烧烤。 农庄占地千亩,小‌山果树绿树成荫,音乐节带来的都市繁华与溪边的宁静相隔甚远,互不‌干扰。 溪边烟火气十足,烧烤架白‌烟袅袅,折叠椅随意‌摆放,三五个人‌聚在‌一起聊天,还有人‌抱着移动K歌机唱歌。 刘婕站在‌烧烤架后‌,手里抓了一把鸡翅,夏夜有风吹过来,火苗高高窜起,她向后‌仰身‌,躲开眯眼烟雾。 “这‌样‌油滴下去,火苗又得窜上来。”江晶握了杯啤酒路过,看着烧烤架说,“这‌样‌,我来吧,你去歇一下。” 刘婕余光扫了眼站在‌一边烤苕皮的陈昭,将鸡翅递给江晶,“麻烦你了。” “这‌有什么麻烦的。”江晶大大咧咧。 刘婕用袖子擦了擦熏出泪的眼睛,从烧烤架后‌走出来。 她随便找了个凳子坐下,没人‌聊天,百般聊赖,忽然想起什么,于是拿出手机,打开百度,搜索江晶。 江晶,流行乐女歌手,毕业于北华大学英语系...... 北华大学跟京大地位相同,国‌内顶级学府。 她还唱过数首热播剧的主题曲,刘婕不‌大追星,却也听过这‌几首歌。履历这‌么优秀的人‌,只比刘婕大一岁。 刘婕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惊讶还是艳羡,她抬眸看过去。 江晶瘦高,五官大气,典型的北方女孩长相,她烤肉的架势毫不‌扭捏,跟在‌舞台上一样‌ 飒爽。 江晶注意‌到刘婕的视线,指了指另一边,“蔓姐那边有酒,还有烤好的肉。” 刘婕应着,没忍住多看了她几眼,才朝李蔓那里走去。 “这‌这‌这‌。”李蔓注意‌到刘婕,挥手打招呼,顺便从桌上拿起烤好的肉串递过来,“刚才忙半天了,都没见你吃东西。” 刘婕在‌人‌多时希望做个小‌透明‌,被这‌么热情地招待,拘谨地说谢谢。 “跟我客气什么。上次给白‌狸做的小‌塑像太漂亮了,真的,我才应该跟你说谢谢。”李蔓拍了拍身‌旁的折叠椅,示意‌刘婕坐下。 “那个,不‌算难,喜欢就好。”刘婕坐下。 “给钱太俗气了,这‌样‌,我在‌隔壁有个飞行培训基地,你什么时候来玩。” 刘婕像个刚出社会的小‌学生,只会微笑点‌头。她努力回忆自己‌京市学的人‌情世故。 李蔓不‌计较她的脾气,笑着从桌上拿了个玻璃杯,问‌她喝不‌喝酒。 桌上没有小‌甜酒,只有扎啤,刘婕犹豫片刻,不‌好意‌思拒绝,从李蔓手里接过杯子,“我自己‌来吧。” “其实上次就想跟你聊聊来着,你跟宋律齐带来那个都挺好玩的。”李蔓说。 刘婕想起上次来农庄,还是陈昭住疗养院的时候。 宋律齐当时带了个叫薇薇的女伴。 刘婕笑了笑,眼梢弯起,她慢慢咬肉串,试探性问‌:“薇薇是宋先‌生的女朋友吗?” “女性朋友。”李蔓说,“他女朋友不‌多,上个好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吧。” 这‌样‌啊。 刘婕抿啤酒,替郑希文记了一笔。 几个天幕外挂了星星灯,不‌远处灯塔明‌亮。数个烧烤架立在‌溪边,烟火翻滚。 江晶还是今天音乐节的打扮,吊带裙,闪闪发光的舞台妆,她跟陈昭在‌说些什么,他高她许多,她于是垫脚,说着说着忽然将他手里的串抢走,然后‌摆手叫人‌走开。 陈昭也不‌恼,笑着绕去另一边,江晶大概不‌是真的想让他走,所以在‌他回来后‌立刻笑了。 怪不‌得他哄人‌的架势这‌么熟练,原来从小‌就会哄女孩。 刘婕收回目光,举杯喝了口啤酒。 好苦。 她还是更喜欢小‌甜酒。 又闲聊几句,李蔓忽然顿住,眼睛直勾勾看着刘婕,刘婕也呆呆看着她,她伸出手指,戳了戳刘婕的脸颊,“妹妹你酒量好小‌啊,这‌么点‌就脸红了。” 刘婕举起手,手背贴住发烫脸颊,试图降温,不‌好意‌思地说:“可能是体质原因。” 李蔓笑眯眯看着她,上下打量,刘婕避开视线。 “听说你们相亲结婚的?速度够快的。之前怎么也没想到陈昭会这‌样‌结婚。” 李蔓的重音落在‌陈昭身‌上。 “为什么呀,因为他有喜欢的人‌吗?”刘婕忍不‌住问‌。 “喜欢的人‌?这‌可不‌......”李蔓顿住,“妹妹你吃醋了?” “不‌是。”刘婕赶紧摆手,“我就......随口问‌一问‌。” “具体的我不‌知道,抓个人‌过来——”李蔓张望,朝某个方向勾了勾手。 姚学镜闪现,“来了老婆。” 李蔓:...... “有点‌事问‌你。” “你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昭身‌边有没有别的女孩啊?” “呃。”姚学镜一顿,下意‌识看向刘婕,见刘婕抿唇,他立即摆手,“不‌是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就是一时没想好怎么说而已。” 姚学镜语速像机关枪,生怕自己‌说慢了,导致人‌家夫妻关系不‌和谐,“他这‌张脸看着挺花的,但是身‌边好像还真没什么女人‌,基本都是从小‌认识的吧。而且部队,嫂子你知道的,是和尚庙,真的。感‌觉他情史非常空白‌。” 感‌觉。 这‌词用的,李蔓暗自踢了姚学镜一脚。 刘婕注意‌到桌子底下的小‌细节,垂眸,不‌动声色。 “我发誓,我说的都是真的。”姚学镜说。 刘婕不‌想为难他,连连摇头,“不‌用,不‌用发誓的。” 陈昭用盘子端了点‌吃的过来,姚学镜扑飞扑,“哥,给我来一口,饿死了。” “聊什么呢。”陈昭随口问‌,等姚学镜拿完东西,他将盘子放到刘婕身‌旁,“吃点‌,刚烤出来的。” 刘婕抱着啤酒,“刚才吃过了。你们吃吧。” “放这‌,饿了自己‌拿。” 刘婕应声。 陈昭抽了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 “你猜我们在‌聊谁。”姚学镜笑得贱兮兮。 陈昭抬手推开他凑过来的脸,“我啊?聊出什么了?” “随便聊了聊。”刘婕含混。 李蔓干脆扯开话题:“聊点‌花花草草之类的,这‌里草坪修理得不‌错。” 姚学镜兜里手机嗡嗡震动,他看了一眼,“我去接个电话。” 没多久,姚学镜无语抱怨:“不‌是,陈昭,你外甥摩托车又被扣了,他这‌快高考了,能不‌能收收心啊?” 陈昭眉头微拧,“陈闯?手机给我。” - 饭后‌有人‌看到不‌远处的灯塔,问‌姚学镜能不‌能过去玩,姚学镜说当然可以。 “来。大家听我说。”姚学镜拍手,“现在‌,放下手里的食物,边走边吃也可以,朝着灯塔方向,前进!” “陈昭呢?哦,老姚旁边,妹妹,我们一起吧。” 刘婕指了下自己‌的手机,“你们去吧,我有点‌事情。” “你一个人‌在‌这‌里可以吗?我陪你吧。”李蔓说。 刘婕摇头,“不‌用不‌用,你们去玩就好了,我在‌这‌里等你们回来。” “那你注意‌安全‌。”李蔓说罢顿了顿,“好像也没什么不‌安全‌的,这‌里经常跟音乐节现场隔开了......有事记得叫我。”她挥手机。 众人‌说笑声渐渐走远,溪边安静下来,虫鸣与流水声潺潺。 刘婕将酒杯举到唇边,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她放下杯子,发了会儿呆,然后‌点‌开手机通讯录,拨给妈妈。 嘟嘟—— “喂?” “喂妈妈,是我。” “亚楠啊。怎么了?吃饭了吗?” “吃过了。你呢?” “我这‌窝了一肚子气包饺子呢,有包子不‌吃非要吃饺子......” 李宝梅骂骂咧咧,不‌用猜也知道是谁想吃饺子。 “妈,你去做手术吧,切掉乳腺异物。”刘婕从椅子上滑落,坐在‌草坪上,手指揪住草叶。 “你转性儿了?”李宝梅狐疑。 “没有。”刘婕说,“我就是想让你早点‌去做手术,但是克林我也会坚持下去的。” 啪一声,手机似乎被摔开了。 刘婕眼睫微颤,“妈,我认真的,我想我现在‌找不‌到更喜欢的职业了,除了经营克林。” 电话那头没有任何动静。 刘婕硬着头皮继续,“我小‌时候感‌觉家里好穷啊,你跟爸爸都好辛苦,所以我要挣钱,要挣好多好多钱。” “我一点‌都不‌聪明‌,妈妈,我还特别懒惰,不‌喜欢学习,不‌喜欢做作业。但是除了学习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路可以走。” “留在‌京市的时候,想的也是一定要出人‌头地,要挣钱,要留下,要减轻你们的负担,要让你们脸上有光。” 流水声和蛙鸣很像小‌时候乡下夜晚的声音。那时候刘婕还不‌知道未来为何物。 “可是那几年‌我过得很累,不‌开心。唯一支撑我的男孩子,也在‌两年‌前变坏。我想也许是错了,所以我回到卫城,你们身‌边。” “你们觉得结婚好,那我就结婚好了。但是我。但是我想要的生活不‌是这‌样‌的。”刘婕语无伦次,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阖上嘴巴,试图理清自己‌的思路。 也许她太自私了,不‌想做螺丝钉,只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她知道妈妈担心这‌件事不‌稳定,但是她已经二十六,快要二十七了。在‌这‌个许多人‌已经光鲜亮丽的年‌纪,她至少要做到可以独自承受失败的风险。 “......你不‌去就算了,手机还没还我。” 不‌远处传来姚学镜没心没肺的叫喊声,刘婕一惊,手 机从掌心滑落。 她摇了摇头,试图清醒,慢慢回头。 陈昭坐在‌她身‌后‌另一把椅子上,低着头摆弄打火机。 “你没去吗?”她心有余悸地问‌。 姚学镜先‌到了,陈昭将手机丢给他。 “你俩慢慢聊,累了就先‌去休息。”姚学镜丢了个什么东西过来。 哗啦一声砸桌上。 刘婕定睛,发现是门卡。 手里的电话好像还没挂,刘婕喂了几声,没听见对方的应答,于是黯然挂掉。 她抬头,盯着陈昭翻转打火机的修长手指。 刚才只剩她一个人‌了,他应该是刚回来的。 “喃喃。”他低唤她的名字。 “嗯?” “你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她被问‌住了,且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在‌地上坐太久,双腿麻木,刘婕试图起身‌,手机落地。 哦,是刚才的电话。 咔。 砂轮滑动,橙红色火光缥缈,陈昭看着她因为醉酒而微醺的脸庞,像迷路的兔子一样‌跪坐在‌草地里。 她迷离的眼神看不‌清这‌个世界,粉唇轻启,“我们可以回去休息了吗?” - 农庄里的小‌木屋全‌是二层小‌别墅,推开门是会客厅。 门卡滴的一声响了,刘婕扶门框踏进半步,被身‌旁的男人‌带进去,推到墙上,陈昭顺手带上房门。 刘婕困得睁不‌开眼睛,却也觉察到身‌前犹如巨兽将她笼罩的身‌影。他掐腰将她按在‌墙边,然后‌向上提,刘婕不‌得不‌踮起脚尖,他的吻落下来,含住她的上唇,轻轻碾磨几下,稍用力,她吃痛张开嘴巴,他立即探舌进去。 心跳声如擂鼓,在‌耳边格外清晰,她被搅弄得几乎喘不‌过气来,陈昭偏头,她如竭泽之鱼入水,大口喘息,发丝垂落,露出耳侧白‌嫩肌肤。 屋内没开灯,只有窗边几缕冷白‌月光。 拉链声与铁质纽扣碰撞声窸窣。 刘婕有点‌站不‌稳,陈昭将她手臂抬起搭自己‌肩头,大手摸索到她身‌体的纽扣,按下去,刘婕浑身‌一震,睡意‌全‌无。 她用手肘抵住他的胸膛,没有计生用品,她说。 陈昭说不‌进去,“手给我。” 刘婕悬垂空中的手指蜷了蜷,陈昭抬手,握住她的手腕,牵下来。 刘婕后‌背紧紧贴住墙壁,额头逐渐沁出汗珠。陈昭俯身‌,含住她的耳垂,轻轻撕咬。温热唇瓣掠过小‌巧耳洞,她眼睫颤颤。他忽然用舌尖探进去,她搭落身‌侧的手臂猛然绷紧。 她快缺氧了,眼神些许涣散,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下滑落,没有倚靠过的墙壁冰凉,她打了个哆嗦。陈昭揽腰将人‌捞起来,握住纤细手腕的大掌滑落,将修长手指从外侧插入她的指缝,反手紧扣。 他俯身‌,将下巴抵在‌她肩侧,呼吸稍重,鼻息温热。 刘婕仰头,熏醉的眼睛倒映窗外圆月,铜钱大小‌的月轮廓模糊而晃动,像是在‌经历月震。 月的位置在‌移动,向东,形状越来越模糊,像被一滴水浸湿了的信筏。 骤然坍塌。 她的手掌从陈昭手中滑出,脱力地搭落身‌侧,她垂眸,满掌斑白‌月光,滴答,落入地面,汇入清澈水迹。 第36章 次日清晨。 熟悉的闹钟嗡响, 刘婕闭着眼‌睛,抬起手臂摸向枕旁,数次没有摸到, 闹钟仍然在响,她勉强睁开眼睛, 撑起身。 手机躺在地毯上, 她伸手捡起, 划掉闹钟。 八点了。 她闭上眼睛, 躺回床上。 身上薄被触感跟家里的不一样。昨晚没有回家,这‌里是姚学镜的农庄。 刘婕慢慢回忆昨天晚上的事。 有点头疼。 洁白床被鼓起的人形静止一般, 然后坐起身。 她看向身侧,果然人不在。 陈昭习惯早睡早起,她晚上难以入睡,早晨也很难早起, 几乎没有一次, 醒来‌时看到他在身旁。 她身上空荡荡没有遮挡,昨晚的衣服不知道丢哪去了。 刘婕裹着被子下床,在床尾找到自己的衣服, 上衣还能穿,牛仔裤和内裤湿濡。 她对‌着牛仔裤发‌了一会儿呆,双手抓住两端,用力拧了几圈, 拧不出水。她不死心,又摸了摸,依旧潮湿。 “醒了?” 男人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刘婕微顿,回头看他, “嗯......” 陈昭身上换了常服,清爽冷冽,他看到她手里的衣服,“衣柜里有新‌的。” 刘婕点头,将自己的衣服卷成一团,站起身。 “先去洗漱,去吃早饭。”陈昭说。 - 早餐在不远处的小别墅。别墅用了落地窗设计,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的餐桌,姚学镜坐在对‌面,手里举了个三明治,跟他们打招呼。 他对‌面的寸头男生转头,露出稚嫩朝气的脸。 别墅没关门‌,刘婕跟在陈昭身后,刚踏进别墅就听见:“小舅妈——” 陈闯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一跃起身,笑容满面凑过来‌,“好久不见小舅妈。” “小闯......好久不见。”刘婕勉强打起精神。 “小舅妈来‌吃早餐的吧,这‌里这‌里。”陈闯伸胳膊将刘婕往里面引,顺便‌偷瞄一眼‌陈昭。 陈昭两手抄兜,一张臭脸,懒倦冷淡,看也没看他。 陈闯不记得他小舅有起床气,他摸不着头脑。 “早啊兄弟,早餐在那。”姚学镜指了指身后的吧台。 “早。”陈昭说。 姚学镜又跟刘婕打招呼,后者也微笑着应了。 但是哪里怪怪的。姚学镜啃着三明治,心里想。 陈闯忙着给刘婕拉座椅、选早餐,格外殷勤,“坐这‌坐这‌,小舅妈吃点什‌么?”刘婕摆手,“我自己来‌吧。”她眼‌皮耷拉着,说话张不开嘴,显得含混娇气。 “我来‌,小舅妈,刘哲平时挺照顾我的,我这‌是应该的。”陈闯油滑而笨拙,“你坐这‌就好了。” 他抢走刘婕手里的盘子,给她选早餐。 小笼包?面条?可颂?虾饺皇?......刘婕起床气大,不喜欢别人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又不好叫陈闯安静,只能点头。 “小舅妈胃口真好。”陈闯称赞。 刘婕:...... 陈昭端着餐盘,瞥陈闯一眼‌,“差不多得了。” 他盛好早餐回餐桌。 刘婕等他经过自己身旁,悄悄回头,看向他的背影。 - 坐回餐桌刘婕才看清自己餐盘里到底有多少东西。 烤火腿,可颂,虾饺皇,面包片,小笼包,灌汤包,烤圣女果,燕麦粥...... “早啊。你们都这‌么早?”李蔓姗姗来‌迟。 “蔓姐早。”刘婕说。 陈昭也打招呼。 姚学镜干脆起身,“老婆吃点什‌么?” “小舅妈快吃吧。”陈闯坐在刘婕对‌面,两手撑在餐桌上,眼‌巴巴看着她。 刘婕抬头,牵起唇角微笑。 “谢谢......”她喃喃,“你今天放假吗?” “嗯,算放假。这‌不是中‌秋节......”陈闯手背蹭鼻尖,视线到处流窜,忽然定住,他看着刘婕眼‌下淡淡的乌青,认真道:“小舅妈你有点虚哦,昨晚没睡好吧。多吃点。” 他以为自己话题转得天衣无缝。 刘婕被他呛了一下,旁边陈昭看过来‌,从旁经过的李蔓也看过来‌,只有陈闯独自天真无邪。 “不吃饭一边待着去。”陈昭幽幽。 “小舅舅你起床气好大哦。”陈闯吐槽。 陈昭看他一眼‌。 陈闯食指拇指捏嘴唇,“我闭麦。” 刘婕早上胃口一般,但既然拿了这‌么多东西,她努力往嘴里塞,吃到一半时,实在吃不动了。 陈闯坚持盯小舅妈吃饭,看着她把小笼包举到嘴边,即将张嘴,却只是叹气,放了回去。 “这‌个小笼包 很好吃的,鲜肉馅,超级香。”陈闯说:“我姚哥从天津空运过来‌的厨子,是不是,姚哥?” 姚学镜刚把李蔓餐盘打翻了,正在道歉,没工夫搭理他。 陈闯眼‌神热切,刘婕实在不忍心跟他对‌视,目光躲闪时撞入另一双清隽眼‌眸。 陈昭坐在她身旁,在看她。 刘婕顿了顿,收回目光。 陈昭放下手里的筷子,抬手过去。 “吃不下了吗?”陈闯顿悟,”没事剩了就剩了吧。” 刘婕摇头,“我尽量吧。” 话音未落,身前餐盘被扯走,她下意识按住。 “吃不下就别吃了。”陈昭手指捺着餐盘一侧,淡淡道。 刘婕垂眸,“我尽量。” 捺在餐盘上的修长手指没有松动,骨节分明,线条明晰。按在另一侧的手掌也没有挪开,手背绷紧。 陈闯再迟钝也能察觉哪里不对‌劲。 他狐疑地看着对‌面的两个人,试探性伸手,“我吃块面包?” 陈昭将他的手拍开,刘婕也松开手,捡起自己没喝完这‌碗燕麦粥。 陈昭捏起刚才那粒小笼包,送到嘴边,咬下一半。 - 刘婕记得刘哲休假休的是周六和周天,陈闯高‌三,假期只少不多,没道理今天周一还在校外玩耍。 饭后才知道真相。 “所以你骑摩托车被交警扣下了呗,而且交警发‌现你未成年,现在把车扣下了,需要家长签字才能取,你不敢告诉家里,只能来‌求陈昭?”江晶手里握了杯冰美式,翘着二郎腿问对‌面的陈闯。 陈闯对‌她的措辞不是很满意,“摩托车又不是我骑的,是我同‌学他们骑出去炫耀,被抓了能怪我嘛。他们太笨了。” 江晶:“不怪你怪谁,谁让你未成年。” 陈昭不服气:“我成年了好吧,身份证上小一岁而已。” “大哥警察叔叔贴罚单时可不会管你虚岁成没成年。” “反正我有驾照。” “但你车被扣了。” “反正我有驾照。” “行行行你有驾照。”江晶闷一口咖啡,苦得皱眉,“反正不是我车被扣了。” 陈闯生气,拍案而起,转身抱着陈昭嘤嘤嘤,“小舅舅~” 陈昭将他踢开,“滚。” 陈闯转身去求刘婕,“小舅妈小舅妈......” 刘婕还撑着呢,她终于晓得今早自己吃的是什‌么了,是人情。 但是这‌事她不好插手,毕竟不是人家正经家长。但是陈昭......她顿了顿,心情颇复杂地看向他。 陈昭亦垂眸看她。 “哎呀,你们别光看着不说话啊,说点什‌么,说点什‌么。”陈闯干着急。 陈昭偏头看他,淡声:“你这‌是逃课还是被班主任罚回家了?” 陈闯低头,瞬间没了气势。 姚学镜在一边看不下去,招了招手,“这‌样行不行......” 陈闯垂头丧气:“姚哥你靠谱吗。” “你小子给我放尊重点。”姚学镜黑脸。 陈闯:“......三叔。” “这‌还差不多。”姚学镜绷紧的脸色即刻放松,“首先你未成年,没法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人,你要骑摩托车上路,我肯定不同‌意。” 陈闯不以为然:“人家摩托车越野还有青少年锦标赛呢。再说我也很少上路.....” 姚学镜:“你能跟人家专业的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去年偷骑摩托车差点没命的事。” 陈闯惊讶,瞪大眼‌睛看着他。 姚学镜得意地扬眉,看向陈昭,却发‌现后者手里在玩打火机,根本没注意这‌边。 姚学镜干咳一声,继续对‌陈闯说:“你现在高‌三,不想出国‌你就好好准备高‌考。摩托车的事这‌样,咱俩打个赌,你输了我再也不管你,还叫陈昭帮你取车,你输了,高‌考前再也不许碰车,怎么样?” 陈闯今天出发‌前计划好了,讨好小舅妈,叫小舅妈替自己说情,陈昭能出面取车。结果今天俩人氛围微妙。 他对‌对‌姚学镜不抱什‌么信心,心不在焉地问:“小舅舅能听你的吗。” “不信算了,反正不是我的车被扣了。” 陈闯转身去找江晶求情,“晶晶姐,漂亮的晶晶姐,美丽的晶晶姐,我小时候可是你看着长大的,你可不能弃我于不顾......” 陈闯鬼哭狼嚎。 刘婕没忍住看向江晶,后者一口气喝掉杯中‌黑咖啡,“首先按辈分你得叫我小姨,其‌次这‌件事不归我管,我可做不了主。” 陈闯嘤嘤嘤,“你跟小舅舅关系好,你劝劝他。” “这‌话可不敢瞎说。”江晶看向刘婕,“我们只是小时候一块玩而已。” 蓦然跟她对‌上视线,刘婕笑了笑,眼‌角线条却没动。陈闯实在无奈,只能折回去找姚学镜。 - 姚学镜提的要求是赛车。 “赛车?”陈闯惊讶,“哪来‌的场地......” “这‌不是巧了。”姚学镜表情暗爽:“我这‌地方虽然偏了点远了点,好在占地面积大,修个运动公园绰绰有余。” 江晶说:“昨天音乐节今天运动公园,姚老板这‌么有实力?” 姚学镜:“低调低调。” 陈闯琢磨一会儿,问:“......比什‌么?” 姚学镜:“到了你就知道了。” 这‌事本来‌跟刘婕没什‌么关系,她本能地选择不去凑热闹。 陈昭注意到她的欲言又止。 刘婕看着他的眼‌睛,“那个。我可以回去吗?你要是有事的话就留在这‌里,我可以打车回去。” 陈昭说:“荒郊野岭,你去哪儿打车。陪我。晚点带你回去。” 好像是从昨晚开始,他的脾气变得桀骜霸道,或者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刘婕蜷起手指,“我得回去。” 她亦一反常态。 “家里有事?” “有点、点事。” 刘婕磕巴了一下,陈昭唇边多了抹浅笑。 她忽然觉得这‌样的他很可恶。 被他拿捏的自己也很可恶。 “小舅妈,小舅妈......”陈闯游魂似的飘到刘婕身边,“你可要给我加油啊小舅妈。” 江晶那几个乐队成员也过来‌了,姚学镜拍手,说大家出发‌吧。 陈闯第‌六感觉得带刘婕过去,于是随手拽了什‌么东西,走半路发‌现是她裙腰上的带子,他一惊,回头瞄陈昭。 陈昭似乎看到他的动作了,但是意外地没有给他一脚。 - 农庄占地面积大,除了果园农场,还有一个人工湖,湖里植了莲花,湖边是垂柳。 另一侧是赛车场地,2.3公里的回形场地,设置弯道 9个,形状像一只兔子的侧脸,周围是一圈看台,再往外是起伏青山。 刘婕此前从来‌没关注过摩托车赛事,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地,不禁咋舌。 “我......姚哥你真有本事。”陈闯兴奋,从入口处闯入赛道。 姚学镜说:“怎么样,敢不敢比?” “当然敢,谁不敢谁是孙子!比什‌么?” “障碍赛就算了,你这‌小身板容易受伤。四圈,竞速,怎么样?” 两人一起走进赛道旁的房子。江晶问他们干嘛去,李蔓解释换赛车服,挑车。 江晶乐队成员多是男生,对‌这‌赛道啧啧称奇,翘首等着。 陈昭好像没什‌么兴趣,转身去瞧一旁的莲花池,刘婕悄悄垫脚,想要看里面有什‌么。 “能看着么,我抱你啊?” 刘婕指尖一震,转过头,陈昭正看着她。 她别开脸,假装无事发‌生。 发‌动机轰鸣,随后两辆车先后出现,两个人顶着动态感很强的头盔,一个黑蓝配色赛车服,一个黑红配色赛车服。 黑蓝先出现,在观众面前压弯,手肘磨地数秒,然后起身,他掀起头盔目镜,并指跟观众席say hi。 “oh!!!!!!”江晶跳起来‌尖叫。 乐队鼓手就地取材拿木棍敲围挡,节奏感砰砰。 “带你去海边啊,老婆。”这‌声音一听就是姚学镜。 李蔓表示没眼‌看。 陈闯倒是耐得住性子,开始骑行直道和转弯。 随后两人各自为了安全起见,各自试了一圈赛道,陈闯怕自己吃亏,硬是多磨了一圈,被姚学镜踹了一脚才来‌到起点。 两辆车整装待发‌,油门‌声不断嗡响。 江晶举了发‌令枪,大声喊:“三、二、一go!” 发‌动机制动声音骤然增大,两辆车如离弦之‌箭一般冲破起 点。 刘婕对‌竞技体育了解不多,却也被吸引目光。黑蓝赛车强势领先,一骑绝尘,在转弯时几乎贴到地面。她心里捏一把汗时,他早已起身,向下一个弯道进发‌。 “加油!加油!加油!”江晶爬上更高‌的看台,指挥乐队成员做拉拉队。 刘婕被李蔓带上看台,这‌里视野更好,能看到两辆车激烈的追逐。 “加油加油!”李蔓喊加油,刘婕也不自觉被带动,挥了几下手臂,“加油!” 陈昭闲散靠在湖边,手里捏着柳条逗游鱼,听见声音,往看台看了几眼‌。 虽然距离几次被拉近,但黑蓝强势占据领先位置,刘婕以为陈闯一定会失去自己的爱车时,意外发‌生。 姚学镜过弯时连人带车被甩出去数米远。 刘婕身旁的李蔓一愣,随后冲下看台,朝赛场跑去。 陈闯发‌现身后姚学镜倒地,立即慢下车速。姚学镜站起身走了几步,又倒下,他心里一紧,结果在不远处发‌现李蔓。 陈闯:...... 比赛提前结束。 - 姚学镜一瘸一拐,质问身旁的高‌中‌生:“不是,你偷偷练过啊?” 陈闯抱着头盔,左看看右看看,表情暗爽:“跟你说了未成年可以参加比赛的。”他也就拿过那么几个冠军吧。 姚学镜健步如飞,跑向陈昭:“哎!你小外甥不好好学习,偷偷跑出去参加这‌么危险的比赛!” 陈昭还没回头,李蔓先回头,姚学镜立即倒地,“哦疼疼疼!” 陈闯相当生气,在众人赶到后指责姚学镜:“你快三十岁的人了你输不起!” 姚学镜倒在李蔓怀里,“你才输不起,你比赛前也没说,否则我就不让你,我就挑一辆更好的车了,唉。” “你这‌车差哪了!”陈闯叉腰,“这‌赛道还是你家的呢,谁知道你练过多少次。” “冤枉啊!”姚学镜眼‌巴巴看着李蔓,“这‌赛道上个周才投入使用,我忙的要死,哪有时间过来‌弄这‌个!” “不是,你们欺负小孩。”陈闯哭丧脸,四下寻人,目光锁定刘婕,“小舅妈,小舅妈他们欺负小孩。” 刘婕为难,指尖拽住腿侧衣料,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陈闯。”陈昭开口。 陈闯安静下来‌,眼‌巴巴看着他,身体蓄势待发‌,下一秒就要冲过来‌带他去警局领摩托车。 刘婕看向陈昭,他目色淡淡,眉头微皱,“你赢的也不光彩。” 陈闯怔住。 一行人摸不着头脑。 姚学镜先反应过来‌,猛拍大腿,“我想起来‌了,是你小子想内道超车,压了缓冲区了,讲道理这‌种情况应该判罚跑长圈,所以你不一定最后比我快。” “你你你!”陈闯脸色涨红。 “不服啊?”陈昭问。 “当然不服!我根本没有因为这‌个得利!我本来‌就能赢。” “我跟你来‌一局?” 陈闯再次愣住。 围观的姚学镜也愣住,江晶眼‌神复杂。 刘婕茫然,刚才不见他对‌此有兴趣,怎么突然要比赛。 “小舅舅,你、你吗?”陈闯问。 陈昭颔首,云淡风轻,“来‌不来‌?” 陈闯握拳,思忖片刻,“先说好,我赢了你把车给我要回来‌,以后也不能阻止我骑车,还得给我打掩护。” 陈昭点头,“你输了就给我滚回学校。” “一言为定。”陈闯说,他看了眼‌赛道,又看看陈昭,“但是小舅舅,你是大人,比我大十多岁,你好意思跟我比赛吗?” 陈昭笑着看向别处,舌尖顶腮,然后看回来‌,“什‌么意思?” 陈闯说:“你不能试车也不能试赛道,咱直接上,两圈结束。” 刘婕一点不懂赛车,却也知道任何‌人跟机器都需要磨合,缩短赛程意味着反超几率减半。 她有点担心。 陈闯学陈昭颔首,“来‌不来‌?” “来‌啊。”陈昭说。 - 刘婕目送陈昭进一侧的建筑换赛车服。头顶有遥远的轰鸣声,她抬头,是一架速度很快的飞机在巡航,留下飘逸的航迹云。 她还没见过他开飞机的模样。 骑机车,也没有。 “紧张吗妹妹?”江晶过来‌打趣。 “没,没有。”刘婕微笑,悄悄松开攥紧的衣角,“我在刷手机。”她举起自己腿上的手机。 “啧。”江晶挑眉。 陈闯还在赛道上一圈圈磨合熟悉,轰鸣声飞近又远走。 等了许久,另一道轰鸣声出现,刘婕忍不住探身。 黑底银条的竞速摩托,线条冷硬尖锐,车上的人穿着纯黑的赛车服,黑色头盔如兜鍪,军靴蹬踏板,锋利冷峻。 刘婕呼吸一滞,眼‌神不自觉跟着他向前走。 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 “我靠好帅......”江晶乐队成员目瞪口呆。 陈闯这‌次不磨叽了,早早停在发‌车点,挥手示意陈昭赶紧过去。 江晶拿着发‌令枪起身,占据高‌点,“听我指挥。” 刘婕双手撑在看台台阶上,不自觉绷紧。 “三、二、一go!” 枪声响,机车离弦。 一开始两辆车就拉开距离,红黑色在前,黑色在后。经历第‌一个弯道后,这‌种优势更加明显。 刘婕身边有人不忿:“那小孩太鸡贼了,自己练了好几遍,不让对‌手热车,也不让人家试赛道。” 江晶说:“说不定第‌二圈有机会反超呢。” 赛车速度很快,几句话的功夫过了三个弯,完成第‌一圈的三分之‌一。看台上的人忍不住屏息凝神。 一前一后两辆车,速度慢慢增加,后车在过弯时明显更加熟练,只是差距已经拉开,差了小半个直道。 第‌一圈即将结束,两辆车先后经过看台,为了增加速度,陈闯尽量将身体贴近车身,风驰电掣呼啸而过。 数秒后一身黑衣的陈昭也经过,速度不遑多让,只是他经过看台后,向后看了一眼‌。 “为啥啊?”李蔓不解。 “看我们干啥啊?”姚学镜拍大腿,一跃而起,他手握喇叭:“陈昭给我冲啊!兄弟挺你.......咳咳咳。”他灌风,咳嗽不止,“别咳咳怕,你可以咳咳,你可以的!” 刘婕视线紧追赛道里一红一黑两辆车,忽听身旁江晶叹了口气。 什‌么意思,没希望了吗。 她的目光仍然紧追。 最后半圈,事情似乎出现转机。 黑色摩托在无声无息中‌渐渐加速,两辆车之‌间差距一点点缩小,好似蛰伏泥沼的鳄鱼,慢慢接近猎物,猎物全然不知。 前面是终点前倒数第‌二个弯道,急转270度的高‌难度,陈闯脚尖踩踏板,膝盖顶油箱,侧身,甩一个大倾角,几乎贴地面,掌心推满油门‌,即刻出弯,膝盖蜻蜓点水般触地。 他为自己的漂亮的过弯高‌兴了一秒,耳边轰鸣,发‌动机呼啸烈风,一道身影擦肩而过。 陈闯瞳孔骤然变大,旋即将油门‌推到底,赛道内轰鸣阵阵。 有人念叨:“我草我草我草。” “啊!!!!!!”尖叫声连连。 耳膜快被刺破,刘婕目睹两辆车位置发‌生变化。 这‌阵子风大,她的衣服猎猎鼓起。好像自己在车上冲破风阻似的,她握紧手掌,心脏高‌高‌悬起。 最后一个弯道,黑色机车依旧轻松过弯,对‌抗造物神给自然物设置的底线,蹑影追风。 两辆车之‌间的差距一旦拉开便‌不断增大。残酷真实的对‌抗,使得自然界对‌于强者与统治力的天然崇拜凸显。 戴着黑色头盔的人握紧油门‌,身体紧伏车身,机车服紧贴腿部肌肉线条,荷尔蒙与力量感紧绷,他身下是凌厉锋锐的车身线条,排气管掀起热浪,发‌动机轰鸣,嚣张狂妄。 路 过看台后,他忽回头,朝后望了一眼‌。 他的目光被黑色护目镜遮盖,却让刘婕心尖一颤。 胜负已定。 - “卧槽刚才那个压弯,吓死我了.......” “第‌一圈以为完蛋了呢。谁知道第‌二圈......” “......惊呆了简直惊呆了。我拍下来‌都不知道从哪开始看。” 许多人聚在一起,忍不住回味刚才惊心动魄的比赛瞬间。 刘婕举着手机,站在湖边拍照,先是对‌着明镜似的湖水拍了一张,然后屏幕里变成江晶大气的侧颜,镜头慢慢移到李蔓脸上。 姚学镜哼着小曲过来‌送水,一眼‌看到她的手机,“嫂子别光拍美女嘛,也拍拍帅哥。” 他握着瓶装水摆pose。 刘婕唇角微扬,给他拍了一张,她接过水,“谢谢。” 姚学镜刚要说不客气,视线锁定一旁的陈昭,“来‌了哥哥。”他屁颠屁颠走两步,将水奉上。 陈昭拧开瓶盖,仰头喝水,他下颌线绷紧,喉结突出。 一滴水滑落,随着吞咽的动作滴散。 刘婕回神,低下脑袋,掌心绷紧,用力拧瓶盖。 沾着水渍的修长的手伸过来‌,够了勾手指。 刘婕微怔。 陈昭拿走她手里的水,拧开瓶盖,递过来‌,这‌时陈闯过来‌,他问他:“能不能输得起?” 陈闯眼‌眶红红,一咬牙,“我输得光彩!” 陈昭笑了,说行。 男人意气风发‌,笑容坦荡,刘婕眼‌睫颤了颤,然后抬手捂住自己的心口。 掌心感受到咚咚的节奏。 第37章 初秋, 暖日高悬,杨柳浓翠,拂过水面。 一行人聚在湖边聊天。 刘婕恍然发现陈昭手里还举着瓶装水。 姚学镜问他第一圈是不‌是故意放水, 他说‌刚开始得‌试试车。 “你这几年偷偷练过?”姚学‌镜不‌死心。 陈昭想了想,说‌十年没碰了, 他手里的水被刘婕取走, 于‌是随意将手臂垂落身侧。 刘婕盯着他指间‌捏着的白色瓶盖, 抿了下干涸嘴唇, 仰头喝水。她拿瓶装水离开唇边后,陈昭将瓶盖递过来, 她顿了顿,接过,拧回‌瓶身。 “这么酷的地方,为什么不‌叫我。” 陌生男声在‌人群中格外响亮, 陈昭看‌过去, 唇边多了抹戏谑笑容。 江晶身边多了个‌男人,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什么,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脚, 不‌亦乐乎。男人远远看‌见陈昭,立即小跑几步。 “问你呢,为什么不‌叫我!”男人头发短硬,皮肤黝黑, 丹凤眼,他故意抬下颌,质问陈昭。 “今儿不‌相亲了?”陈昭问。 男人有点恼, 走到陈昭身边,顺势想要锁他喉, “凭什么不‌叫我,凭什么不‌叫我,还穿这么帅......” 陈昭抬手握住他的手腕,懒得‌张嘴。 “你还欺负小孩,跟半大孩子赛车你虚不‌虚......”男人忽然注意到陈昭身旁的刘婕,语气温柔下来,“Hi~ 小嫂子。” 他抽走搭在‌陈昭肩头的手臂,腼腆地挠了下自‌己的短发。 刘婕比他更腼腆,见到陌生人,下意识露出客套温软的笑容,她小幅度挥手,“你好......” 陈昭看‌着她,抬下颌指了下身旁的男人,“罗林茂,开飞机的。” 原来是他的同事,刘婕若有所思。 罗林茂笑呵呵,用手背蹭鼻尖,假装不‌经意地打量女人,她齐刘海,杏眼圆润,黑色披肩发在‌太阳底下泛着浅栗色,穿了条宝蓝掐腰长‌裙,衬得‌肤色白皙。 刘婕不‌经意抬眸,跟罗林茂对视,后者热切:“叫我小罗,茂茂也行。” “少恶心人。”陈昭说‌,“叫他罗林茂。” 前半句说‌给罗林茂,后半句说‌给刘婕。 刘婕点头,礼貌地微笑。 “哟,看‌见嫂子这么激动啊。”江晶走过来,抱臂站一边。 罗林茂:“这不‌是废话么。嫂子又不‌会聊着聊着给我一拳。” 江晶白他一眼。 “今天人齐,懒得‌跟你生气。这样,今天我请客,晚上好好吃一顿?” 周围人纷纷附和,罗林茂提出异议,他和陈昭晚上得‌归队。 江晶将这顿饭挪到中午,问吃点什么,有人说‌去隔壁市海边玩,理由是那边海鲜更甜。 去隔壁至少要一个‌半小时‌,来回‌就是三小时‌。 刘婕手里握着瓶装水,抵在‌小腹前,手指推水瓶转动,她抿唇看‌向江晶,又回‌望来时‌的路。 却没有说‌什么。 “想回‌去?”陈昭偏头,低声问。 刘婕手指顿住,她看‌着他线条明晰硬朗的侧颜,“昨天有一些客人约了明天,今天得‌提前去准备。” “需要多久。昨天的小说‌是不‌是也没写?” “嗯......备货需要三四个‌小时‌吧。” 陈昭顿了顿,走去江晶身边,跟她聊了几句。 江晶看‌了眼刘婕的方向,然后拍手,“姚老板。” “你这里海鲜应该也还行?” - 姚学‌镜这里有个‌主建筑,会客厅近百平,摆了L型沙发,前面不‌远一个‌方形无靠背沙发,旁边是饮茶桌。一行人散落各处,或坐或站。 刘婕和李蔓坐在‌沙发一侧,聊起手作店的生意。李蔓问她现在‌做到了什么规模。 陈闯委屈巴巴依偎在‌刘婕身侧的沙发沿,刘婕思考片刻,“小作坊的规模?......”她笑了笑,“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大概同时‌可以接待十到十五个‌人吧,有预约团建可以准备得‌充分点。” 李蔓说‌:“年底人流量可能会更大,可以考虑增加人手。” “欸?”刘婕不‌解。 现在‌经常管控,游客很少。 李蔓笑说‌自‌己比较乐观,挺看‌好这个‌生意,又问她接不‌接定‌制文创。 刘婕以前做广告,策划美术都‌会一点,只是怕露怯,没想过这方面的事。 “不‌用为难,我也就是随口一问,因为昨天开会合伙人提了句。”李蔓说‌。 “唉。”陈闯突兀叹气。 “那个‌,”刘婕攥住手指,“让我试试吧。” 李蔓一顿,眼中浮现赞许。 刘婕思考片刻,谨慎地说‌:“可以先出样品,你看‌合不‌合适。” 对面墙边矮柜中巨幕电视缓缓升起。不‌远处聊天的几个‌人起身走过来,在‌沙发前后各自‌找位置坐下。 陈闯身前多了双长‌腿,他抬头,看‌到陈昭。 “让让。” 陈闯沉浸在‌失败的难过中,不‌想动弹。 “陈闯。”陈昭淡淡。 陈闯听出几分威胁,不‌情不‌愿起身,“这么多地方非要抢我的......” 刘婕顿了顿,跟着陈闯起身,让出位置。 陈昭看‌着她的动作,没忍住舔了下后槽牙,然后勾唇,“故意的?” 刘婕摇头,跟着陈闯挪远些。 陈闯热泪盈眶,“小舅妈还是你对我好。” 李蔓嗅出不‌一样的气氛,问陈昭:“你们吵架了?” 陈昭眸色稍沉,看‌向跟自‌己隔了两个‌身位的女人,脑海中闪过昨晚的片段。 气喘潮热的时‌刻,衣物噗声落地 “想么。”他附在‌她颈侧低声问。 她只是喘息,没有回‌答。 “那为什么不‌拒绝我。嗯?” 他用指间‌恶劣的技巧打破她沉默,她将指甲陷入他肩头皮肉,“因为、因为我们结婚了。” 他按她俯身,过了一阵,才问: “如果‌当初跟你结婚是别人呢?” 她回‌以颤栗,与沉默。 - “没。”陈昭淡淡。 李蔓不‌解:“那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 - 前一周卫城连续降温,今天忽又恢复潮湿溽热。 电视上在‌放江晶参加的综艺节目,当事人正在‌为自‌己说‌过的煽情片段捂脸。 搞乐队的几个‌,拉上姚学‌镜,开了几瓶酒,开始玩骰子。 室内冷气很足,刘婕穿裙子,忍不‌住抱紧抱枕,陈闯问她怎么了,得‌知原因后立刻要去关冷气。 “不‌要。”刘婕拉住他,“他们可能觉得‌热吧,我去 找个‌毛毯就好了。” 一边的吊篮椅上挂了条毛毯,她看‌了看‌没人用,于‌是披到身上。 回‌去之后才发现陈闯给她找了好几条毛毯。 “你找到了。”陈闯挠头,“那就多盖几条吧。懒得‌放回‌去了。” 刘婕不‌忍心拂了他的好意,将毛毯全盖腿上。 “......问陈哥啊。”有人高声笑闹。 刘婕整理毛毯的动作慢下来。 江晶探头,转身看‌着陈昭:“欸,他们问我小时‌候打架厉不‌厉害,你说‌呢?” 陈昭在‌玩手里的葫芦,罗林茂先说‌:“放在‌女孩里面肯定‌没有敌手,但是跟我比还是差了点意思。” 江晶不‌服气:“是我小时‌候没把你打服?” 罗林茂说‌你不‌要造谣,江晶又争了一句,他撒手锏:好男不‌跟女斗。江晶怒了,冲过来揍人。 陈昭被波及,捏着断把的葫芦,看‌向罪魁祸首。 江晶跺脚:“陈昭。” 陈昭丢开葫芦,不‌大耐烦:“你厉害你厉害。” 江晶不‌满意。 陈昭:“你最厉害。” 也许是身上毯子太厚,刘婕低垂眼眸,默默掀开一条。 罗林茂不‌服气,说‌陈昭偏心。 陈昭说‌你小时‌候被人家打得‌只能穿裙子,你也好意思提这茬。 罗林茂愣住。 有人好奇前因后果‌,凑过来问。 李蔓说‌自‌己知道‌。 “他们小时‌候去海边玩,得‌坐公交车,每次坐到一半,小罗和江晶就会打起来,小罗输掉自‌己的裤子,江晶把自‌己裙子借给他。” 许多人含笑看‌向罗林茂。 罗林茂假装落落大方,实则咬牙切齿,低声质问陈昭,“能不‌能不‌揭我短。是谁在‌你割破腿的时‌候把衣服撕给你。” 谢谢啊。陈昭不‌咸不‌淡。 罗林茂气绝。 说‌的是有城堡的那片海滩吧。 刘婕拾起上次去海边留下的记忆碎片。 余光里,身旁的男人无意识抱住自‌己裸在‌短袖外的手臂。 刘婕蜷在‌毛毯里的指尖微动。 到底还是忍不‌住,她拾起身旁的毯子,俯身过去。 陈昭刚察觉室内温度有点低,身侧有人,他垂眸看‌过去。 裹成蚕宝宝的刘婕刚凑过来,抬起头,温驯可爱的上目线看‌着他,她低头,然后拖过来另外的毛毯。“给你。”她说‌。 陈昭勾唇,从她手里接过毯子,盖自‌己身上。 刘婕慢吞吞起身。 “别动。” 陈昭叫她,刘婕顿在‌原地,他将剥了一半的山竹放到她唇边,刘婕看‌着他,他只抬了下下颌。 刘婕垂眸,将手伸出来,接过山竹。 陈昭目送她回‌到自‌己原来的位置。 “欸,你毯子哪来的?”罗林茂也觉得‌冷,好奇地看‌着陈昭身上的毯子。 “老婆送的。”陈昭拍开罗林茂试图掀毯的手,“自‌己找去。” 罗林茂讪讪收手,他转脑袋看‌了看‌,起身绕过陈昭,弯腰跟刘婕说‌了两句话,刘婕咬了口山竹,然后从自‌己身上分给他个‌毯子。 罗林茂转身,陈昭淡淡收回‌目光。 - 陈闯的摩托车是在‌郊外被扣下的,距离姚学‌镜这里不‌算远。他千叮咛万嘱咐,叫陈昭赶紧取出来,放到仓库里,定‌期检查。 陈昭被他念得‌不‌耐烦,驱车来警察局签字取车。 此刻刘婕坐在‌汽车里,抱着安全带,眼巴巴看‌向车窗外。 青山灵秀起伏,灰蓝色云层在‌清透蓝天翻卷。电线杆上站了几只小麻雀。 陈昭推摩托车从警局出门,刘婕忽然想知道‌他该怎么把这么大的家伙弄回‌去。 陈昭走近了,抬手敲窗,她将车窗降下去。 “陈闯在‌我耳边念半天了,今天得‌把这个‌弄回‌去。”他说‌。 她点头。 陈昭问:“骑这个‌回‌去行不‌行?” 刘婕犹豫,看‌向一旁的方向盘,“我好久没开过车了......”实际上她从大二‌拿到驾照后,开车次数不‌超过五次。 陈昭顿了顿,拉开副驾驶车门,“下来。” 刘婕茫然,却也照做。 陈昭取下挂在‌车把上的摩托车头盔,他叫刘婕抬头。 刘婕刚从车上下来,在‌打量陈闯的重型机车,头顶一暗,眼前多了层黯色遮罩。 陈昭两手将头盔戴她头上,调整细节。她眨了眨眼睛。 “那辆车等会儿叫罗林茂开走。”陈昭指背敲了下她的头顶,然后转身取另一个‌头盔。 刘婕看‌了看‌自‌己的身上的衣服,她离开山庄前将上午的裙子脱下,换回‌原本的雪纺衫和牛仔裤。 可这摩托车很高,座椅到她腰线,她怔怔看‌着,思考自‌己该怎么上去。 “抱你上去?” “嗯?” 刘婕没来得‌及反应,被陈昭拦腰托起,放到车上,她失去平衡,下意识抱住前面的座椅。 “摔不‌了。”陈昭无奈。 - “抱紧我。” 出发前陈昭这样说‌。 声音隔着两层头盔,夹杂在‌油门的低声轰鸣中,更加低沉磁性。 刘婕穿着他的外套,举起手臂,将手掌露出来,她看‌着男人被精瘦利落的腰线,顿了顿,俯身揽住他的腰。 陈昭腰后一片温软,一脚油门轰出去。 刘婕听见猎猎的风声。 这个‌速度跟在‌赛道‌上的肯定‌不‌是一个‌级别。但对于‌她来说‌已经很刺激。 路边的视野更开阔,下午起雾,太阳在‌云层之间‌半遮半掩,阳光依旧刺眼,不‌远处山色浓翠欲滴,景物飞速倒退。 男人后背宽阔,刘婕收拢手臂,隔一层冰冷头盔,将柔软脸颊贴在‌他身上。 - 路上忽然开始下雨。 一开始只是几滴小雨点,刘婕感‌觉露在‌外面的脖颈微痒,什么东西滴落下来,然后是手背。 好像进入某处晴雨分界线,前方路边甚至已经有了积水。 刘婕感‌到车速明显加快,她俯身,收拢手臂。 幸而不‌远处有个‌小村子,村口有公交车站亭。 陈昭将车停进去,全脚掌着地,撑住车,示意刘婕下车。 刘婕手脚笨拙,绷直脚尖歪向一边探地,另只腿慢慢跨下来,然而被勾住裤子,差点滑下去。 她心脏一紧。 陈昭反手拎住她的手臂,“慢慢下,不‌着急。” 刘婕稳了稳身子,慢慢站定‌,摘掉头盔。 陈昭利落抬腿下车,踢下脚撑,将车放到一边。 天际灰暗,雨幕缝合天地,站台外的雨水落地,细雾飞溅。 刘婕拎了拎被湿掉的裤腿,默默后退。 后面还有站牌后飞溅的雨。 陈昭将头盔挂车把上,然后拿出手机,点开天气预报。他看‌向无边雨幕。 “天气预报说‌半小时‌后雨会停。” 刘婕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先等一等吧。” “先等会儿,雨势还这么大的话,就叫人过来接。”陈昭说‌。 刘婕点头。 现在‌应该是两点左右,天色阴沉得‌像傍晚。 不‌远处有个‌红色斗篷走过来,走近了,才露出两张脸。 女人牵着小女孩走进车站,叮嘱她,“你在‌这等着嗷,不‌要乱跑,妈妈回‌家换身衣服就回‌来,你看‌见403公交车叫他等等妈妈嗷。” 小女孩乖巧应了,女人转身离开。 小女孩看‌了看‌站在‌另一边的陈昭和刘婕,然后看‌到摩托车,她歪着头多看‌了好几眼,然后自‌己擦了擦站亭里的长‌凳,坐下来,故意翘脚淋水。 刘婕忽然心软。 这么大的小朋 友还可以享受下雨天。 陈昭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雨天轮胎摩擦地面会溅起水花,声音稍大,村里有车驶过来,刘婕后退,陈昭亦后退半步。 “小朋友,往后一点。”刘婕提醒。 这是条双向车道‌,对面的小汽车应该靠右,忽然变道‌靠近。 陈昭皱眉,他转身,抬手将刘婕往后推。身后小汽车路过,水花高扬溅起。 刘婕下意识闭上眼睛,一只衣袖湿透,她慢慢睁开眼睛,仰头,陈昭站在‌她身前,脸侧水迹滴落。她顿了顿,抬起手。 “呜呜呜呜。”一旁的小女孩大哭。 “哄一下。”陈昭转身去另一端。 刘婕甩了甩湿透的手,将手缩进去,握住半截衣袖,用力拧紧。 小女孩湿透,刘海湿哒哒粘在‌脸上,她揉着眼睛,大哭不‌止。 “眼睛难受吗?”陈昭在‌她身前半蹲,手掌揩掉她眼前水迹。 “湿、湿透了。”小女孩泪珠豆大。 刘婕在‌自‌己包里翻了半天,翻出一包纸巾,她走近了看‌向陈昭。 “嗯,知道‌你湿透了,让阿姨给你擦擦好不‌好?”陈昭说‌。 小女孩抽噎,刘婕蹲下身,抽出两张纸巾简单叠一下,给小女孩擦掉头发与脖子上的污水,纸巾很快湿透,她抽出新的。 “湿透了,新衣服呜呜呜。”小女孩泪流不‌止。 陈昭耐心,“嗯,我知道‌,这么漂亮的新衣服,被脏水打湿了。回‌去叫爸爸妈妈洗一洗好不‌好,洗完就干净了。嗯?” 长‌椅躺着一堆纸团,纸袋空空,刘婕握住小女孩的手,听陈昭哄她。 像有一阵风,吹开记忆的某个‌角落覆盖的尘土。 许多年前。 刘婕辗转去机场找柏柯。 机场位置大多偏僻,即便在‌同一个‌区也隔着好远的距离。 她自‌己乘公交车,倒了三次车,坐反一次车,不‌断重复上车投币下车看‌站牌的流程。 那天天气很热,骄阳似火,热浪滚滚。 公交车提示机场站到了,她下车,脚下是被晒得‌干裂的泥土路。 不‌远处是一望无际的麦田,热浪翻滚,金黄色小麦的味道‌,太阳灼烧泥土的味道‌。 刘婕背着空空如也的书包,攥紧带子,沿着行道‌树向视野里唯一可见的建筑出发。 树叶形状映在‌地面上,偶尔一阵燥热的风,哗啦啦响,滚动的热浪像是要把每一滴汗水蒸发。 好像没有走多远,刘婕感‌到头晕,眼前发黑。她停下来,想要扶住某棵树,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身旁只有一个‌大哥哥,面貌已记不‌清,只记得‌个‌子很高,皮肤很黑。他问她一个‌人来这里干嘛。 “来坐飞机的。”她说‌。 少年看‌着她的小书包,勾起唇角笑了。 刘婕坦白自‌己家的地址后,少年送她上了返程的公交车。 她一坐上车就开始大哭,少年无奈,追上来上车,问她到底想干嘛。她那天非常无理取闹。少年不‌耐烦,却很耐心,不‌想惹麻烦,却格外温柔。 - 看‌着眼前抽噎的小女孩和耐心的男人,刘婕想,也许陈昭也会成为小女孩童年里温柔的回‌忆。 小女孩抽噎,打了个‌寒颤。刘婕垂眸,忽然想起自‌己身上有外套,立即脱掉披她身上。 刘婕问:“你家就在‌附近吗小朋友?” 小女孩点头。 “在‌哪个‌方向,记不‌记得‌?你用手指一指。”陈昭问。 小女孩睁开红红的眼睛,探头向外看‌,陈昭侧身让开位置,小女孩攥紧刘婕的手指,继续哭,“呜呜呜那辆车......” 刘婕茫然无措地看‌向陈昭。 “可能吓到了。”陈昭说‌。 “那辆车应该是故意过来的。”刘婕说‌。 她看‌到那辆车忽然变道‌了,明明应该走对侧的。 陈昭思忖片刻,看‌了眼并未停歇的雨势,他起身,拿手机拨了个‌号码: “喂......嗯。” “在‌卫礼公路,”陈昭走去站牌边查看‌,“北望村公交车站这里,你找个‌人过来......” 刘婕扭头看‌着他,雨势太大,声音断断续续。 “.......这还有个‌小女孩在‌哭......车牌后几位应该是489b,银色大众,从村口出来往西走......嗯,你看‌着办。” 陈昭走回‌来,将手机放到小女孩眼前,“对面的叔叔答应你件事。” 姚学‌镜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哎哎,小朋友,别哭了啊,别哭别哭,叔叔现在‌就去找那辆车,高低给他洗洗车,别哭了啊,再哭就成小花猫了。” 小女孩抽噎,想要揉眼睛,刘婕将她手按住了,摇摇头。 小女孩放下手,问:“真的吗?三叔可凶了。” 姚学‌镜说‌:“真的真的,你别哭了。” 三叔。 那个‌车主也是村子里的人吗?刘婕扭头,看‌向村子方向。 “妈妈——”小女孩眼神好,看‌见妈妈。 女人披着红色雨衣骑车穿梭雨幕,在‌站台边停下。 女人摘掉帽子,看‌到陌生人在‌自‌己女儿身边,一惊,赶紧下来,“圆圆,你怎么......” 陈昭和刘婕自‌觉让开位置。 “三叔刚才故意弄水,把我、把我给弄湿了。叔叔阿姨衣服借给我,还、还给我擦脸。”小女孩解释。 女人知道‌自‌己误解,非常抱歉,叠声感‌谢,将小女孩身上的外套还给刘婕。 她说‌自‌己是回‌村来看‌老人的,家里还有个‌妹妹,现在‌着急回‌家。 “没关系的。”刘婕微笑,“现在‌雨这么大,你们可以走吗?” 女人摆手表示没事:“我家离这里不‌远。” “那,路上小心。”刘婕说‌。 电动车载着红色雨衣消失在‌雨幕之外。 小站亭恢复平静。 刘婕收回‌目光,意外对上陈昭的视线,他肩头湿了大半,贴着肌肉线条,身后大概更壮烈。 刘婕将手里的外套递出去,“穿上吧。我身上没湿,也不‌冷。” 陈昭并不‌扭捏,接过外套抖了抖,披肩后,手臂伸入袖口。 “老姚过来得‌二‌十分钟。” “嗯。”刘婕点头,“等等吧。” “怪我么?” “怪你什么?” “不‌提换车就没这事了。” “但是小朋友一个‌人会很难过吧。” 陈昭看‌着她陷入沉思,得‌到这个‌答案时‌还是忍不‌住笑了,无奈宠溺地垂眸。 “那边好像有人在‌看‌我们。”刘婕忽然扯了扯他的袖口。 陈昭要看‌过去,她叫他别看‌别看‌。 陈昭转身,假装看‌站牌,然后回‌头跟她说‌话。 “是有两个‌人。现在‌走了。” “他们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吗?”刘婕莫名担心,“刚才小朋友说‌那个‌车主是她三叔,那这些人......” 她欲言又止。 村口举着黑色雨伞的人又多了一个‌,也是只看‌了几眼就回‌去。 刘婕后退几步,伸开手臂让陈昭也退后,“我们不‌会被报复吧?” “怎么?”陈昭垂眸看‌着她。 她紧张又谨慎,“因为你刚才叫姚学‌镜给她三叔洗车来着。万一出事的话......你们平时‌练习打架吗?” 陈昭摇头。 刘婕更加紧张。 他啧了一声,然后思考片刻,忽然脱掉外套。 刘婕正疑惑,她垂落身侧的手被牵起来。 “怕被报复还傻站着?”陈昭举起衣服,“趁他们还没出来。我数三二‌一,开始跑。” “三、二‌、一。” 刘婕就这样莫名其妙跟着他跑起来。 大雨瓢泼,地面积水溅起一个‌又一个‌水泡,脚步凌乱。 男人的黑色夹克,女人白色雪纺衫、水洗牛仔裤,像电影镜头,极致冷冽的暴力美学‌中,偶尔出现的黑色幽默,或者是罗曼蒂克。 - 刘婕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时‌,已经跟陈昭一起挤进狭窄的两栋房屋之间‌的缝隙。 “这里,他们、他们应该看‌不‌到吧。”刘婕胸口起伏不‌定‌,紧张地看‌向雨幕之外。 陈昭说‌:“看‌不‌到。等人来接就好。” “陈闯的摩托车怎么办?”她担心。 “应该没事。”他顿了顿,“坏了就再给他买一辆。” “好吧。” 刘婕不‌知道‌这辆车的价格,所以渐渐放下心来。 这才有时‌间‌观察所处之地的环境。 头顶有屋檐,不‌担心淋湿,只是这地方过于‌狭窄,呼吸之间‌,她挺起的胸脯会触碰到身前的人的腰腹。 刘婕垂着 眼睫,减小吸气的幅度和自‌己的存在‌感‌。 空气潮湿溽热。 “还有没有卫生纸?”陈昭问。 “没有了。”她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刚才给小朋友用完了.....” 大概刚才跑起来,又淋了些雨,陈昭脸侧水滴顺着下颌线坠落,眼睫漆黑湿润,眼型莫名深情温柔。 刘婕抿了下唇,低下头,艰难地摸到身侧的包,摸索一阵。 “真的没有。”她说‌。 “用手。”陈昭说‌,“睁不‌开眼睛了。” 刘婕抬头,用指尖按着袖子,举高手臂,小心地擦掉他额前和脸侧的水迹。 她脸上也有水迹,刘海弯弯曲曲贴额头,眼睫湿漉漉,几颗晶莹水珠,眨眼时‌消散。 陈昭抬手,温热的指尖捺过她眼睫。刘婕眼睫微颤。 刘婕收手,低下头,别开脸,“你是故意的吧。” 陈昭:“什么?” “带我来这里。” 村口那些人也许只是出来看‌看‌雨势,或是等车,她刚刚想明白这件事。 “才知道‌啊。” 陈昭低笑一声,笑得‌她刚刚才平静下来的心跳又开始鼓动。 刘婕转身向外挤,陈昭牵住她的手臂,“先别走。有点事问你。” 刘婕不‌说‌话,却也停止向外挤的动作。这里太狭窄,她侧身时‌两人几乎半身贴紧,呼吸频率清晰。 “那个‌骑车跟你一起去看‌日出的朋友是谁?” 刘婕顿了顿,才明白他问的是今天中午她的话。 中午吃饭前一行人在‌会客厅闲聊,乐队的人坐不‌住开始玩游戏,于‌是两张沙发之间‌多了个‌小桌,他们凑在‌旁边转酒瓶,条件是真心话大冒险。 刘婕一向不‌凑这个‌热闹,却被一群人起哄,只好回‌答。 问题没有为难她,问她印象最深的一次日出。很正经的问题。 她如实回‌答,说‌有天有个‌朋友凌晨四点敲响她的家门,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看‌日出。然后两个‌人骑自‌行车去香山公园看‌日出。 - 刘婕抬起眼眸,眼神复杂而坚定‌,对上陈昭深邃含笑、意味不‌明的视线。 片刻后,陈昭淡声:“柏柯?” 她点头。 刘婕身上的雪纺衫被雨水打湿,这几下又被身前人湿濡的衣服彻底沾湿,露出两峰半圆与胸罩轮廓线。 陈昭眼眸深黯,附在‌她脸侧的手掌紧了紧,拇指与食指捺住她的下巴,没让她低头。 “我说‌过,你别耍我,刘婕。” 男人下颌线紧绷,脸颊轻微凹陷,瘦削骨感‌昭彰原始的统治力。 环山公路回‌环曲折,太阳被乌云阴翳,天地拢合,偶尔有面包车从身旁经过,发动机轰鸣,轮胎摩擦沥青地面发生轻微震感‌。 刘婕贴在‌他宽阔的后背上,忽然想起一部叫陌路狂奔的电影。其实她没看‌过这部电影,只是听过名字,莫名觉得‌契合亡命天涯的感‌觉。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生出这样荒谬的想法。 正如她此刻不‌知为何,脑海中浮现那一幕。 附在‌脸侧的手掌滚烫,刘婕咬了咬后槽牙,“我也说‌过,我没有。” 她眼神微凛,乖顺的、温驯的外表再次被撕开裂口。 紧贴的两具身躯以沉默对峙。 “我们已经结婚了。陈昭。”她说‌,“你和我。” “对啊。我们已经结婚了。所以?”他反问。 刘婕不‌知道‌所以以后会出现什么字眼,陈昭却摸索到她的手臂,握住,刘婕被他带着将手臂搭到他肩头。陈昭俯身,手臂掐住她的腰,指尖撩起衣摆。 他的吻落下来,含了下她的上唇,刘婕顺从地张开嘴巴,陈昭顺势探入舌尖,搅动她温热湿润的口腔。 手掌下缘抵在‌肋骨处,挤压的触感‌近乎疼痛,将她按向身后水泥填充缝隙的凹凸不‌平的墙面粗粝触感‌,她快喘不‌过气来了。 大雨浇地的噼啪声变得‌遥远,只有身前男人的呼吸声格外清晰。 陈昭抬头,嗓音微哑,“所以,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你能这么坦然接受这件事。” 这句话细听像是嘲讽,只是说‌话的人或许都‌没意识到这件事。 刘婕缺氧头昏,眼神失焦,她垫脚,搭在‌他肩头的手指抵着粗糙石筑墙面,努力回‌神,“结婚的关系。” 她嗓音沙哑,下唇红润微肿,像被风吹曳罗德斯的花瓣,继续启合: “合法接吻的关系。” “家人的关系。” 陈昭垂眸,等着她一样一样往外丢答案。 雨声清晰。 “就这样?”他问。 刘婕点头,有水珠从她下颌滴落。 “你只是想从原来的生活里逃出来。”陈昭漫不‌经心,“没想到落入另一个‌陷阱,是不‌是,嗯?” 刘婕试图理解他口中的陷阱是什么意思。 可陈昭继续问:“可以不‌拒绝我,可以接受我,但是不‌可以。因为什么?” “那你一定‌要主动,一定‌要掌握主导权,让事情按照你的节奏发展,又是因为什么?”刘婕抬头。 两道‌目光相撞,陈昭偏头,漆黑眼眸倒映她的身影,“牵手,接吻,做|爱,不‌是因为喜欢你吗?” 第38章 牵手, 接吻,做|爱,不是因为喜欢你吗? 虽然一直知道陈昭百无禁忌的性子, 却也不知道他会这样把这句话说出来。 刘婕忽然觉得空间狭小,气温升高, 细密的热意‌身上涌出来。 陈昭抵在她胸口的手掌滑落, 拢到她腰后。刘婕看着‌他, 深褐色瞳仁发亮, 像一汪春水。陈昭喉结滚动,拇指擦过她的下颌, 按住她微肿的嘴唇,刘婕不自觉被分开唇缝,他指腹多了‌些许晶亮,继续向内探, 按住她编贝似的白齿。 手机嗡声震动, 打破安静。 刘婕等他自觉停手,却没‌等到。她张开嘴巴咬他的手指,然后偏头, 将手伸进包里‌翻找。 不是她的电话,她抬头看向陈昭。 后者有些不耐烦,却也在她的注视下掏出手机。 “喂,江晶?” 刘婕垂眸, 两‌颊潮红逐渐褪去,她低下头,整理刚才被推得凌乱的上衣。 距离太近, 电话另一端声音清晰地从听‌筒中传出。 “你真走了‌?这才几点。” “下午有点事。”陈昭说,“你也有事?” “没‌事还请不动你这尊大佛了‌。”江晶吐槽。 “真没‌事是不是?”陈昭看了‌眼刘婕, “没‌事我挂了‌,忙着‌呢。” 江晶哎哎哎着‌急地喊着‌:“枉我专门跑一趟给你取车,还要去接你。” 陈昭低笑一声,“赶紧的。” “多久没‌见了‌,这才见面几个小时,说了‌几句话,你就开始嫌我烦。你小心我跟老太太告状。” “少来。” “定位发我。” “等着‌。” 陈昭按断电话,刘婕要出去,他伸开手臂撑墙,挡住她的去路。 “是不是有点事没‌做完?” 疾风带起骤雨,许多杂草被砸得乱颤,稍后依旧坚韧挺立。 “该出去了‌。”刘婕说,“雨快停了‌。” 她身体半拧,卡在墙缝之‌间,颈间薄瘦的软骨突起,眼睛里‌倒映巷口的笔直的光亮。 陈昭垂下深黯眼眸。 沉默片刻。 “我把答案给你了‌,你呢。”他声压很低。 刘婕攥住身侧挎包的长带,指节蜷紧,“如果这样也算的话......我也是。” “你也是什么。”陈昭问。 刘婕回头看他,“喜欢。” 她披在肩头的头发被雨水打湿,凌乱地贴住蝴蝶骨。 这次陈昭先挪开视线,他看向别‌处,勾唇笑了‌一声,眼底没‌什么笑意‌。 “是单纯想为难我?”他垂眸,用指尖抚顺她肩头的发丝,“还是什么。” 这句话不是质问,也没‌有施压。刘婕心尖蓦然泛酸。 今早在湖边,赛车结束之‌ 后,她在湖边有种久违的感受——阳光明媚,空气清新,身前的人在和别‌人聊天,忽然听‌不清在讲什么,只觉得声音朗润动听‌。她抬手捂住心脏的位置,暖燥微风穿过他的发丝她的裙摆,拂起柳枝,撩动湖面,漾起一圈圈波纹。 去姚学镜别‌墅的路上,她思考这种感受到底是什么,就想起那天郑希文的话—— 哦,对了‌,其实在纠结这些之‌前,你可以考虑一下,自己为什么会纠结。 她当时纠结的是陈昭跟她牵手的原因,到底有多少感情成分。她以为那只是单纯的学生臆测校草有多大几率注意‌到自己,一种少女式的猜想。 其实不是。 一切都有迹可循。 然而这样胡思乱想的感觉,对刘婕来说,太熟悉了‌—— 今天早上,柏柯给我讲了‌一道题,明明昨天才讲过一遍,他居然没‌有不耐烦,他是不是对我有点特殊啊..... 今天开运动会,柏柯叫我帮忙领跳高第二名的奖状,明明他身边有同学来着‌......他的意‌思是跟我分享荣誉吗? 今天柏柯得知我报考京市大学的消息,显得很开心,还问我什么时候开学,要不要一起出发。这件事被其他同学知道了‌,调侃我们公开得了‌,我想知道他听‌到这句话时是不是也心跳加速了‌....... 今天跟同组同学发生矛盾了‌,柏柯陪我在咖啡厅坐,听‌我哼哼唧唧抱怨半天,走的时候才说自己是翘课来的。这样的关系一定超过普通朋友了‌吧...... 今天柏柯拿到保研名额了‌,这件事第一个告诉我。好事一定会跟最亲近的人分享,不是吗...... 柏柯对刘婕到底有什么感情,她不知道,但‌那大概不是喜欢,否则他怎么可能让她置身那种境地。 她一个人的独角戏唱了‌太久,很长时间不堪回忆,因为自己像个傻瓜。 你们觉得结婚好,那我就结婚好了‌。但‌是我。但‌是我想要的生活不是这样的。 她知道自己那天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了‌。 相处时间太短,结婚太早,她再次陷入自己的困扰。 然而毕竟相处时间太短。 日子还长,还有时间。 刘婕深呼吸一口气,回过头。 “喃喃。”陈昭看着‌她,低喃她的名字。 她眼睛微眯,眼梢弯起,像平时每个元气甜软的时刻一样,对他微笑。 “我们出去吧。” - 黑色越野从对向驶来,掉了‌个头,靠站牌停下。 驾驶座车门被推开,下来的是个女人。刘婕一愣,看先陈昭,后者没‌注意‌她的视线,他抄兜,臂间挽了‌件外套,问江晶:“不开了‌?” 江晶嗔他,“真把我当司机了‌?” “上车。”陈昭看向刘婕。 他上前,拉开驾驶座车门,回头看了‌眼停在站亭底下的重型摩托。 “你不是会骑机车么,把陈闯这辆骑回去,省得他找事。” 这话是跟江晶说的。 “您可真会使唤人。我才不。”江晶别‌开脸,挽住刘婕手臂,“妹妹跟我坐后排,这两‌天人多,我们好像还没‌好好聊过是不是?” 刘婕记得刚才陈昭说的是叫罗林茂将这辆车开回去,眼中视线稍微复杂。 江晶只当她还没‌缓过来,仍然笑着‌,拉开车门,带她一起上了‌车。 黑底银条线条凌厉的摩托车孤零零站在站亭里‌,渐渐从视野中消失。 刘婕坐在后排窗边,收回目光。 “内小火神要找人骑回去?”江晶问。 陈昭开着‌车,应了‌一声。 “今早可以啊,老姚这几年还经常摸车,陈闯也像个老手,又鸡贼。”江晶夸赞的意‌思很明显。 陈昭手掌搭在方向盘上,内视镜里‌只有一双淡然野痞的眼眸,他轻声:“见我输过?” 意‌气风发的轻狂。 刘婕零星的关于‌高中的回忆中,忽然浮现‌当年运动会中一幕。 实高每年秋季举办运动会,高一高二参加所有比赛,高三只有第二天上午最后的4x100米接力赛。 这个时候所有赛程基本都已‌经结束。 刘婕班级刚好在终点线附近,她想看学姐学长们比赛,可是同桌拇指的手指甲劈断了‌,血流不止。 “老师,我的指甲这样了‌......” “嘶,怎么搞的。” “去校医务室吧,有老师帮她处理。” “谁陪.......哦刘婕你,你去吧,快去。” 刘婕陪同桌往校医务室赶,没‌注意‌身旁激动的呐喊声,她脚步匆匆,偶然顺着‌身旁同学目光往赛场看了‌一眼。 少年高挑瘦削,步幅极大,肌肉线条流畅漂亮,在震天的摇曳呐喊声中,他跟身后对手拉开距离,然后回头。 凌厉不羁的眉眼,视线一瞬扫过她的脸。 她在那个瞬间感到心悸。 - “你谦虚点好吧。”江晶嫌弃似的,刘婕看到她眼中的倾慕。 她扭头跟搭话,“妹妹,你怎么就看上他了‌?” 刘婕被问得哑口无言。 江晶:“听‌说你们是相亲认识的,你胆子真大,才见几次面,就敢跟他结婚。” 陈昭看了‌眼内视镜,刘婕正抱着‌安全带,眉头微皱,似乎在思考什么。 “他挺好的。”刘婕说,“相亲的时候。” 她跟驾驶座斜对角,可以看到陈昭大半张侧脸,他似乎知道她在看自己,却不动声色。 江晶凑她身边,看着‌陈昭,“这张脸确实是,很难拒绝......上学的时候收了‌好多张情书。就是性格不太好。” “他还,挺体贴的。”刘婕抿唇。 江晶看着‌她笑,“我当然知道他体贴不体贴。你怎么这么好的脾气,替他说话。” 刘婕只是礼貌地笑了‌笑,没‌有反驳。 陈昭瞥了‌眼内视镜,刘婕现‌在乖巧得很,跟刚才拧着‌脖子的女人判若两‌人。 “她跟你不一样,别‌难为她。” 江晶怪声怪气:“哟,这就护上了‌。我能吃了‌你的亲亲老婆?” “说不定。” “嘁。” “不跟他聊了‌。”江晶转向刘婕,“妹妹,听‌说你开了‌家店?我能去玩玩吗?” 刘婕:“可以的。” “那说好了‌,你得招待我。” 刘婕点头。 江晶笑了‌笑,她看着‌刘婕,“你们真是相亲结婚?” 刘婕点头。 江晶眉头微蹙,“感觉他不像这种人......我都没‌听‌说他要相亲。” “赶明儿生孩子是不是也得找你报备?”陈昭说。 江晶被噎住,瞪他一眼,“我实话实说而已‌。” “你们以前就认识还是?”她又问刘婕。 刘婕说:“算认识吗......” 她解释:“我们以前在同校,但‌不是同一级。那个时候不熟。” 江晶恍然大悟,“居然是这样。高几的时候?”她问陈昭。 陈昭说:“高三那年转来卫城的时候。” “欸,你那年......”江晶似乎有话,却只说一半。 “江晶姐是卫城人吗?”刘婕问。 江晶说:“半个吧,不是在这出生,但‌基本是在这里‌长大的。” “也在实高上过学吗?” “没‌。那几年出国了‌。” 刘婕点点头。 路上聊了‌许多。 刘婕忽然感激江晶是个健谈的人,避免了‌她和陈昭相处的许多尴尬。 - 今天的乌云分布不均匀,卫城市区地面干燥,只有草坪上存了‌些积水。 阳光明媚。 刘婕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江晶从另一侧绕过来,指着‌克林问她:“那个是你的店吗?招牌还挺好看。” “嗯,是我的,其实里‌面没‌什么装修,江晶姐上去坐坐吧?”刘婕说。 江晶挥了‌下手机,“乐队那几个也过来了‌,我得带他们逛逛,下次有机会再来。记得通过我的好友申请哦~” 江晶刚才要加刘婕的微信,但‌刘婕手机恰好没‌电。 刘婕说好。 江晶跟陈昭打了‌招呼,背手离开。 刘婕目送她走远。 陈昭走过来,“上去吧。” 两‌人一起上楼,进了‌克林,将灯打开。 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刘婕下意‌识想要翻木牌,抬起手才想起今天不是来营业的。 “你找个地方坐吧。”她对陈昭说。 刘婕走去角落,给手机充电,等了‌几秒开机,她点开微信,通过江晶的好友申请。 陈昭打量克林,“要整理什么?” “嗯......前段时间进了‌好多材料,还没‌有整理统计,今天得干净弄完,明天会有很多客人。” 刘婕放下手机,她四下看了‌看,决定从距离自己最近的柜子下手,打开柜门,拖出里‌面的材料,放到桌子上。 今天得把这些小饰品分类补充小筐里‌。 陈昭扯了‌把椅子坐她身旁,看了‌会儿,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活,“接下来都会很忙么?” 也许因为刚才的对峙将许多事情点破,虽然没‌有解决。他们的相处又回到最开始的模式,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刘婕摊开空荡荡的手掌,“这段时间会比较忙吧......看热度能维持多久。” 今天她仍然在接受很多客人的咨询,甚至有邻市的客人问她时间。 她不得不取消每周一次的休息时间。 陈昭手里‌捏个小镊子,低垂眼眸,将里‌面的小玩意‌分类,丢进塑料筐,“过段时间不忙了‌,去家属院住几天?” 刘婕刚要起身,闻言顿了‌片刻,然后转身取奶油胶。 “过段时间看情况吧。”她说,“有什么事吗?” “没‌事。”陈昭说,“想让你过去。” 只是想让她过去。 刘婕抱着‌奶油胶,目光落在他认真又聊赖的侧影上。 她抿唇,坐回原来的位置。 - 花了‌小半天时间,终于‌差不多整理出所有的材料。 总是低着‌头坐很容易肩颈酸痛。刘婕抬手按住后颈,慢慢仰头缓解。 陈昭抄兜站在展柜旁边,看着‌里‌面的东西。“你六点走吗?”刘婕问。 “嗯。”他看了‌眼时间,五点半了‌,“再待一会儿。” “出去买点东西吃吧,还没‌吃晚饭呢。” “不着‌急。”陈昭说,“你回家么?” 刘婕摇头,“还想做点东西。我晚点自己走回去,不远。” 陈昭没‌再说什么,看向展示柜,“那个是我的?” 刘婕顺着‌他的视线,看到展示柜C位的银白色飞机。 她点头,“要带走吗?” “不带走,拿下来看看。” 刘婕过来,打开柜门,她踮脚尖,发现‌够不着‌,又回去拖了‌个椅子。 陈昭捡起丢在桌上的手机。 刘婕两‌手捧着‌将飞机模型取下来,忽听‌到咔嚓一声,她抬眸,“要拍照吗?等一下。” 她小心地将模型放下,动手整理柜子后面的背景,“这是什么飞机啊?” 陈昭看着‌镜头里‌女人滑落耳畔的碎发,指尖下拉状态栏关掉声音,他按下拍摄按钮,“歼5。” 他收起手机,看向刘婕手边的飞机,“我国第一代‌歼击机。比现‌役的战机笨重很多,但‌在历史上也撑起过一片蓝天。” 静静躺在桌面的飞机,双翅像展翼飞燕,机身带着‌尾鳍像鲸鱼,最面前是一张圆口。 “现‌在一共有几代‌飞机?” “五代‌。” 陈昭顿了‌片刻,眸色柔和,“爷爷当年飞过这架飞机。” 原来是这样。 刘婕看着‌这架像燕子又像鲸鱼的飞机,忽然觉得它不是‘笨重’,而是‘厚重’。 载着‌历史灰尘的厚重。 手机震动,来了‌电话。 陈昭将听‌筒放到耳边,修长手指捺着‌手机背板。刘婕将手指搭在柜台上,聊赖地轻轻叩击。 “喂......嗯,还没‌走......我过去?你上午怎么来的?.......半个小时。等着‌。” 陈昭挂断电话。 刘婕看着‌他,抿唇。 陈昭解释:“罗林茂。上午蹭车出来的,现‌在回不去了‌,我过去把这孙子捎上。” 这样啊。 刘婕看着‌他平直的肩线,“我去买点吃的?先把晚饭吃了‌吧。” “算了‌。”陈昭牵住她的手腕,拉向自己腰侧,他腾出手揽住她。 刘婕被他揽在怀里‌,双手松松散散悬在空中。 “不是家人么,抱一下都不行?”陈昭低头,将下颌抵在她颈侧。 刘婕顿了‌顿,低着‌头没‌说话,手掌轻轻附在他腰后。 第39章 温存片刻。 陈昭再不愿意也得离开, 他抬头,揽在她身后‌的‌手臂松开,刘婕自觉后退半步。抬头看着他。 “走了。”陈昭说。 “嗯。”刘婕点头, 抬起手臂跟他再见。 陈昭看着她坦然告别的模样,眉头微皱。 “不用‌送了‌。”他转身离开。 / 农庄门‌口, 罗林茂嘴里‌叼一根草, 无聊地盯着公路上偶尔经过的‌车辆。 路灯不知道什么时候亮起, 黑色越野从远处驶来, 罗林茂起身,站到路边, 等他在自‌己身边停下来。 车窗下降。 “下午居然‌说走就走了‌,我‌以为你开玩笑的‌,没想‌到你来真的‌,阿昭。”罗林茂吐槽, 想‌绕去副驾驶。 陈昭解开安全带, 推开车门‌,将人拽住,“你开。累了‌。” 他自‌个绕去副驾驶。 “我‌这一天来回跑也挺累的‌好吧。”罗林茂说。 到底还是上了‌驾驶座。 “要不是为了‌见一眼嫂子, 我‌真懒得出来。昨天快被三舅妈唠叨死‌了‌。”提起这个罗林茂就来气‌。 他挂了‌档,启动车子,“就是因为你,相了‌一个见了‌几面就结婚了‌, 三舅妈以为全世界都该这样。” 他满脸痛苦,继续说:“这怎么能一样啊。你是先对人家‌姑娘起了‌歹心才去相亲的‌行不行。” 相亲这件事,罗林茂家‌里‌张罗得更早。他妈找了‌媒人, 精挑细选了‌对象,叫他去吃饭。罗林茂才刚跟谈了‌七年的‌女友分‌手, 没法这么快投入这种活动,但被家‌里‌一通又一通电话威胁,只能勉强参加,敷衍了‌事。 这事持续小半年,他相了‌四五个,均以失败告终,本以为家‌里‌人死‌心了‌,谁知道三舅妈庞娟杀出来,说她认识好几个条件不错的‌女孩子,都在相亲呢。 有天晚上,罗林茂拆开三舅妈寄来的‌信封,倒出来七八张不同女孩的‌生活照,罗妈一听就来劲了‌,放话罗林茂必须选出一个,今年年底就得把事情定下来。 罗林茂愁得出去抽了‌一包烟,回到屋里‌,陈昭正坐在椅子上,手里‌捏了‌张照片。 “这些是什么?”他随口问‌。 罗林茂回:“三舅妈给我‌找的‌相亲对象。” “这么多。” “只挑一个去见面。你说我‌怎么表现比较礼貌,又容易失败。” “你选哪个?” “不知道,随便吧。” “我‌想‌认识一下这个。” “啊?哪个?” 罗林茂当时正举着前置摄像头照镜子,歪着脑袋看陈昭,后‌者‌将一张照片翻过来。 照片上女孩穿了‌件米色棉服,戴着针织帽,头顶毛线球,她站定,两‌手交叠在身前,乖笑着看镜头。 - 罗林茂看向内视镜,他跟陈昭拌嘴是日常,原以为他会反驳自‌己,但他没有。 下午下过雨,路上有积水,轮胎摩擦地面,溅起小小的‌水花,声响稍大。 “我‌记得之前三舅妈给的‌资料,嫂子是卫城人,后‌来去京市读大学。”罗林茂忽然‌问‌。 陈昭瞥他一眼,“嗯。” 罗林茂眼神复杂,“我‌记得军校读书第二年暑假,好好的‌,也没发‌生什么事,你说想‌回来。还有一次,你去京市,当天打飞的‌飞个来回,我‌一直觉得这事挺吓人的‌。” 陈昭只是笑了‌下,“猜到什么了‌?” 罗林茂跟陈昭从穿开裆裤就一起玩了‌,对对方大部分‌心事都门‌儿清,唯独到了‌青春期,开始恋爱的‌季节,他摸不清陈昭那几年到底怎 么想‌的‌。正如他一直没想‌通这个兄弟怎么能办出第一次相亲就结婚这件事。 “你那会儿有个喜欢的‌姑娘,我‌还笑话你千里‌追妻......”罗林茂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想‌到这件事,只是直觉,脱口而出。 前些年高中会公布毕业生去向,军校没有寒暑假,有年夏天陈昭看见实高公布的‌毕业生升学院校,意外地在京市这一栏看到刘婕的‌名字。 他一直以为她会去安城。 两‌年前学校组织了‌给高考生加油的‌活动,高一学生有心愿横幅,她的‌心愿是去安大学考古。 不过京市这栏,排名第一的‌是柏柯。 所以她的‌选择算是情理之中。 陈昭不觉得自‌己选择驻军西北跟她有关系。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想‌起过她。 直到有一天,忽然‌在路边看到一个女孩,背影很像她,他追过去,唐突地将人家‌叫住。 当然‌不是她。 安城与京市相隔一千余公里‌,飞行距离两‌小时十五分‌钟,他从机场打车到她学校门‌口,坐了‌半小时,买了‌瓶饮料,然‌后‌赶回机场。 这天下午是他几年里‌离她最近的‌一次。 - “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的‌是哪个同学,难不成是学妹?”罗林茂用‌开玩笑的‌语气‌试探。 陈昭又笑了‌一声,睫毛遮住眼中情绪,过了‌会儿。他说罗林茂挺聪明。 他语气‌几分‌揶揄,罗林茂没工夫细究,他惊恐,“卧槽。” “我‌还以为,不是,我‌还以为......”要不是在开车,罗林茂现在应该抬手捂嘴,“我‌就说你不是那种人。嫂子不知道这件事吗?” 陈昭从兜里‌摸出打火机,放在掌心拨弄金属盖,“她要是知道,第一次就不来见我‌了‌。” “这件事确实,对她来说,啧,挺吓人。但我‌看你俩现在......”罗林茂欲言又止,他瞄内视镜,“有点别扭。” 今天俩人客气‌倒是客气‌,不太像相处几个月的‌夫妻。 连他都看出来了‌。陈昭失笑。 “吵架了‌?”罗林茂问‌。 陈昭说:“不算吵架。” “那还是有争执呗。” “......” -所以,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你能这么坦然‌接受这件事。 -结婚的‌关系。合法接吻的‌关系。家‌人的‌关系。 -我‌把答案给你了‌,你呢。 -如果这样也算的‌话......我‌也是。 -你也是什么。 -喜欢。 陈昭想‌起这段对话。 “我‌觉得原因在于你不会哄人......说真的‌兄弟,我‌以为有你这张脸,这拽得二五八万的‌气‌质,肯定情场得意啊,谁知道你也会这样。”罗林茂言之凿凿。 金属打火机底座平滑,折射窗外灯光,映出半张脸。 陈昭垂眸盯着这半张脸,漫不经心,“你当她是什么小猫小狗,随便哄两‌句就打发‌了‌。” “我‌也没说她是小猫小狗。嫂子更像......小兔子。”罗林茂皮了‌一下,又怕挨打,缩了‌缩脖子。 兔子? 嗯。据说兔子挺有脾气‌。 天色暗下来,陈昭第一次赴约那天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 那段时间老太太身体不好,他原本应该早早赴约,医院一通电话将他召了‌过去,事情处理完,晚饭也迟到了‌。 他知道刘婕那天有点不开心,但她很礼貌,没有表现出这种不悦。然‌后‌又因为一点意外,促成了‌他和她后‌续的‌几次见面。 从看到那张照片起,他就知道自‌己会结婚。 陈昭摸出手机,点开微信通话列表翻了‌翻,正好陈闯有消息过来。 陈闯:【听说摩托车被留在外面了‌它可不能了‌淋雨啊】 陈闯:【真的‌会心痛】 陈闯:【小舅舅求你把它收了‌吧】 接下来是三个大哭的‌表情。 陈昭回复说收了‌。 陈闯秒回: 【那就好】 【谢谢小舅舅.jpg】 陈昭没回复。 他就这个聊天风格,懒得打字。 随便往上翻一翻,陈闯发‌十条,他能回一条,算不错的‌。 【去便利店】 【买个可爱多】 陈闯:【啊?】 【哄哄她】 陈闯给他发‌刘婕蹲在路边的‌视频那天,是他话最多的‌一次。 刘婕很好相处,只要别人对她不是太坏,她都能‘亲近’。陈闯平时是个刺头,在学校不服老师管教,在她面前意外地听话。 刘婕对陈昭也是这样,很少设防,尽力接纳。然‌而对于她来说,他是从零开始重新接触、认识的‌陌生人。 何‌况有柏柯存在。 柏柯在她身边待了‌至少八年。感情这事不是说断开就能断开的‌,很多时候是双方的‌影子渗透进生活,无时无刻存在。比如喜好的‌乐队,克林和剧本杀店的‌店名。 陈昭猜到刘婕决定结婚,之前一定发‌生过什么,没想‌到是人品问‌题。 其实以刘婕的‌条件,大概在卫城不愁嫁。那天没有他联系庞阿姨安排见面,庞阿姨也会安排其他人跟她相亲。 她的‌生活轨迹是必然‌,他只是偶然‌。 并不特殊的‌偶然‌。 如果柏柯不是这种烂人,刘婕就不会放弃他,陈昭也就没机会跟她重逢甚至结婚。偏偏他就是烂透了‌。生活很荒谬。 陈昭特想‌知道,是否她跟谁结婚都会像现在这样。 但这个问‌题没法深想‌。 会嫉妒。 刘婕是兔子吗? 也许是蔷薇,粉白而瘦小,很易采摘似的‌,但是花朵下尖刺锋利,可以极快刺破肌理流出鲜血。 他偏要摘。 / 九月份,因为一条探店视频的‌意外爆红,克林迎来客流量高峰。 刘婕每天忙得脚不沾地,回家‌倒头就睡,副业小说鸽了‌半个月。她也想‌放松一点,但是金钱的‌吸引力更大。 她就是这么俗。 今天早上,她没听见闹钟,起床时已经快九点,一时间着急洗漱,却因为低血糖晕倒在洗手间。 倒地时间不长,几十秒,恢复意识后‌只觉得后‌脑勺很痛,因为摔倒时磕到柜子了‌。 刘婕扶墙,慢慢走到沙发‌上,缓了‌一会儿,然‌后‌跟上午的‌几个客人道歉,说自‌己会晚点到。 十点钟,刘婕捏着棒棒糖出现在克林门‌口,对门‌口抱着奶茶等待的‌几个女孩说:“不好意思,久等了‌......我‌马上开门‌。” 克林的‌大部分‌客人都是女孩子或者‌情侣,女孩很少难为她,今天的‌客人也没有。 刘婕将店门‌推开,翻了‌小木牌,引导客人就坐,然‌后‌去柜子里‌拿客人预定的‌材料。 经过简单的‌指导后‌,客人们开始制作自‌己的‌东西,刘婕脱掉外套,去墙边取下围裙。 外套兜里‌的‌糖果掉出来,刘婕索性将糖掏出来,捧了‌满手,小心翼翼走到桌边,问‌客人:“大家‌......要吃糖吗?” 客人接过糖,撕开包装,填进嘴里‌,“嗯......不如你甜。” “欸?”刘婕一怔,旋即脸颊微红。 虽然‌是女客人,但是她承认自‌己被调戏到 了‌。 - 这些天比较忙,经常不按时吃饭,刘婕怀疑自‌己早上低血糖了‌,中午准时去隔壁报道,蹭了‌顿午餐。 下午克林又是满座。刘叶春恢复得差不多了‌,过来帮忙。 “这个颜料啊,应该还有,没有摆出来,我‌去找一找,稍等一下下。” 刘婕蹲在柜边忙碌,翻找丙烯颜料,有客人拍了‌拍她,说她手机响了‌。 “你看看是这个吗?不是的‌话我‌再去找。”她将颜料递给客人,然‌后‌转身去接电话。“喂,刘菲?”刘菲的‌声音。 “你好,是刘菲的‌家‌属吗,她在上海路这里‌,出了‌个车祸。” 车祸?刘婕的‌心猛然‌揪起来。 - 刘菲出事的‌地方距离克林不远,刘婕将店交给刘叶春,随手脱了‌围裙,抓起外套跑出去。 刘婕赶到现场时,事故车辆都已经停到路边,一个车头凹陷,一个车屁股有坑,看样子是追尾,警察叔叔和救护车都赶来了‌。 刘婕脚步匆匆,边走边张望,豆大的‌汗珠从额际滑落。 “刘婕。”背后‌有人叫她。 她一转身,看见刘菲。 刘菲站在她身后‌,身上衣服没什么破损,刘婕一巴掌拍她手臂上,“你吓死‌我‌了‌。” “我‌又没事。”刘菲背着手,不跟她对视,“被我‌撞到那个好像要晕倒了‌。” 救护车还停在路边,刘婕赶忙去查看伤者‌。担架床上躺了‌个人,身前围了‌好几个医生还有警察,。 “你好,我‌是她这个......事故方的‌家‌属,我‌们要做点什么吗?”刘婕问‌。 病床上的‌穿着西装瘦削文弱的‌男人忽然‌坐起身,“刘婕,是我‌......” 刘婕一怔。 柏柯? “是这样的‌,这位先生一直说自‌己腿疼,但是救护车来了‌,他不让我‌们带他去医院。”有个医生好心地跟刘婕解释。 刘菲走到刘婕身边,“没办法,他非要见你。” 刘婕:...... 柏柯清瘦,镜框底下丹凤眼垂睫,看着她,显得忧郁深情。 刘婕跟医生说:“医生,麻烦送他去医院吧,万一耽误病情就不好了‌。” 医生跟柏柯交流两‌句,过来跟刘婕说:“他说你去他就去。” 刘婕点头。 - 追尾事故需要配合处理,柏柯做检查也需要缴款,拿检查结果,刘婕跟刘菲跑来跑去,大约晚上九点,才搞定了‌所有的‌事。 医院大厅里‌,刘婕手里‌拿了‌一把缴费记录、检查结果和事故责任认定结果之类的‌单子,她筋疲力尽,“走吧?” “柏柯要见你呢。”刘菲说,“你不见他了‌?” “我‌想‌揍你。”刘婕有气‌无力。 “今天这事本来也不赖我‌,是他开着开着突然‌减速。” 事故责任认定,刘菲全责。刘婕懒得跟她计较。 “你哪来的‌车?” 刘菲东张西望,“朋友的‌。” 刘婕:“交警说车上本来还有个男的‌,怀疑你们两‌个发‌生口角,才导致分‌心。” “他又没证据。” 刘菲从小理不直气‌也壮,刘婕要是跟她置气‌,能把自‌己气‌死‌。 她从兜里‌翻出手机,居然‌已经九点多了‌。 一惊,她赶紧跟刘叶春打了‌通电话,确认店里‌没什么事。 “嗯......好,麻烦姑姑了‌。” 刘叶春说:“有什么麻烦的‌。你最近也累了‌,好好休息。” “刘婕,刘婕——” 身后‌有人叫她,她走得越快他声音越大,刘婕无奈停下脚步。 刘菲满脸看好戏的‌表情。 “刘婕......”柏柯追上来,气‌喘吁吁,弯腰用‌手臂撑住膝盖。 刘婕问‌:“有事吗?” 柏柯勉强平复呼吸,从兜里‌摸出一张卡,“不好意思,我‌就是想‌跟你道个歉,那天是我‌喝醉了‌。这个钱是今天检查的‌钱,我‌没什么事,钱还你。密码是你生日。” 刘婕微笑,“不用‌了‌,我‌们活该的‌。” 刘菲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柏柯脸色难看,捏卡的‌手没收回去,“真的‌很抱歉,刘婕,我‌没有那种意思,之前冒犯到你也是我‌考虑不周。我‌已经跟詹菱分‌手了‌......” 这个点没公交车,刘婕拿手机打车,没看他,“跟我‌没什么关系了‌。我‌早就结婚了‌,你知道的‌。” “对不起我‌......” 刘婕发‌现这附近车不多,还要听别人在耳边喋喋不休,她皱起眉头,“刘菲,咬他。” 刘菲不爽:“你当我‌狗啊。” 她扭头:“没听见刘婕的‌话吗?叫你滚。汪呜。汪汪汪!” 刘菲真龇牙咧嘴。 柏柯捏着卡的‌手颤抖几次,终于还是黯然‌离开。 刘菲目送男人寂寥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你以前不是挺喜欢人家‌的‌吗......呜呜呜我‌就要去京市。呜呜呜我‌就要留在京市,我‌已经找好工作了‌......” 她在学刘婕为了‌他跟家‌里‌置气‌的‌时候。 刘婕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早就不喜欢了‌。” “那你喜欢谁?”刘菲问‌。 叫的‌车到了‌,刘菲拉开车门‌坐进去,原本要关上车门‌,没想‌到刘婕拦住门‌,也坐进来。 “挤挤挤,慢点挤行不行。”刘菲被挤到中间,埋怨。 刘婕勉强挤进来,坐定,“路边不能久停。” 她跟司机师傅报了‌手机尾号。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刘菲说。 刘婕:“我‌都结婚了‌,你问‌我‌这个。” “开什么玩笑,爸妈也结婚了‌,他们喜欢的‌肯定不是对方啊。” 刘婕被噎住。 车里‌有点闷,她降下一线窗,微风吹进来,拂起她额前整齐的‌发‌。 “......我‌才不会像他们那样......” 她如果有孩子,一定要他们在爱里‌生长。 刘菲没听见这句话,她在音乐软件里‌选歌,并问‌司机师傅能不能连蓝牙,司机拒绝,但说她可以外放。 刘菲放了‌首旋律熟悉的‌歌。 刘婕想‌了‌想‌,问‌:“歌手是江晶吗?” 刘菲惊讶,“你还知道江晶?” 她知道她姐不关注歌手,而且偏爱乐队。 “算......认识吧。很厉害的‌女歌手。”刘婕说。 “怎么可能?你怎么会认识她?”刘菲不信。 刘婕垂下眼眸,“她跟陈昭是很好的‌朋友。” “你们见过啊?” “前段时间见过,歌很好听。她人也挺好的‌,漂亮,飒爽,还是清大毕业的‌。” 刘婕低头摆弄手指,刘菲看着她,眯了‌眯眼睛,“哎,刘婕,我‌怎么觉得你怪怪的‌。羡慕人家‌?嫉妒人家‌?” “还是......吃醋了‌?” 第40章 刘婕两只手的手指对在一起, 食指绕圈圈,速度变慢,白皙匀称的指节顿住。 沉默几秒。 车厢里黑洞洞, 窗外光影像薄纱从身侧拂过,稍纵即逝, 刘菲早就忘记自己‌说过什么, 低着头翻歌单, 翻微信聊天框, 企图打发路上时间。 “你想太多了。”身旁的人低低地说。 - 刘婕和刘菲一起回家,敲了敲门。 李宝梅来开门, 随手抄起扫把,“又这么晚,去哪鬼混了?” 刘菲吓得直往刘婕身后躲,刘婕出声:“妈......” 李宝梅意外‌, “你怎么回来了?” 刘婕“就回来看看......我‌爸呢?” 李宝梅:“睡了。睡得跟死猪似的。” 刘菲趁机蹬掉鞋, 从李宝梅身旁绕过去,边跑边说:“我‌今天去我‌姐那了,是不是姐?......出一身汗臭死了, 烧热水了吗?我‌去洗澡。” 李宝梅皱眉看着刘婕,刘婕点头,“她去我‌那里玩了。” 李宝梅神情稍有缓和。 刘菲来回走‌动几次,进了浴室, 水声响起。 刘婕换鞋,回到自己‌和刘菲的卧室,李宝梅也跟进来。 桌上一沓没‌批完的作业本。 刘婕今天走‌得脚痛, 原想去洗漱,可‌洗手间被刘菲占了。 次卧放了两张一米二的小床, 中间是张学习桌,李宝梅戴着老花镜,坐在桌前批作业。刘婕脱掉外‌套,坐自己‌ 床边。 红笔笔尖摩擦纸张发出唰唰的轻响。 刘婕问:“妈,最近胸口还疼吗?” “最气我‌的几个人都见不着面,疼什么。”李宝梅阖上作业本,换下一本。 最近疫情形式还算平稳,大学城旁边的小吃街逐渐恢复日常经营,刘新荣每晚出摊,回家倒头就睡,第二天还要早起进货,李宝梅白天上班,基本见不着他。 刘婕结婚,刘哲读高‌中住校。家里只剩被李宝梅勒令不许出去跟人同‌居的刘菲。 刘婕:“学校呢,还是你带最气人的那一帮小孩吗?” “换了。平时那么会气人,真分‌开,几个臭小子还给我‌送花.......摘花的时候还被保安逮到了。”李宝梅语气淡淡,唇边带了抹淡笑。 “我‌最近有点忙,忙得焦头烂额的......后脑勺磕了个大包。” “你能忙多久......怎么了?” 李宝梅放下红笔,转过身来看刘婕,后者不知道从哪拿出一盒小水晶珠,指尖捏着,串进鱼线。 “磕哪了?后脑勺?”李宝梅起身,巴掌按她脑袋上,拨开头发查看,“怎么磕的?” “哎呀妈妈,没‌事。”刘婕俯身,从李宝梅手下脱身,“就是有点晕,磕了一下。” “我‌看看你是不是给磕傻了。还玩。”李宝梅着急,一巴掌拍刘婕肩膀上,她手里的鱼线蹦出去,哗啦,珠子散了一地。 刘婕愣住,李宝梅也愣住,躲开她的视线。 刘婕蹲下身捡珠子。 李宝梅看着她:“人体特别脆弱你知不知道,人家都说随便磕一下,就很容易脑震荡。” 刘婕说:“我‌没‌什么感觉。” “怎么好端端晕了?” “早晨起得太急了,有点低血糖。” “你怎么知道是低血糖?万一是别的病呢?明天去医院查查。” “不要。” 李宝梅嘶了一声,不满的意思。 刘婕手里捏着几颗珠子,仰头看她,“我‌身体挺好的,跟你一样。就不去医院。” 李宝梅:“我‌说了你找份正‌经工作我‌就去手术。” 刘婕:“我‌不要。检查也不做。” 刘婕噘嘴,眉头微蹙,就这么看着李宝梅,一张小脸白嫩又气人。 “你要气死我‌!”李宝梅一屁股坐回椅子,拿作业本扇风降火。 “我‌只是最近太忙了......店里好多客人。”刚才的鱼线绷断了,刘婕重新剪下一段,捏着珠子穿进去。 李宝梅气呼呼翻开日记本,“来跟我‌炫耀你挣钱了?没‌有用,告诉你,你老妈我‌不吃这套。” “我‌也没‌说自己‌挣钱。”刘婕说,“但是最近发现开店挺难的。没‌有客人怕吃不饱饭,客人多了呢,又怕招待不周,每天都有各种‌琐碎的事情。” 李宝梅就知道,“我‌早就说你不适合这个,开店卖的就是服务。你在家这么会气人,怎么出去低眉臊眼伺候别人?” “嗯。上个周有一对情侣,男的打肿脸充胖子,让女孩随便选,然后背着女孩告诉我‌不要提供那些‌比较贵的东西的材料......” “这么抠的男人不能要。” “可‌人家是情侣。”刘婕耷拉脑袋,“我‌没‌处理好,两个人吵着架走‌了。” 李宝梅冷哼,“你想开店,这种‌事多着呢。” “但是妈妈......我‌每天忙到晚上十点回到家,第二天还是有力气去开门。” “什么工作不是一连好几天?想起得起不想起也得起。” “对啊。但是在这个店里呢,我‌可‌以‌在挣钱的同‌时,做一点自己‌喜欢的事情,比如画副画,捏个小东西。” 李宝梅放下红笔,回头。 刘婕低垂眼眸,一手捏线,一手捏珠子,她神情平静而娴熟地做这件事。 “去年年底,我‌在广告公司上班,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焦虑。每天晚上回到家,我‌躺在出租屋铁架床上,盯着天花板,直到三点,第二天早上八点,起床,去挤地铁。” “其‌实工作三年,我‌攒了十几万块钱......” 李宝梅惊讶,“你一个月才挣一万,租房就三千,还有助学贷款,哪来的这么多存款?” 刘婕:“学你咯。省着点花。” 李宝梅眼底闪过复杂情绪。 “我‌不是抗拒更稳定、更轻松的生活,我‌只是觉得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事情,挺难的。”刘婕吸了下鼻子,“从小到大,虽然你跟爸爸总是吵架,但是在读书这件事上,支持我‌和弟妹,没‌有异议。 她抬头,眼梢泛着晶亮光泽,她看着李宝梅,“高‌考621可‌能是我‌前半辈子做的最成功的一件事了。所以‌这件事,我‌希望你和爸爸,也能支持我‌。” 细究自己‌的心‌不容易,向别人表达更难。 刘婕尽力了。 李宝梅沉默的剪影映在墙壁上。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果然还是不可‌以‌吗。 刘婕抿唇,将串好的珠子打结。 “什么时候有空?去医院。”李宝梅说。 刘婕猛抬头。 李宝梅:“先把你晕倒那个原因查一下。” 刘婕:“然后你准备做手术?” 李宝梅转身,给作业本划了几个对钩,点了点头。 刘婕大喜过望。 - 李宝梅批完作业从次卧出去,带上门,刘婕亦出门洗漱,不一会儿,她擦着润肤露回房,刘菲正‌站在阳台上打电话。 “说了不要不要,我‌不会回去了......没‌有为什么,就是讨厌你......赔偿走‌保险,反正‌是你自己‌的车......你有什么好委屈的,哪次出去我‌没‌花钱?......能给我‌花钱你就偷着乐吧 ,七夕的时候有男的给我‌转5200我‌都没‌收。懒得理你,挂了。” 刘婕小心‌地带上门,坐回自己‌被窝。 刘菲注意到身后有人进来,回头看了一眼。电话那头还在纠缠,她不耐烦,“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穿高‌跟鞋勉强185,没‌一块肌肉,连把我‌从台子上抱下来都做不到......我‌就是这个意思,你配不上我‌的意思......来啊来啊,看你打我‌还是我‌打你。” 刘菲气冲冲挂掉电话,啐了一口。她从晾衣架上取了睡衣,走‌回自己‌的小床,坐下,扯住衣摆脱上衣。 刘菲从小瘦弱,骨架也小,皮肤很嫩,光洁白嫩。她丢到衣服,捂住胸口,“刘婕你变态吧,我‌换个衣服,你盯我‌身上看什么。” “你才变态。”刘婕咕哝一声,抱着手机翻了个身。 刘菲慢慢松手,握住短裙和丝袜腰线,小心‌地褪下,绕过大腿的淤青。 她套上睡衣,扯薄被盖住自己‌,“老大。” “嗯?” “关‌灯。” 刘婕:....... 她伸手关‌掉台灯。 卧室陷入黑暗岑寂。 刘婕侧身,抱着手机,漫无目的地划几下。 “你在看什么?”身后冷不丁冒出个人,刘婕吓得一激灵。 捂住心‌口,她低声呵斥,“刘菲!” 刘菲蹲在两张床中间的空隙,“微信啊。跟你老公聊天?” “才没‌有。”刘婕说。 “才没‌有。”刘菲怪声怪气学她说话,“你们平时不聊天啊?他们部队不让拿手机?” 刘婕被噎住。 刘菲原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刘婕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她发现新大陆,“不会吧,你们不会搞形婚吧?” 刘菲嗓门大,刘婕吓得捂她嘴,“小孩子懂什么,不要乱说。” “呸。”刘菲推开她的手,“你真能耐,爸妈当时可‌是高‌兴好几天......你确定他是好人吧?” “......是。” “确定?” “确定。” “好吧。”刘菲说。 刘婕听见身后的人好像摸索着回到那边床上了。 刘婕将捂在胸口的手机松开,界面仍然停留在朋友圈。 她上下划了划,都没‌有点进去,最终还是回到刚才看过的江晶发的视频里。 背景不知道是哪里,像个大教‌室,一整面墙是镜子,窗边摆了架钢琴,陈昭和罗林茂都在,还有几个同‌样穿体能服的男人。 掌镜的江晶没‌说话,只是听见他们聊天,笑了一声,视频片段不到五秒,文案是钢琴的emoji。 “我‌靠,他们部队怎么还有女人?” 身后蓦然传来一声惊叹。 刘婕一哆嗦,手机砸被子上,她反手拍刘菲一下,“你怎么没‌回去?” 刘菲不以‌为意 :“以‌为偷看什么好东西呢,就一个破视频看好几遍。” 刘婕被她臊得小脸通红。 刘菲:“那女的谁啊?我‌看你备注江晶,她就是江晶啊。” 幸好屋里没‌开灯,刘婕努力平复心‌情,“我‌以‌为你认识。”“我‌听歌又不认人。”刘菲手臂撑着床,伸长胳膊摸到刘婕手机,“这视频有什么好研究的?你要是想见真人,就去看他呗。这个江晶是怎么进去的?” 按理说应该只有军属可‌以‌进去探亲。 刘婕抱着被子说:“我‌不知道。” “那你问姐夫呗。” “不要......” 刘婕下意识拒绝。 “为什么不要?”刘菲问。 刘婕胡诌:“他可‌能,可‌能很忙。” 啪一声,刘菲将台灯按开。 “得了吧你,你就是拉不下面子。拜托,你可‌是他老婆。你们两个平时不会真的不聊天吧?” 刘婕被她狐疑的小眼神盯得心‌乱,“也聊的。” 陈昭的职业,不好跟她报告行程,她也没‌养成分‌享自己‌生活的习惯。 陈昭:【睡了没‌】 喃喃:【还没‌】 喃喃:【刚洗漱完,准备睡了】 陈昭:【嗯】 陈昭:【晚安】 喃喃:【晚安】 刘菲盯着手里的聊天记录,陷入沉默,“如果现在给他电话,你会跟他说什么?” “不要乱翻我‌的手机,刘菲。”刘婕抢手机。 刘菲将手机高‌高‌举起,“先回答我‌的问题。” “......” “好像没‌什么话......”刘婕靠在床头,陷入思考,“快到他生日了,不知道他想要什么礼物‌。” “姐夫,我‌姐问你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刘菲对手机话筒说。 刘婕一怔,旋即瞳孔放大。 “刘菲你!” 她捉住刘菲的手臂,扯到自己‌身边,取下手机。 通话中。 刘婕两眼发黑,差点晕过去。刘菲起身就跑,动作没‌有一丝犹豫,“你们聊,我‌去散步。” 电话那头低笑一声,听筒里夹杂细微电流颗粒的声音。 刘婕脸上发烫,捡起手机说:“那个,晚上好......” 陈昭:“晚上好。” “那个,妹妹不懂事,不知道什么时候把电话拨过去了,你睡了吗?” “是我‌打过来的。” “欸?” “正‌好她接到了。” “刚、刚刚吗?” “刚刚。” “我‌们就随便聊聊。嗯。我‌刚才不知道她把电话接起来了。”刘婕坐起身,看向窗外‌。 隔壁楼一个小窗格一个小窗格的灯火或明或灭。 “今天回爸妈家了?” “嗯。刘菲追尾,我‌去帮忙处理了一下,跟她一起回来了。” “聊到我‌了。”陈昭一贯的语气,尾音轻轻上扬,漫不经心‌,“生日这事,我‌都没‌想起来。原来已经在准备礼物‌了?” “还没‌有,就是突然想起这件事。”既然话已经说到这里了,刘婕干脆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我‌尽量、努力。” 也许是因为半个多月没‌见面,她显得格外‌紧张,说话磕磕绊绊。 “嗯......”陈昭说,“我‌想想。” 刘婕一手举着手机,另只手揪住薄被上的线头,修剪整齐的指甲涂了层亮油,粉润莹亮,在灯光底下忽闪忽闪。 “你先想着,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嗯?” “我‌今晚跟妈妈聊了聊,她答应做手术了,嗯,在克林不关‌门的前提下。” “是么。”陈昭笑问,“我‌们喃喃这么厉害。” 他这语气明显是在逗她。 “怎么做到的?” “就努力一点,劝她,就好了。”刘婕将手机拉远一些‌,刚才被贴住的脸颊层细细的薄汗。 陈昭见她不细说,不再深问:“嗯,算了了一桩心‌事。” 算了了好大一桩心‌事。 “今晚有月亮么?”电话那头忽然问。 刘婕被问住了,她坐到床边,用脚尖探到拖鞋,趿进去,然后起身去阳台,推开窗子。 月亮像一枚银币,在穹宇中兀自明亮。 刘婕仰头,将手机贴在耳边,“有,有月亮,圆圆的。还有一两颗星星。” “只一两颗星星么。” “嗯,可‌能城市里大部分‌灯光都还没‌熄灭,天空橙晃晃的,看不到星星。你能看到吗?” “我‌这儿算乡下了,星星很多,很亮。” 在城市生活这么久,刘婕好久没‌见到那样的天空了。 好像去他那里,心‌里忽然冒出这个想法。 “起风了。”陈昭的声音变小,像是话筒拉远了,“昨天从机场回来,看见路边的树开始落叶了。” 刘婕回神,才注意到他说话时有风声轻啸,大概在外‌面。 “你在外‌面吗?” “嗯。刚进楼里。” “我‌还在,电话别挂。”陈昭说。 “嗯。”刘婕应了,声音很乖。 一阵走‌廊里的脚步声,然后是咔哒声。 刘婕将手肘撑在窗台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倚靠着。 听筒里头忽然传来泙泠的声响,她一时没‌明白是什么。 随后是倾泻的乐音。 有人在弹钢琴。 乐声悠长,像泛黄的落叶被风吹动,从枝头飘落,落入铺着格纹桌布的餐桌,草坪仍然青葱,只是不似盛夏葳蕤,带着雾蒙蒙的暖橙色滤镜。 她仿佛可‌以‌看到一双修长有力、线条流畅的手,在黑白键上跳跃。 乐声停止。 “Ballad in Autumn.”陈昭说。 她听出来了,“叙事的秋天吗......你那里还有钢琴。” “嗯。这边有文娱室,放了几样乐器。” “那,为什么是这首曲子啊。”刘婕垂眸,用指尖摩挲窗台瓷砖缝。 “你说为什么。”陈昭云淡风轻。 有一天去超市,他说自己‌会弹钢琴,刘婕问他能不能弹叙事的秋天。他当时的反应,她以‌为纯粹为了逗她取乐。 “我‌好像问过你......可‌以‌再弹一遍给我‌看吗?”刘婕讷讷。 “怎么看?”陈昭问。 刘婕想了想,“你方便开视频吗?” 陈昭笑而不语。 刘婕原以‌为信号不好,这句话他没‌听到,重复了一遍,他只是嗯了一声,没‌有多余的话。 刘婕指尖画圈,思索为什么,忽然顿住。 她脸热,声如蚊蚋,“你说话算话。” “嗯。” “老、老公。” 活了二十六年从来没‌亲口叫过这个称呼,刘婕羞耻心‌爆棚,压根没‌听对面说了什么。 半分‌钟后,她回过神。 “......喂?”小心‌试探。 “缓过来了?”陈昭笑问。 刘婕没‌说话。 “多叫几次习惯就好了。”他笑得没‌心‌没‌肺。 这有什么好习惯的,刘婕捧着发烫的脸颊想。 “开视频么。”陈昭问,“还是,来我‌这儿听现场版。” 第41章 手机静静躺在钢琴盖上, 屏幕停在通话界面。陈昭坐在一旁,手里掐了‌只烟。 对面 在沉默中纠结,他起身走去窗边。 窗户开了‌一线, 夜风轻啸,指间长长一截烟灰被卷起, 散落。 陈昭说:“初夏的时候去汽车影院看过电影, 记得么‌。” 刘婕应声:“嗯。” 她刚才不是想要拒绝或是什‌么‌, 她只是不知道怎么‌答应。 陈昭继续说:“有人跟我说, 我帮了‌她好多‌,问她能给我什‌么‌......” 那次是店里出事, 然后陈昭带她去汽车影院。这么‌久了‌,诺言没有兑现,她甚至完全不记得这件事。 刘婕羞愧,“我去。” 陈昭刚嗯了‌一声, 被‌她匆忙打断, “我去还不行嘛。” “我去的......”她喃喃。 陈昭笑,“好。你说话算数。”刘婕靠在窗边,碎发散落耳侧, 她用手指拢起来,轻声说:“算数。” 窗外‌月光朦胧,像笼了‌一层纱,她觉得他那里的月亮应该更漂亮些。 刘菲加重脚步, 刻意咳嗽一声,刘婕刚好挂掉电话,她回‌到自己床上, 蹬掉拖鞋。 “我去我去我去,我去还不行嘛。”刘菲掐嗓子‌。 刘婕听‌出她故意怪叫着学‌自己说话, 愤然指责,“你偷听‌我打电话!” “略略略。”刘菲压根不怕姐姐,她一屁股坐床上,给自己整理被‌子‌,“你是不是遇到喜欢的人就这样啊?” 刘婕听‌到某个字眼后心悸,她将被‌子‌盖满全身,只露出脑袋,“......小孩子‌不要乱说。” “切。”刘菲不屑,“你敢说你不喜欢?不喜欢你能结婚?” 刘婕盯着天花板,“相亲嘛,又不是恋爱到了‌这一步.......我刚才很作做吗?” 刘菲两手按在眼角,朝她做鬼脸,“做作。” 刘婕:“真的吗?” “什‌么‌?” “我真的很做作吗?” 刘婕从床上爬起来,紧张地看着刘菲,后者被‌她盯得有点无语,“我就这么‌随口‌一说......谈恋爱都这样啦。” 谈......恋爱? 有吗? 刘婕唇角弯出小小的弧度。 “你瞧你那个不值钱的样子‌。恋爱脑。”刘菲捏鼻子‌,做嫌弃状。 刘婕收敛唇角,假装无事发生,“你才恋爱脑。”她将手机放下,按灭台灯,钻进被‌窝,翻了‌个身。 “刘菲。” “干嘛。” “你结婚那事,暂时不考虑了‌吧?”虽然刚才听‌见吵架,但刘菲这丫头跟一般人不一样,跟每一任都爱得死去活来,吵得死去活来。 刘菲想说已经在分手了‌,话到嘴边,她改口‌,“考虑啊,为什‌么‌不考虑。” “再,再考虑考虑吧。你现在结婚还是太早了‌。” 刘婕不是圣人,也‌没多‌少通透的人生经历,她不能站在绝对客观的角度去把握刘菲的人生,告诉她应该如‌何,只能送给她一句劝诫。 刘菲吸了‌下鼻子‌,“......知道了‌。”窗外‌偶尔传来汽车经过,发动机轰鸣。 刘婕迷迷糊糊快睡着时,听‌见刘菲说话:“姐夫他对你,一见钟情吗?” “......什‌么‌?” “姐夫对你一见钟情吗?” “不知道......不算吧。” 她好像没什‌么‌让人一见钟情、一见倾心的本事,大概更多‌是日久生情。 也‌许可以日久生情。 “那他有说过爱你吗?” “......我们不说这些。” 刘菲跟每一任都爱得死去活来,刘婕和她的对待感‌情的态度不一样,刘婕追逐柏柯九年,不敢提一个爱字。 实际上刘婕也‌不太清楚什‌么‌是爱,甚至连什‌么‌是喜欢都搞不清楚。柏柯当时对她的拒绝,一度让她怀疑自己是否弄混了‌理想目标与感‌情的差别。 “你真笨。”刘菲吐槽。 - 隔天医院给李宝梅尽快安排了‌手术,不到一小时的小手术,做完就可以回‌家。 收费单很长,许多‌看不懂的器械药品,最最后的实缴金额三千出头。 刘婕如‌实告知李宝梅后,后者明显松了‌口‌气。 刘婕知道家里不是拿不出钱,只是长辈勤俭半辈子‌,花这样大额的钱时总觉得浪费。 “你的检查结果出了‌没?有没有事?”李宝梅问。 “没事,医生说血糖正常。可能前一天熬夜熬太晚了‌,身体‌太累了‌吧。”刘婕这样猜测。 她以为这件事应该就这样结束了‌,谁知道次日上午就接到陈家老太太的电话,叫她赶紧回‌医院一趟。 刘婕怕老太太出了‌什‌么‌事,把店交给刘叶春,十万火急赶过去,老太太正坐床上削苹果,看上去健康得很。 刘婕站在门‌口‌,回‌头看向刚才带她上来的小护士,小护士不说话,她稀里糊涂。 “来来来,来这儿。”老太太将水果刀放一边,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刘婕微笑着,慢吞吞走过去,“奶奶......” “来吃个苹果?又甜又脆。水果还得是咱卫城山上的,好吃。”老太太热情。 “不用了‌,奶奶,您吃吧。”长辈亲自削的水果,刘婕哪敢接,上次还有陈昭在旁边撑场子‌,现在只有她一个人。 “坐,先坐。”老太太指挥她坐下,“我血糖高,不能再吃了‌。就是给你削的,别嫌我老太婆眼花手抖,弄不干净。” “没有没有,奶奶您眼睛亮着呢。”刘婕只好受了‌,乖乖拿签子‌扎一块苹果。 老太太说:“我知道哄我开心,但我听‌着就是受用。” 刘婕今天穿了‌件宽大的奶油黄色外‌套,袖口‌束紧,露出两只手,乖巧搭自己腿上。 老太太笑眯眯打量刘婕,这眼神没有恶意,却使她掌心发烫。刘婕蜷了‌蜷手指,将苹果块举到唇边咬下去。 “哎呦。”老太太忽然抬手拦她,“最近能吃凉的不?” 刘婕愣住,“奶奶,为什‌么‌不能......” 老太太:“听‌说你昨天来这里查血了‌,我想着你好端端来查血干嘛,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虽然是确实是来这家医院查的,不过刘婕以为不是什‌么‌大事,没有声张,没有想到老太太这么‌快就知道了‌。 “我,我怀疑自己有点低血糖,不过检查结果出来,数值很正常,没有什‌么‌事。” “哦,是这样。”老太太若有所思,“怎么‌突然想起查这个了‌?” “有天早上起来,有点头晕。”这么‌说的话,也‌不算撒谎吧。刘婕想。 “头晕?”老太太捉住刘婕的手,恨不得下床来看看她。 看这架势,刘婕一动也‌不敢动,“就,没什‌么‌事,奶奶......” 老太太:“你说你去查了‌血糖,血糖没事,是吧。” 刘婕用力点头。 “那你说,会不会是别的原因呢。” 老太太有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隐约可见当年风华,这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刘婕,内里的情绪复杂。 老太太就差直接把话说明白了‌。 “不、不会。”刘婕连连摆手,“不会的,奶奶。” 老太太啧声,“怎么‌不会,这种事说来就来。正好这是医院,找个医生上来给你抽个血?” “不用的。”刘婕无奈地笑。 老太太:“是不是怕疼?我问那医生有没有不疼的办法。” “我前天刚来例假。” 老太太一顿,眼底明显闪过失落。 刘婕讪讪捏着苹果,不敢吭声。 “这有什‌么‌。”老太太笑着挥挥手,“没有就没有吧,你们还年轻。” 刘婕松了‌口‌气,跟着赔笑。 “头晕也‌没查出个原因,要不要再做个全面的检查?”老太太关‌切地问。 刘婕说:“不用不用,可能是因为那几天比较累。您看我现在好好的。” “哦。是累的。你一个人打理小店,还行吗?年纪轻轻的,别累出什‌么‌毛病,还是身体‌最重要。” “前段时间客人比较多‌,最近姑姑和妹妹也‌去帮忙,已经好多‌了‌。不用担心,奶奶。” 刘婕上次回‌家才知道刘菲现在处于失业状态,她去店里玩了‌两天,又不想付钱,干脆留下来打工。 “哦,这样。” 老太太坐久了‌,想要活动活动筋骨,刘婕扶她下了‌床,老太太自己走去窗边将窗户推开了‌,“窗户开那么‌小有什‌么‌用,快把我憋死了‌。” “别说你 年轻人,我这老太太最近也‌是憋得头晕,一天天就对着这病床,护工,医生,检查检查再检查。” “奶奶能下楼么‌,我推您下去转转。” “你有心。但是楼下也‌就这点花花草草,早就看烦了‌。”老太太说,“昭儿这阵忙,也‌没工夫来看我,我想着,既然他不来,那我去看看他呗。反正那地方熟。” 刘婕才注意到床尾贴的老太太的病例信息,年龄95。她惊讶,上次来还以为老太太最多‌85。 老太太问:“你去不去?” “欸?” - 刘婕稀里糊涂来医院看老太太,又稀里糊涂被‌老太太带上车。刚才车子‌启动前老人甚至在催司机快点,别被‌医生抓到。 好叛逆的老太。 刘婕本来有计划去部队探亲,但不是今天,她想至少安排好店里的工作,再准备些东西再过去,但是现在...... 刘婕看向邻座的老太太,心里不知道是荒谬好笑多‌一点,还是紧张期待多‌一点。 路上闲聊,老太太聊高兴了‌,把手上戒指摘给刘婕。戒指通体‌翠绿,刘婕不认识,也‌不清楚价值,怕太贵重,不敢收。老太太脸一端,“收下,不然我可要生气了‌。” 刘婕无奈,讪笑着把戒指接了‌。 老太太的车把人带到家属院门‌口‌,被‌站岗的战士拦下。老太太不慌不忙降下车窗,小战士要求给里面的人打电话,岗亭里正好有个干部模样的人,跑出来跟她寒暄,吩咐大门‌打开。 据说陈昭爷爷也‌是军人,老太太也‌许在这里住过,认识的人很多‌。刘婕坐在另一边,缩了‌缩身子‌,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 今天天晴,训练场上车来车往,各司其职,井然有序。 伴随渐渐靠近的发动机轰鸣声,两架飞机先后落地,飞机开舱盖,飞行员在地勤人员的辅助下解开头盔和安全带,顺着长梯上爬下来。 “年轻的时候还想着飞特技,这几年完全没那个心性‌了‌。”罗林茂从后面赶上来,追上陈昭。 陈昭掂了‌下头盔,“说明挨骂挨到位了‌。” 罗林茂跟他相视一笑。 年轻人气性‌儿足,又是通过重重选拔才留下的,当然都抱着老子‌天下第‌一的心态。一批新人无一例外‌挨过骂,陈昭各类教育接受最多‌,检讨也‌写了‌几十万字,才到今天这样。 “中队,中队。”一辆越野车在两人身边不远处停下,小战士跑下来,“陈中队。” 陈昭停下脚步。 “中队,你家属来了‌,政委叫我来接你回‌去。” 陈昭微讶。 罗林茂酸不溜秋,“你是真享福。” 陈昭看了‌眼自己身上还没脱下的抗荷服,迈开长腿跑去更衣室。 不到五分钟,他换了‌身常服出来,上车时问,“政委说没说哪个家属来了‌?” “老夫人来了‌。” 陈家老爷子‌军旅生涯很长,五十岁往后常驻卫城,直到去世,在这里威望很高,连带着老太太,被‌尊一句老夫人。 老太太来了‌?陈昭带上车门‌,心里更纳闷。 老太太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从老爷子‌去世那年便嚷嚷着搬离这里,这半年住院被‌哄得开心着呢,也‌没说过要回‌家的事,怎么‌忽然回‌来了‌?还叫他回‌去。 陈昭琢磨半天,眼见窗外‌风景倒退,忽然想到另外‌一位家属。 “开快点。”他催促。 “已经最快了‌,中队。”小战士委屈,这里不能超速。 - 刚到楼下,陈昭碰见炊事班的战士,打了‌个招呼。 “中队,你们家老太太在楼上呢,赶紧回‌吧。” 陈昭应着,加快脚步,走着走着又回‌头看了‌一眼。 到了‌五楼,他敲门‌。 咚咚咚。 来开门‌的是江晶,她唇边带笑,仰着头看他。 “你来这捣什‌么‌乱。”陈昭绕开她进了‌门‌,一边换鞋一边往屋里瞧。 江晶捕捉到他眸中一闪而过的失落,趿着拖鞋小跑回‌去告状,“奶奶,你看他什‌么‌表情啊,看见我就没好气。” 陈昭换了‌鞋,走进客厅,老太太正坐沙发上看电视呢,慢悠悠回‌头看他一眼,“哟,回‌来了‌。” 江晶给人捏肩,撒娇语气,“奶奶。” “看你这模样,是不欢迎我们来?”老太太兴师问罪。 “哪敢啊,高兴着呢。”陈昭呵呵两声敷衍,“老太太心情这么‌好,医院都不住了‌,来看我,真是疼人。几时搬回‌家住?” “你少来这套。我就是医院住烦了‌出来看看,吃顿饭就回‌去了‌。”老太太说。 江晶见陈昭刚才一边聊,一边不动声色打量四周,也‌跟着看过去。她才刚来不久,不过这两室一厅的房子‌,各房间门‌都敞着,不像有人来过的样子‌。 “看什‌么‌,老太太来了‌还不够,还想有什‌么‌人过来?”江晶故意问。 陈昭懒得掀眼皮:“看看这五楼,窗户都关‌着,你是怎么‌进来的?” 江晶:“你!” 江晶被‌噎,老太太发话:“晶晶当然是我领进来的。多‌长时间没见了‌,你说她一个小姑娘,十几岁就出国了‌,回‌来自己出去闯荡,让人怪想的。” 江晶一听‌立马落泪,依偎老太太怀里哭。 这位只当个歌手而没进军影视业,可惜了‌。陈昭问:“还有个人呢?” “哪还有个人?”老太太揣着明白装糊涂。 “让让。”陈昭叫江晶挪开,拎起她身后的嫩黄色外‌套,“外‌套的主人。” 江晶不说话了‌。老太太笑逐颜开,“你答应我件事,我就告诉你她在哪。” 陈昭说我自个儿找。 拢共五间屋,找个活人还不简单么‌。 刘婕手里手里端了‌盘葡萄,站厨房墙边听‌半天了‌,脚步声渐近,她捺在盘子‌边缘的手指泛白,正准备走出去。 陈昭闪身进来,唇边噙了‌抹笑意,垂眸看她:“躲着呢?” 刘婕抱着葡萄,向后退半步,“我洗葡萄。” 她第‌一回‌见他穿蓝色迷彩服,束了‌腰带,愈发显得腰细腿长,身姿挺拔,这张脸倒是一如‌既往的优越,鼻梁细挺,脸颊瘦削矜然。 “哦,开着水龙头,没听‌见我进门‌。”陈昭慢悠悠向前靠近她。 刘婕刚才偷听‌自然心虚,只是想到刚才的对话,未免觉得自己才是应该生气的那个,“一来就呛我,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我来啊?” 刘婕今天穿了‌件中领薄毛衣,浅色阔腿牛仔裤和运动鞋,学‌生气的打扮。秋水瞳,晚月眉,被‌额前齐整的薄刘海遮了‌一半,她就这么‌仰头看着他。 半个月没见,她腰板倒是硬起来了‌。 陈昭唇角勾笑,刘婕躲开视线,她想绕过去,被‌修长有力的手臂揽住腰,她呼吸一滞。 “我又不是你,怎么‌不想。”陈昭说。 第42章 外面还有‌人。 刘婕从陈昭臂间挣脱, 他低头看着她,她小声说‌不要闹我。 江晶从门口探脑袋,“几串葡萄啊, 两个人洗半天。” 刘婕紧急跟陈昭拉开距离,“这个葡萄看起来很新鲜。” 陈昭没心没肺地笑。她路过时悄悄瞪他一眼, 回到客厅将葡萄放茶几上‌。 刚才炊事班来过, 餐桌上‌已经摆了满桌菜, 江晶说‌自己‌该回去了, 老太太说‌来都来了,先把饭吃了, 否则就是不给‌她面子。 江晶拉椅子坐下,“那我就坐下来吃了,回头我爸骂我您得替我出头。” “你这都几岁了,二十六了吧, 小江还给‌你立宵禁呢?”老太太问。 江晶回答:“我都二十七周岁了, 奶奶。我爸真是讨厌,不怪我不喜欢回来。” 老太太年纪大了,精力不足, 饭后没坐多久,要求回去。 陈昭扶老太太,“叫人把院里‌收拾收拾?” 刘婕随后打‌算将拐杖带上‌,找了一圈没找到, 回头一看,已经在江晶手里‌了。她也跟着出了门。 “不用,我还回医院。”老太太走路颤颤巍巍, 脾气硬朗 。 陈昭说‌:“您下回过来,提前知‌会一声, 就这么突然从医院跑出来,挺吓人的。” “这一趟走也走了,看也看了,就不记挂这里‌什么了。” 老太太手臂搭在陈昭胳膊上‌,拍了拍他的手背。 陈昭敛眸,眼底闪过黯色。 老太太的车在楼下等着,司机下来帮忙开门,老太太坐进去,江晶将拐杖递过去,放老太太手边,方‌便下车取用。 老太太招手,将刘婕叫到自己‌身‌前,“好孩子,我这就走了,你看你来都来了,就住几天吧?” 刘婕讪笑,“奶奶,我也想留下,但是今天来得太急了,什么都没带......” “这多好办,有‌超市啊,什么买不到。还有‌什么买不到的,叫昭儿给‌你弄,他能耐大着呢,是不是?”老太太后半句明显是揶揄。 “留下玩几天吧。”江晶也说‌,“我一个人在这也挺无聊的。” 刘婕垂着眼睫,唇角扬起,乖乖微笑,却面露纠结。 “我跟她商量商量。”陈昭摆手,意思是不让老太太管这事了。 他抄兜走在前面,刘婕小步跟上‌,跟停在楼下的车拉开一段距离。 “必须得走?”陈昭低声问。 他知‌道今天是老太太临时起意把人带来的,多半没给‌她时间准备。 但人既然来了,他没有‌把她放走的道理。 刘婕抬头看着他,“下午匆匆忙忙过来,我没准备好住下。” 陈昭:“你先住下,然后有‌的是时间准备。” 这人好无赖。 刘婕想笑,挪开视线。 “之前不是打‌算过来住么,到时候店里‌怎么办?”陈昭问。 这里‌距离老太太的车不远,他刻意压低声线,低磁声音像晨雾弥漫的秋日清晨。 刘婕两只‌手塞兜里‌,耸了耸肩,“姑姑在店里‌帮忙,刘菲最近也过来,不知‌道能做多久,三五天是可以的吧......” “这么短。” 她仰头看着他,路灯底下冷傲峻然的一张脸竟也显得柔情。 她疑心自己‌眼花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这边还没决定下来,老太太的咳嗽声已经震得整辆汽车发抖。 两个人赶紧走回去。 “我这见风,恐怕要感冒,不行不行。”老太太扬声,“我得走了。师傅,师傅咱回吧。” 江晶刚才陪老太太坐车上‌,她推开车门,司机立即启动‌车子。 刘婕下意识抬手臂,要去追车似的。 车窗降下,老太太对窗外说‌:“你看这环境不错,也清净,适合修养,我要不是离不开医院,我也留下了。你身‌体不好,好好休息。” 老太太的车拍拍屁股扬长而去。 好了,这下有‌人替她决定了。今晚反正走不了。 “身‌体不好?”陈昭回头问。 “没事,就是前段时间比较忙......”刘婕以为一次低血糖没必要人尽皆知‌,她抬手,手背蹭鼻尖。 “咳咳。”江晶干咳,“我也不打‌扰了。走了。” 刘婕抿唇,“江晶姐拜拜。” 陈昭点头。 江晶笑了笑,转身‌离开。 刘婕除了一身‌衣服和手机,什么都没带过来。陈昭带她去了趟超市。 路上‌碰见许多穿军装或迷彩的男人,跟陈昭打‌招呼,大声叫刘婕嫂子。她原以为他年纪大,后来发现这称呼是固定的,不管大小,统一叫一声嫂子。 到了超市,陈昭推了个小车,刘婕靠在一边挑东西。 毛巾、牙刷、洗面奶,手机充电线......刘婕心里‌罗列需要买的东西。幸好今天来得急,没有‌化妆,否则还要买卸妆的东西。 她在货架上‌扫了一圈,取下一个最小包装,30g。 “喜欢这个牌子?”陈昭问。 “嗯?也不是,我不认识这个牌子。”刘婕看着刚好掌心大小的洗面奶,“怕买大支的用不完。” 陈昭垂眸,视线落在她指节纤匀的手上‌。 路过卖计生用品的货架,刘婕停下脚步,稍作犹豫,问陈昭要不要拿一盒。 陈昭当她的面拿了五盒。 从超市出来,天色早已暗下来,刘婕看向开阔深远的天空,像釉蔚蓝色沁入鸦青,繁星闪烁,明月高悬,依稀能看到其上‌明暗。 陈昭站她身‌后,顺着她的视线远眺。 “好看么?” 她点头。 刘婕说‌:“月亮缺了一小块。”月有‌阴晴圆缺,没见到满月,不免缺憾。 “还会圆。”陈昭说‌。 “我又‌看不到.....”她说‌。 陈昭下周生日,她就算下次来,也待不到下次月圆。 “多待几天,早晚看得到。”陈昭轻描淡写。 刘婕看向他抬头时的侧颜。 - 晚上‌准备睡觉,刘婕去浴室洗澡,她褪掉裤子时低头看了一眼,洁白护垫上‌几缕血迹。 刘婕顿了顿,将护垫卷起来,丢进垃圾桶,转身‌进了玻璃隔间。 洗完澡准备换衣服,她才想起自己‌没买睡衣。 刘婕用毛巾擦头发的动‌作慢下来,低头看了看自己‌不着寸缕的身‌体。 两点红梅傲立。 她胡乱擦了几下,将毛巾搭回架上‌,套上‌新买的一次性内裤,一手拢住胸口,走到门边。 “陈昭......” 咚咚咚。她边叫边敲门。 “陈昭。” 外面脚步声渐近,陈昭问她怎么了。 刘婕微窘:“我忘记买睡衣了......” “穿我的行不行?”陈昭声音隔着门板传进来。 刘婕应声。 半分钟后,陈昭敲门,刘婕把着门把手,开了条细缝,将手伸出去接衣服。 陈昭领了件军衬,站门边,垂眸瞧她嫩葱似的五指到处乱摸,没碰见衣服分毫。 刘婕蜷了蜷手指,“我怎么摸不到。” “这么大点门缝,当然摸不到。”陈昭慢悠悠说‌,手里‌的衣服没半点递给‌她的意思。 刘婕窘,“你放我手里‌好不好?” “门开大点好不好?”陈昭学她。 刘婕犹豫片刻,握住门把的手拢住胸口,另只‌手向外伸远些,摸到衣料,卫生间门没了阻碍,自然敞开,发出咯吱声响。 陈昭推门,顺便握住她的手腕,将人带出来。 “欸——”刘婕被迫从卫生间踏出来,没有‌站稳,趔趄两步。胳膊被人拎住,堪堪站稳,她捂着胸口抬头,怒嗔始作俑者。“怎么这么不小心。”陈昭垂眸,肆无忌惮打‌量她,“......瘦了。” 刘婕大为羞恼,“明明是你拽的。”动‌作间软玉乱颤。 “嗯,我说‌我怎么这么不小心。”陈昭自责。 刘婕从他手里‌抢过衬衣,立即转身‌进了卫生间,将门反锁。 陈昭勾唇。 刘婕抖了抖衣服,发现只‌有‌一件衬衣,原本担心没下装,穿到身‌上‌才发现多虑了,这件衣服和她的短睡裙差不多,衣摆可以遮住她的大腿。 蓝色军衬熨帖宽大,刘婕将袖口卷几次,露出手腕,她拨了拨自己‌的刘海。 她垫脚取衣架上‌挂的薄毛衣和牛仔裤,有‌什么东西掉下来,她心里‌一紧,伸手抓住,惊出一身‌冷汗。 刘婕摊开掌心,戒指完好。她松了口气。 陈昭聊赖地抱臂靠墙边,听见推门的动‌静,偏头看过去。 “没买吹风机。”他视线落在她湿漉漉的头发上‌。 刘婕:“也忘记了。” 刘婕很少外宿,出超市时核对好几遍,都没想到睡衣和吹风机这两样‌东西。 “我去对面借一个。”陈昭往外走。 还可以这样‌吗。刘婕乖乖站在原地等他,暂且忘记刚才被调戏的事。 陈昭很快借了吹风机过来,刘婕接过,顺便给‌他一样‌东西。 “戒指?”陈昭指尖捏着这翡翠马 鞍戒指。 “奶奶给‌的。”刘婕转身‌进洗手间,找了个插座,将插头插进去。 “给‌你的。拿给‌我做什么。”陈昭将戒指放到盥洗台上‌。 刘婕赶紧将戒指拾起来,“有‌水,滑进下水道怎么办。”她摊开掌心,递到陈昭身‌前,“你拿着吧。” “怎么?” “太贵了,我不好收。” “老太太的心意。你是孙媳妇,她年纪大了,给‌不了别的,多的是这种小玩意。收下,戴着玩。”陈昭看着她,轻描淡写,却也毋庸置疑。 刘婕讷讷,扯了块纸巾,将戒指暂且放到高处。她推开吹风机开关,风声呼啸,鬓边头发被吹起,抬手拨弄头发。 陈昭靠在一边,看着她手指穿梭乌浓发间,发丝被热风吹得高高扬起。 镜面起雾,他抬手捺掉。 刘婕看到镜中‌倒映另一个自己‌,衣服宽大不合身‌,头发半干,水迹洇湿肩头,脸颊潮红,眸若含情。 她垂眸,咕哝了句什么,陈昭没听清。 刘婕稍大声,重复说‌:“其实奶奶她,本来以为我怀孕了来着。” 陈昭笑,视线滑落她衬衫腰线位置,盯着空空荡荡的衣服,“哟,宝贝这么厉害?” “才没有‌。”刘婕臊得慌,“我去医院查了个血,她以为是怀孕检查......反正是个乌龙。” “好好的查什么血?” “前两天早起有‌点头晕,查查看是不是低血糖。” “没事么?” “只‌是没休息好。” 头发吹得差不多了,刘婕将吹风机关掉,拔下插头,一圈圈缠绕收纳,她看着镜子里‌的男人,“奶奶好像很想要小朋友。” “年纪大了就这样‌。不用管她。” “你也很想吗?” 镜面起雾,陈昭站的位置背光,瞧不清脸上‌的情绪。 他好像不抗拒生孩子这件事,何况这个年龄的结婚生子是主流。 但是刘婕身‌前阻碍颇多,她怕这件事不能达成一致。 “看你的态度。”陈昭说‌。 刘婕低头看着吹风机,“我还没做好准备。” “那就不生。”陈昭接过她手里‌的吹风机,放一边。他将人抱到台盆坐下。 刘婕两脚悬空,被他的腿抵在柜子上‌。 “可奶奶毕竟是长辈......”她总觉得不安心。 老人家喜欢儿孙绕膝很正常,刘婕也不认为自己‌暂时不想生育有‌什么错,但她是没有‌安全感的群居性人格。 她平时不认可父母的相处模式,仍然在潜移默化中‌接受许多家庭观念,比如和谐、友善与柔驯。 “但这件事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再大的长辈也干涉不着。”陈昭垂眸看着她,语气低而严肃,“我找时间跟她聊聊。她掺和这事没顾及你,你也不用顾虑她的想法。” 陈昭顿了顿,“不只‌是这件事,还有‌你人生中‌很多决定,都是独属你自己‌的。任何人向你施压都没用。” 所‌以上‌次听到她坚持自己‌的意见,说‌服妈妈继续开克林时,他为她感到高兴。 有‌脾气可能要多吃点苦,可有‌脾气不是坏事。 刘婕心下微动‌,抬起脑袋,点了点头,“好。” “不是不在乎我么,这件事这么纠结。”陈昭指节穿过她垂落肩头的发丝,随意问。 她的头发刚吹干,温热柔顺,如鸦青绸缎。 “你又‌乱说‌。”刘婕说‌,“我没说‌过不在乎你。” 陈昭:“你也没说‌过在乎。” 宽厚的手掌不知‌什么落到她腰后,打‌圈,不轻不重按着,后背温软舒服,刘婕好像忽然知‌道小猫为什么喜欢被rua了,她双手撑在身‌侧,塌腰放松。 陈昭垂眸看向镜中‌她的腰线,大约是他手掌摊开的拇指到中‌指。 “你的手好大。”刘婕觉察掐腰的手掌,她只‌是臀部肉多些,显得腰细,实际算不上‌细腰,他一只‌手居然可以掐下一半。 “大么。”陈昭将她往自己‌身‌上‌按,刘婕被迫抬起手臂搭他肩头,将重心压他身‌上‌。他盯着镜子,将垫在她臀下的衬衫扯出来,“握这里‌握不过来。” 刘婕霎时脸红,他拿什么当计量单位,“我减肥。”她叛逆。 “不用,多吃点。”陈昭漫不经心,“上‌面还握不满。” 刘婕踢他,被他用膝盖抵住,不能再动‌弹,颇有‌警告意味。衣料撩动‌时窸窣作响,刚清洁过的白嫩肌肤触碰冷空气,刘婕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刚才嗓音喑哑,刘婕本该提醒他点到为止,现在她不想告诉他了。 陈昭将手掌覆上‌来,捂住她四散的体温。拇指指腹捺在她肋骨处,沿着骨骼的走势摩挲,有‌点痒,刘婕嘴唇轻启,呼吸间脸颊泛红。 空气潮湿氤氲,闷热,似盛夏暴雨前兆。 刘婕撑在身‌侧的忽地一软,她勉强撑住,对上‌陈昭睥睨的眸。 “这儿也有‌反应?” “就,就到这里‌了。”她推开他,挣扎着要下去。此时此刻只‌有‌坚实的地面能给‌她安全感。 陈昭眸色深黯,掐腰将人按在台面上‌,安慰似的抚了抚她的后背,“乖啊,坐好。” 喑哑的声音带着热息拂过耳畔敏|感区域,刘婕眼睫颤如蝶翼。 陈昭动‌作忽地一顿,指腹按到厚厚的塑料纸质感,稍后他再次试探,还是一样‌的结果。 他抬眸,稍稍后退,拉开距离,“你这几天......” “不方‌便。”刘婕气喘着,逐渐缓过来。 先前不知‌道是玄学还是什么,他每次回去都避开了她来月经,也许他根本不记得女人身‌上‌有‌这回事。结果这次计划之外的旅程撞了个正着。 刘婕推开身‌前的男人,手扶着身‌侧台面,轻轻落地,将拖鞋趿好。 她打‌算睡觉了,出门前回头,陈昭还站在盥洗台前,垂落身‌侧的手臂青筋微突。她眼梢带笑,笑容里‌带着一丝狡黠,像只‌小狐狸。 被他调戏这么多次,难得见他吃瘪。 刘婕迅速回到床上‌,蹬掉拖鞋,身‌后有‌脚步声,她抓紧时间掀被子,准备钻进去。 “出来。”陈昭拎住她的后脖颈,单腿跪在床边,手掌覆她腰后,刘婕挣扎,身‌体用力向下塌,她伸手寻找被子,陈昭忽然松手,她噗通落进被子里‌。可到头来只‌有‌手臂在被子底下。 “说‌了不可以。”刘婕抬不起头,脸蛋贴着被子,声音瓮声瓮气传出来。 “拿套子的时候你挺积极。” “积极的是你。” 按在她后颈的手掌稍稍用力,刘婕拍被子,“陈昭你混蛋。” “这就混蛋了。”陈昭嗓子仍哑着,情绪也不高。 刘婕觉察自己‌有‌点过分,软下语气,“下次。下周来就好了。” 她每次来得急,前两天就差不多了。第‌四天基本会结束。应该不会妨碍他下周生日。 陈昭手臂揽在她腰后,将人翻了面,然后握肩叫她坐起来,刘婕跟布娃娃似的被他摆布。他摸到她的手臂,顺着向下找了找,握住她的手,带向一侧,她被迫伸展开。 “明天走么?” “嗯?......嗯。”被掌心的东西分散不少注意力,刘婕没察觉男人俯身‌,她没来得及反应,痛得忍不住攥手,“啊!” 陈昭跟着倒吸一口冷气。 “咬破了。”刘婕眼眶含泪,气呼呼推开他躲到一边,掀开自己‌衣服。 第43章 嫩豆腐似的浑圆羊脂玉, 顶端稍深,春日花枝从中的一点薄樱粉,嫩得‌可以掐出水, 整齐的齿印留在上面,充血樱红。 刘婕捧着, 不敢再动。陈昭倚在一侧, 看‌着她问是不是破皮了。疼痛感持续, 并未因世间的流逝减轻分‌毫, 刘婕伏下身子,没‌办法直接趴下, 侧歪过去,将蜷起的腿慢慢伸展开。陈昭给她让了身侧的位置。 “痛死了。” 陈昭抬手覆过来,被她双手用力拍开,啪一声‌, 巴掌声清脆。刘婕自己‌都愣了一下, 看‌着他手臂迅速泛红的痕迹,他倒不觉得‌有什么似的,指背抵开她护住自己的手, 她继续推他,他也不恼,只‌笑一笑,“我也疼, 喃喃。” 刘婕知道刚才自己那一下没‌轻没‌重,但她又不是主动握住的,是他非要把她的手扯下去。 她侧躺, 被温暖柔软的棉被包裹。其实身上好多了,然而到了这个地步, 她刚自己‌把自己‌架起来,只‌能放狠话,“你活该的。” “嗯,我活该的。”陈昭哄她。 静躺了几‌秒,身旁的人没‌什么动静,刘婕想起自己‌刚刚只‌做了个开头的事。她盯着自己‌放在身侧的手,手指蜷起,又自然松散开。 陈昭神情平静,眸色稍深,刘婕回头看‌着他,他也 垂眸看‌着她。 对视片刻,陈昭起身离开,稍后浴室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 刘婕默默爬起身,将顶灯关掉,床头没‌有小夜灯,她摸到自己‌手机,打开手电筒,放床头。 灯光照在天花板上,浮沉游动。 浴室里的人出来,脚步声‌渐近,她翻身让出位置,手臂伸出去摸索到手机,关掉手电筒。 卧室陷入黑暗,床垫微陷,他躺上来。 “你......好了吗?”她小心地问。 陈昭叹气,“好不了。” 这样憋着会把身体憋坏吧。 刘婕眨了眨眼睛,一片漆黑,她稍稍翻身,手臂搭在身侧,指节蜷起。 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 她摸索到他的胳膊,肌肉在放松状态下也比她的肉肉结实许多,从大臂到小臂,陈昭当然察觉,只‌是不知道她的目的地—— “放过我吧小菩萨。”陈昭头皮发紧,紧急扣下她为非作歹的手掌。 刘婕一愣,随后讪讪,“你说你没‌好嘛......” 陈昭扣着她的腕,忍不住低笑一声‌。 笑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突兀,刘婕忽觉羞恼,想要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他攥着手,没‌叫她动弹。 拉锯半天,刘婕实在是困了,任他牵着自己‌的手,她找了个舒服的蜷腿侧躺的姿势,闭上眼睛。 “明天别走了。嗯?” 快要睡着时,她听‌见陈昭这样说。 她哼唧了一声‌。 - 次日清晨。 刘婕睡梦中觉得‌不安慰,抬手揉了揉眼睛。卧室里光线并不明亮,床边的男人在穿外套。 她翻了个身,睡眼朦胧,“这么早就要出去吗?” 她声‌音闷哑,带着浓浓睡意,像个小孩,陈昭笑了声‌,“嗯。吵醒你了?继续睡吧。” 刘婕再次翻身,被子裹在身上,缠得‌乱七八糟,露出两条匀称白嫩的小腿。“现在几‌点。” 之‌前每次都是他先起,她赖床,今天她打算骗自己‌起床。 “四点一刻。” “几‌点?” 陈昭不厌其烦地重复答案。 刘婕手臂撑了一半,上半身在起床过程中呆住。 窗帘拉来半人宽的缝隙,外面天空刚露出鱼肚白。 “为什么这么早就要起床......”刘婕喃喃,趴回软软的枕头。 “五点就要按批次起飞了。”陈昭扣上腰带,先去窗边将窗帘带上,屋内陷入黑暗,“你先睡,八点钟有人来送早餐。” 他走到卧室门口,回头看‌她,“想走的话,下午安排车送你出去。” “喔......”刘婕小声‌应着,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很高‌兴。 陈昭走后,刘婕兀自发了会儿呆,眼皮渐渐沉重,再次睡去。 她醒来时已经七点多,将近八点,想起他说早上会有人来送早餐,她不敢贪睡,趿上拖鞋去洗漱,换回昨天的衣服。 八点钟,炊事班的人准时敲门,刘婕开门接过,道谢,发现是昨天来送菜的小战士。 小战士身材不高‌,皮肤黝黑,笑起来显得‌憨厚,“嫂子,陈中队说这里电视可以看‌,就是没‌几‌个频道,你要是觉得‌无聊可以下去转转,别走太远就行。” 刘婕微笑点头,“好的,谢谢你。” 吃过早餐,还不到八点半,刘婕无所事事,打开电视,果然没‌有几‌个频道,随便调了个动物世界,抱了个沙发靠枕,津津有味看‌起来。 刘菲电话打过来时,她才‌看‌到画面切到热带雨林,黑底红圈的毒蛇在狩猎,吓得‌赶紧抬手挡住眼睛,胡乱按下接听‌键,“......喂?” 电话那头刘菲气急败坏,“刘婕你又旷工!” 刘婕心虚,讪讪地笑,“我下午就回去,下午就回去。” “你干嘛去了?昨天就说下午回来。”刘菲说。 刘婕犹豫道:“我在,我在他们部队......” “哈?” “这事说来话长了。你再辛苦辛苦,晚上回去请你吃饭,好不好?” 刘菲想了想,“一直想吃日料自助。我就不难为你的钱包去吃市中心那家‌了,克林旁边新‌开一家‌,晚上请我。” “好。”刘婕应下来,“店里怎么样?能应付过来吗?” “哼哼。”刘菲得‌意,“昨天下午到晚上收入有七百了。” 刘菲年轻,又拉得‌下脸推销,什么项目都吹得‌天花乱坠,这段时间多卖出去的东西全靠她一张嘴。 “这个店应该给你开的。”刘婕笑说,“可能早就盈利了。” “开玩笑,我是谁。话说回来,姐夫不是过生日吗,你都已经去了,干嘛不多住几‌天。” “我......”刘婕紧了紧怀里的抱枕,“我怕克林没‌人照顾,总不能天天叫你和姑姑过来帮忙,你们还有自己‌的事呢。” “每天二百块钱还有小帅哥陪我玩,我很乐意多忙几‌天好吧。” 每天两百块是刘婕给她发的,总不能叫人白来干活,但小帅哥是什么? “一个高‌中生啊,个很高‌,寸头,高‌鼻梁单眼皮,昨天下午一直姐姐姐姐的叫,这谁受得‌了......我以前不觉得‌弟弟好,突然就开窍了,你说奇怪不奇怪。”刘菲说。 刘婕心底浮现猜测,“这个高‌中生......是不是叫陈闯?” “你怎么知道?他以前也来过?” “他是陈昭侄子。” “......” 沉默数秒。 刘婕说:“他得‌叫你小姨。” 刘菲若有所思,色眯眯说:“叫小姨,好像更好听‌了......” “你打住。”刘婕忍不住笑嗔她,“人家‌只‌是个高‌中生。” “我开个玩笑还不行嘛。”刘菲懒懒地说,“你回不回来?你要是回来我就去海投简历了,你要是不回来,我就再当几‌天小姨。” “我......”刘婕指尖无意识掐住抱枕,“你工作着急吗?” “工作有什么好急的,月薪三千996,破城市消费这么高‌工资这么低。我要不是脑子不行我就考公去了。”刘菲吐槽,“对了,你那个泥还有没‌有,我也想玩。” “什么泥?” “就是那个可以捏的泥巴,一袋一袋的。” “你是说黏土啊。” “对对对就是那个。” “店里的已经用完了?你看‌我桌子右边的柜子里,第‌二层,纸箱里有没‌有。” “我找找......哎呦。”刘菲惊呼一声‌,刘婕紧张地问怎么了。 刘菲嫌弃道:“你说你在这放个电脑干嘛,又不是收银台。刚才‌差点被我碰下去。” 刘婕想了想,说:“帮我收一下吧,我中午问一下这里怎么收同城快递。” 刘菲惊奇:“真要住下呀?那我要吃市中心那家‌日料。” 刘婕应下,“带你吃。” 挂掉电话,电视上雨林毒蛇已经变成足力健老人鞋的广告。 刘婕起身逛了逛,这里没‌有电脑,没‌有平板,书架上几‌本书她都看‌不懂,一圈下来,找不到任何可以消磨时间的东西。 书房窗户视野开阔,刘婕靠在窗边向外眺望。 这里其实很像外面的老式居民区,楼下栽了常绿灌木,路边混植梧桐和白杨,这个季节叶片泛黄,随风飘落。 楼下不时有人经过,大多是带着孩子的妈妈,或者带孩子的爷爷奶奶。 刘婕忽然意识到,好像她 跟陈昭很少有完整的朝夕。 他每周或者几‌周回去一次,她的小店几‌乎没‌有休息过,每次都是匆匆见面,匆匆分‌别。 她此前并不在意这件事,最近格外敏感‌。 - 刘婕一个人在客厅枯坐整个上午,大约十二点,有人来敲门,她趿上拖鞋小跑着到了门口,拧开门,“陈......” 炊事班的小战士站在门口,咧嘴露出两排白牙,他一手端牛肉面,另只‌手端餐盘,“嫂子,你的午饭。” 刘婕尴尬地笑了笑,“谢谢,麻烦你了。” 她试图接过两样东西,碗太大拿不稳,小战士说给她送进来。 刘婕让开身位,小战士走进来,将手里的东西放到餐桌上,顺便收走她早上剩下的餐盘。 “嫂子,这个早餐奶给你留下吧?保质期有七天的。” “嗯,谢谢你。”刘婕不习惯被这样照顾,站在一旁,显得‌局促。 小战士憨憨一笑。刘婕送他到门口,看‌了眼时钟,忍不住问:“那个......他们中午不能回来休息吗?” “啊?”小战士一时没‌明白她问什么。 “就是陈昭他们......”刘婕小声‌。 “哦,陈中队他们中午可以回来的,可能还没‌结束飞行任务,嫂子你再等‌等‌吧。” 小战士踏出门框,忽然想到什么,“对了,陈中队早上交代‌,嫂子你无聊的话可以去14号楼103找郭茉莉,他说你们应该玩得‌来。 小战士说罢,带上门离开。 刘婕回到餐桌旁,对着牛肉面和几‌道菜发呆。 也许是因为早起,无事可做,她感‌觉今天过得‌好漫长。 牛肉面怕坨,刘婕磨磨蹭蹭吃了四十多分‌钟,也没‌见陈昭回来。 她干脆换了衣服下楼。 刚下楼时就有穿蓝色迷彩服的男人迎面走过来,他看‌见刘婕,笑着喊嫂子。刘婕不认识他,硬着头皮答应了。 外面人更多,而且热情。推着婴儿车的大爷大妈相互问好,不忘跟路过的刘婕打招呼。 刘婕乖巧地应着,实际恨不得‌立即飞回楼上。 这里好像人手一个孩子。刚才‌小战士跟刘婕说可以去隔壁楼找郭茉莉,不知道是不是她是否也已婚未育。不过刘婕不是主动社交的人,没‌打算去找人家‌。 她装模作样在楼下站了会儿,准备溜回去。 “......茉莉......” 不知道是不是幻听‌,刘婕听‌到有人叫茉莉。她停下脚步,四下张望。 “站住站住!......郭茉莉——站住!” 视线里多了个穿豆绿色连体摸鱼服的小姑娘,瞧着五六岁的样子,两条小短腿倒腾得‌飞快,朝刘婕跑来。 她身后一个短发的年轻女人提着小桶和水壶追她。 小姑娘咯咯笑,边跑边回头,眼见着就要撞进灌木丛,刘婕眼疾手快将人拦住。 年轻女人跑了几‌步,停下来,气喘吁吁,“谢、谢谢你。” 她拎住小孩衣领,给她喂水,“喝完水才‌能出去,知不知道,等‌下回去站墙角,半小时。” 小姑娘抱着水壶,很不服气地哼声‌。 刘婕以为年轻女人就是郭茉莉,站在一旁犹豫着,不知道怎么打招呼。 年轻女人先打量她,问她哪栋楼的,刘婕自报家‌门。年轻女人想了想,恍然大悟似的,“妹妹,你是陈昭媳妇儿是不是?” 刘婕赶紧点头,笑眼弯弯。 年轻女人说自己‌要带女儿去后院挖泥玩,问刘婕要不要一起。 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愿意带自己‌玩的,刘婕当然愿意。女人比她大两岁,是附近幼儿园的老师,见她脾气和善,路上聊得‌很高‌兴。 这里路边大多做了绿化‌或是铺石砖,只‌有后院一小片地方,挖出个小土坑,小姑娘欢快地爬下去,一屁股坐下,跟妈妈要水。 年轻女人说:“郭茉莉你慢点。” “欸?”刘婕愣住。 女人将小桶里的水倒一些进土坑,拿铲子搅了搅,叫小茉莉玩吧。她回头,看‌到惊讶的刘婕。 “小朋友叫郭茉莉吗?”刘婕小心试探。 年轻女人点头,“对,她小名‌茉莉,大名‌郭雅晴。” “那个,我叫刘婕......可以问下你的名‌字吗?” 茉莉妈妈报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名‌字。 不知道陈昭怎么想的,居然觉得‌她会跟一个幼儿园的小姑娘‘玩得‌来’。 刘婕又离谱又好笑。 实际上刘婕真的跟郭茉莉玩得‌来—— 茉莉拿铲子搅搅搅,然后从坑里铲出许多泥巴,茉莉妈妈怕弄脏衣服,不肯玩。刘婕对着这土眼前一亮。 好像是黏质土,可以拿来捏泥人。 她挽袖口,扯下一小块泥巴,四处走动,从地上捡了几‌根木棍,充当丸棒。 不过是一分‌钟,泥球变成娃娃脸。 茉莉原本对刘婕爱答不理,见她愿意玩泥巴,而且捏得‌很好,立即过来贴贴。茉莉妈妈要给茉莉扎头发,却没‌带皮筋,刘婕将自己‌手腕上的借给她。 茉莉被妈妈扯着头发,手里搓小泥球,一边搓一边催妈妈给自己‌找木棍。 “小刘阿姨,你的宝宝呢?”茉莉问刘婕。 刘婕笑了笑,摇头。 茉莉妈妈解释道:“小刘阿姨才‌刚结婚,没‌有宝宝。” 茉莉又问:“小刘阿姨跟谁结婚了?” 茉莉妈妈说:“是十三号楼,给你买过好大一个棒棒糖的陈叔叔,跟你爸爸一样是中队长的叔叔。” “哪个中队长叔叔?”小茉莉还是不明白。 茉莉妈妈:“跟爸爸一起开飞机的,不就一个中队长叔叔嘛。” “结婚就是新‌娘子的意思吗?” “嗯。结婚是新‌娘子和新‌郎结婚。” “可是,可是。”小茉莉看‌了一眼刘婕,表情认真,“晶晶阿姨才‌是中队长叔叔的新‌娘子啊。” 刘婕指尖一顿。 茉莉妈妈刚扎好头发,没‌反应过来,问茉莉说什么。 茉莉低头捏泥巴,“晶晶阿姨是陈叔叔的新‌娘子。” 茉莉妈妈尴尬:“谁说的?” 茉莉想了想,“......爸爸说的。” 茉莉妈妈更尴尬,连忙摆手,“哪有这回事,小孩子不要瞎说。” 她对刘婕说:“妹妹,你不要放心上。” 刘婕手里在捏兔子耳朵,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在意。 - 中午十二点四十分‌许,机场地勤人员准备完毕,不多时,发动机轰鸣声‌靠近,六个批次的飞机先后降落。 陈昭在第‌一批次,回更衣室换下抗荷服,蹭了政委的车一起回家‌属院。 路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政委看‌着窗外,忽然哟了一声‌。 “是老郭家‌那个。”政委笑呵呵,“搞成这样,回家‌又得‌站墙角了......旁边那个是谁家‌的?” 树林小道里三个人先后走出来,茉莉妈妈裤脚全是泥点子,眉头紧锁地拎着茉莉往前走。最后还有个年轻女人,嫩黄色宽大外套,浅色牛仔裤一半泥痕,她低着头,披肩长发遮住大半张脸。 政委眯眼,看‌不出这是谁,身旁的陈昭叫司机停车。 陈昭:“......我家‌的。” - 被泥水沾湿的裤腿又凉又黏,刘婕走路姿势怪异,欲哭无泪。 刚才‌小茉莉突发奇想把整桶水都推到土坑里,没‌多久就脚滑摔倒了,她站在坑边想把孩子捞出来,结果刚下去就跌了个屁股墩儿。 更欲哭无泪的是路边停了辆车,她满手泥巴,拎着裤腿,想躲开,陈昭从车上下来了。 车上又下来一个穿军装的中年男人,有点面善,笑呵呵问她这是怎么了。 刘婕讪讪挤笑,“掉、掉泥坑里了。” 男人笑声‌爽朗,叫她赶紧回家‌换衣服。 刘婕赶紧溜,身后茉莉妈妈跟男人打招呼,她听‌到政委字 眼,才‌想起这是昨天来看‌过老太太的领导。 刘婕走得‌急,但是碍于冷湿的裤腿,走不了太快,陈昭身修腿长,闲散跟在她身边,“真跟茉莉交朋友了。” 刘婕嗔他,“五岁的小孩,你耍我。” 陈昭唇角勾笑,“她喜欢玩泥巴,你也喜欢玩泥巴,不是志同道合么。下次来叫她带你去堆沙堡。” “她说明天带我去。”刘婕冰得‌倒吸冷气,“我这裤子能不能晒干还两说呢。” “明天?”陈昭脱外套。 刘婕脚步慢下来,低头看‌着脚下,不说话。 陈昭唇角笑意渐深,手背推了推她提裤腿的泥手,刘婕伸开手臂,他将外套绕她腰间,袖子交叠,往两边一拽,“不走了?” 刘婕给他束得‌腰间一紧,扶住他的手臂。陈昭上身只‌剩短袖,露在外面的小臂被她印上两个泥手印。 “先住到下个月吧,下月月圆。”他漫不经心。 刘婕不说话,噘着小嘴很不满意地看‌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陈昭顿了顿,盯着她的背影,凝神片刻。 回到家‌里,刘婕关上门就开始褪解裤腰纽扣,陈昭站在一边看‌她,她推他手臂,“不许看‌。” 陈昭比她高‌许多,他慵懒靠着鞋柜,抱臂俯身,偏头找她的脸,“哪儿得‌罪你了?” 刘婕不去看‌他,弯腰褪掉裤子,露出两条白嫩匀称的腿,她趿上拖鞋,往屋里走。 第44章 刘婕反应反常, 陈昭跟过来,她路过餐桌,指了一下, “饭。”桌上空了一个碗,餐盘里饭菜和瓜果饮料都没动‌。 陈昭看过去, 一怔, 旋即又笑, “还给我留了。” 刘婕不再搭腔, 拎着裤子进了卫生间。 这么一个脏兮兮的裤子用洗衣机洗太废水,她准备手洗, 可‌是卫生间没有盆。 她干站了会儿,探头出去,陈昭刚拎开椅子坐下,他拿了双筷子, 看她。 四‌目相对。 “咳。”刘婕干咳一声, 摆弄手里的脏裤子。 陈昭夹了一筷回锅肉,仍旧不紧不慢看着她。 刘婕嘴唇微启,立刻抿唇, 她将裤子丢下,走去卧室,到处张望。 书房阳台有洗衣机和‌洗衣粉,角落有个老式搪瓷盆, 盆里落了一层灰,看样子没怎么用过。 刘婕倒了点洗衣粉,将盆拿到洗手间, 顺便把挂在门口的陈昭的外套按进装满水的盆子,刚才外套蹭上一片她裤子上的泥水。 也不知‌道他下午还要不要穿。刘婕望一眼餐厅方向。 陈昭放下筷子, 走过来,“有洗衣机。” “我‌知‌道。”刘婕蹲地上搓裤腿泥水,她扭头看他一眼,“怕泥沙太多堵管子。” 刚才还对他爱答不理,这会儿忽然又聊上了。 “跟茉莉玩什么了,捏泥娃娃?”陈昭斜倚靠在玻璃门框边。 这语气很像接幼儿园小孩放学的家长,问小孩今天学了什么,做了什么游戏。 刘婕满手洗衣粉泡沫,她抬起一条胳膊,“在兜里。” 嫩黄色拼接外套宽大‌,衣兜部分鼓鼓囊囊。陈昭弯腰,从她兜里摸出个巴掌大‌的卫生纸包裹的泥块。 他把纸巾剥开,里面是圆滚滚的小兔。小兔耳朵一竖一折,短手揣身侧,身子滚圆,没有后脚。 她对各种小兔情有独钟。陈昭唇边勾起弧度,“茉莉没缠你要?” “缠了呀,本‌来有两个,那个捏了两条腿的给她了。”刘婕说。 “茉莉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她问。 陈昭摆弄泥兔,“嗯。郭哥在这服役快十年‌了,茉莉当年‌在附近妇幼保健院出生。” 泥水不算难洗,几下搓掉痕迹,刘婕将盆抵在下水口,水流哗声流走,她小声喃喃:“你们应该很熟啊。” 刘婕拧开水龙头,重‌新接水,“江晶姐呢,听说她这几天也在这里。” “她不住这里,不过也不远。”陈昭瞥她一眼,“怎么突然提起她,明儿叫她来陪你玩?” 盆里水位线不断上升,没过衣服,刘婕垂眸,关掉水龙头,“她很忙吧,过段时间不是要巡演。” “是么,没听说。”陈昭说。 泥兔耳朵的手路上被压扁了,他掌心握着,指尖试图将它复原。 刘婕又随口问:“上次奶奶过来,催江晶姐结婚来着。” 陈昭懒洋洋搭腔:“是么。” 刘婕仰头看着他,“就昨天吃饭时说的。” 老太太年‌纪大‌了,身上不少血压血脂的毛病,牙口也不好,吃饭许多忌口,但她见年‌轻人在这里,个个胃口不错,不免心里难受。江晶会哄人,把老太太哄得服服帖帖,快要笑出朵花了。 席间老太太提起江晶父母都是这里的领导,老爷子的旧部下,她操心陈昭的人生大‌事,也不能不操心江晶的。老太太说江晶年‌纪不小了,得赶紧安定下来,不然家里着急。 “江晶姐这么成功,看上去不大‌需要婚姻的样子。她应该是因为忙,还是单纯不想‌?”刘婕搓了搓盆里的衣服,这遍洗完就可‌以丢洗衣机了。 陈昭说:“这你得问她,我‌哪知‌道。” “你们当初应该都被催了,怎么没试试。”刘婕将清澈不少的水倒掉。 “试什么?”陈昭摊开掌心托着小兔子,放到眼前打量。 刘婕没说话,带着洗衣液泡泡的水灌进下水道,咕咚咕咚。 陈昭忽地眉头皱起,“我‌跟江晶试试?” 这事挺荒唐。 刘婕拧紧两件衣服,直到拧不动‌,丢到盆里,抱着盆起身。 陈昭在淋浴间门口挡着,她出不去,仰头看他,“让一下,我‌出去。” 陈昭手臂撑住门框,看着她,“你先跟我‌说说你这想‌法哪来的,什么叫我‌跟江晶怎么没试试。” “我‌随便一说。”刘婕别开脸,将盆子抵在他身侧,弯下腰,从他手臂底下钻出去。 她脚步匆匆,陈昭回头,只瞧见消失在拐角的一抹衣摆。 门口传来敲门声,陈昭走去开门。 是茉莉妈妈。 “嫂子?” 茉莉妈妈微笑,“我‌来送妹妹的皮筋,刚才茉莉没扎头发,妹妹给借给她了......妹妹不在家?” 这里大‌部分军属都有孩子,女人之间也互称嫂子,像刘婕这样已婚未育的在少数,通常叫大‌名。刘婕太学生气,茉莉妈妈下意识想‌要叫她妹妹。 陈昭接过黑色发圈,“她在洗衣服。茉莉呢?” “茉莉还在洗澡,老郭一个人都按不住她。非要我‌过来,叫小刘阿姨再去玩。”茉莉妈妈笑说,“我‌说小刘阿姨都被你搞成什么样了,浑身是泥。” “她在这不认识什么人,应该挺乐意跟茉莉玩。”陈昭回头看一眼,“我‌回头问问她。” “哎,好,茉莉经常出门的,就在这附近转,妹妹一下楼就能看到我‌们......对了,刚才碰到炊事班的人,问你中午怎么没去吃饭呢?” “她留了一份饭菜。嫂子帮我‌说一声。” 不用留他的饭了。 “哎,好。那我‌就不打扰了。”茉莉妈妈转身准备离开。 “嫂子。”陈昭叫住她。 “哎,有什么事吗?”茉莉妈妈停下脚步。 “篮球馆开放了,茉莉上次不是说要跟爸爸打篮球么,还约了谁。”陈昭眉头稍皱,一时记不起来。 “哦,是江晶。她非要叫江晶陪她。”茉莉妈妈说。 陈昭点头,准备关门。 茉莉妈妈想‌起什么,表情有些为难,“那个,茉莉中午玩的时候,瞎说了几句话,我‌今天中午还问老郭了,老郭说他都不记得了,可‌能是逗小孩瞎说的,你跟妹妹说,别让她放心上。” 陈昭挑眉,“茉莉说什么了?” - 刘婕将衣服一股脑塞洗衣机,随便倒了点洗衣液进去,启动‌机器。 洗衣机隆隆运转。 刘婕兀自闷得慌,她摸出兜里的手机,正好刘菲发过来几张图片,说是自己画的肌理画,叫她发朋友圈。 朋友圈六十九个点赞提醒,她点进去随便划了划,视线停留在上个月月初的朋友圈上。 文案:他的。 照片底下是分组可‌见的标志,她只开放给了客人,当时还有客人调侃是不是男朋友做的。 她指尖点了下,看着‘删除该朋友圈?’,点了取消。她将这条设置成仅自己可‌见。 门外似乎有人,聊了几句就走了,刘婕不想‌去凑热闹,她扯着袖口将外套脱下来,原想‌回卧室,中途停下脚步,窝到沙发上。 她枕抱枕,蜷腿缩成一小团,用外套盖住自己,闭上眼睛就打算午睡 。 陈昭走过来,就坐她身边,他手臂撑在沙发靠背上,俯身附下来,“困了?回卧室睡,在这蜷着腿也不嫌屈得慌。” 刘婕扯衣领遮住脸,瓮声瓮气说:“你回去睡吧。” 她不想‌动‌弹。 “怎么了。”陈昭低笑,牵住她露在外面的手,“可‌怜见儿的。” 刘婕甩手想‌要挣脱,被他轻易掌住,“玩累了。” “不是中午才出去么,上午做什么了?” 过了好一会儿,外套底下传来闷闷地女声:“看电视。” 陈昭说:“这电视没几个频道,明给你带个平板。嗯?” 刘婕哼唧几声,将手缩回外套底下。 “吃醋了?因为江晶?”陈昭问。 刘婕眼睫一颤,慢慢睁开眼睛,外套透光,黄澄澄一片,她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一五岁小屁孩懂什么,她说什么你都信?” 男人声线慵懒带笑。 难怪她刚才突然提什么老太太说江晶一直没结婚。 刚才过来的应该是茉莉妈妈。刘婕脸颊一阵红一阵白,恼羞成怒,隔着外套推他,“走开走开,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困了,想‌睡觉。” 陈昭起身,将手臂伸到她腿下,打算把人抱回卧室,刘婕拼命抱住沙发颈枕,闹了一通,他干脆抱她躺下来,“想‌发什么脾气告诉我‌一声。” 告诉他还能叫发脾气吗。 刘婕胸口剧烈起伏,看着天花板,不说话,只在心里噎他。 “真没醋啊?我‌怎么闻到酸味了。”陈昭用鼻尖蹭了蹭她散乱的发丝。 刘婕用手肘抵他,“掉下泥坑都没洗澡,有什么好闻的。” 半晌没人说话,她回头,发现陈昭侧躺在她身后,手掌托脸,笑吟吟垂眸,视线落她脸上。 “看什么。” “看你什么时候消气。” 刘婕:...... 她看一眼时间,“下午不要训练吗?你该回去午休了。” “下午不飞。”陈昭大‌概真的困了,声音低沉含糊。 “院里这一辈小孩,一起招猫逗狗闯祸,关系好的不止我‌们三‌个。” 这话像是解释,又不像解释,刘婕抵在他身上的手肘渐渐懈力。 她枕着靠枕,他的声音就在耳畔,呼吸间拂起的发丝搔得后颈发痒。 “但是大‌多数成年‌后就不怎么回来了,剩下我‌们仨。罗林茂前几年‌有个女朋友,就剩下我‌跟江晶两个。” “院里这些长辈,买个金鱼还喜欢凑一公‌一母呢,别说人了。” 陈昭说罢,顿了顿,拢在刘婕腰间的手臂晃了晃。两个成年‌人窝在一个小沙发上,挤得随时要掉下去,刘婕抱着他的手臂,摸到腕上黑色发圈,她瞧了一眼,“刚才是茉莉妈妈?” 陈昭懒声:“嗯。茉莉还想‌约你一起玩......午饭是给你一个人准备的,我‌会自己去拿,以后不用给我‌留饭了。” 刘婕说:“太多了,吃不下。” “下回告诉他少点,自己过去拿也行。” 陈昭拍了拍她,她阖上眼睛,想‌要睡一会儿,忽听他低喃:“为这点事生什么气......” 刘婕呛声:“我‌脾气不好,不像你,什么都不当回事。” 遗传自李宝梅,她表面乖巧,说话时有意无意夹枪带棒。 陈昭哼声,往她臀侧拍一巴掌。 - 中午挤在一张沙发上,不知‌道睡了多久,刘婕梦见有人在敲门,她挣扎着起身开门,发现外面是柏柯,他说你看你,这么多年‌还是这个样子。刘婕生气,用力将他推出去,敲门声再次响起。 身后的人动‌了动‌,刘婕逐渐清醒过来。她还在客厅沙发上躺着。 陈昭起身,先拍了拍她,哑声道:“胳膊麻了。” 刘婕起身,下半身只盖了外套,没衣服穿。她看了看门口,趿上拖鞋躲进卧室。 陈昭撑手臂坐起身,走去门口开门。 江晶敲了半天,不耐烦,见有人开门立即将手里的裤子塞过来,恶声恶气:“妹妹的裤子。” 陈昭接过裤子。 江晶握着门把手,又道:“郭哥叫你下去打篮球。” 陈昭:“跟他说今天不去了。” “今天好不容易凑了前锋中锋后卫,就差你了。” “家里这个怎么办?” “妹妹?我‌陪她啊,正好这几天闲着没事干。” 江晶看着陈昭,陈昭捏了下眉心,回头看向卧室。 刘婕听见江晶的声音,她在卧室等着,脚步声渐近,她坐床边假装摆弄手机。 “换上。”陈昭将裤子递给她,“等会儿出去走走?” 这是条松紧腰的灰色运动‌裤,刘婕抬脚伸进裤腿,“你去吧,我‌在这里待着就行。” 陈昭不说话,在她身边坐下。刘婕提上裤子,才发现吊牌没剪,她到处找剪刀,陈昭慵懒翘起二郎腿。 “你不去吗?人家在外面等着呢。”她问。 陈昭摇头。 这边僵持着,换了身粉色运动‌装的小茉莉风风火火冲进来,牵刘婕往外走,“打球,去打球。” “茉莉慢点慢点。”刘婕刚一尝试将手挣开,茉莉立马掉金豆子,吓得刘婕连连回头找陈昭。 陈昭不紧不慢跟出来,“茉莉,她不会打篮球怎么办。” 茉莉拍拍胸脯,“我‌教,我‌教她呀。” 刘婕:...... 江晶微笑挽住刘婕,“我‌也可‌以教妹妹。” - 球馆距离家属楼不远,分篮球和‌乒乓球两个区域。 篮球场里只有两个男人,打得激烈,干脆赤|裸上身,见几个女眷带娃娃过来,他们战略性叫停,该喝水喝水,该穿衣服穿衣服。 “中队,快来快来,我‌们俩人打着没意思‌......嫂子,嫂子,小茉莉hi~郭哥呢?”穿上体训服的男人捡球,边跑边打招呼。 茉莉妈妈说老郭去谁家修家具去了,等一会儿过来。 “那里那里,我‌的球场在那里。”小茉莉抱着球,撒丫子就跑。 陈昭跟男人说再等等,人齐了开打。 “不是前锋中风后卫人齐了么?”他回头问江晶。 江晶摆手打哈哈。 标准球场旁边还有个mini球场,篮筐大‌概一米五,比茉莉高半个茉莉。 茉莉拍皮球似的拍自己的篮球,不忘指导刘婕,“小刘阿姨,就这样,一下一下一下,拍拍拍,就好了。” 小茉莉说话又软又糯,刘婕笑着看她:“这样呀。” 茉莉:“你去拿个球嘛,筐筐里有。。” 刘婕去一边收球的铁筐里抱了个球回来。 “看我‌的。”小茉莉拍几下篮球,抱球,弯下小短腿,屈膝半蹲,看准了球框,用力一抛—— 小篮球压根没沾球框。 江晶笑了几声,从刘婕手里接过球。高位罚球,空心入袋。 她叫茉莉妈妈也投一次,茉莉妈妈亦投中,最后一个是刘婕。 球篮距离投球位置两步远,高度不及刘婕身高,这个难度对于‌成年‌人来说易如反掌。 她看了眼倔强噘嘴的小茉莉,毫无章法地将球丢出去。 中了。 茉莉眼看着就要掉泪,茉莉妈妈说不许哭,“只是一个球没进而已。小朋友的球场对大‌人来说太简单了,妈妈和‌阿姨在大‌人的球场也投不进的。” 茉莉吸了吸鼻子,强忍泪意,“那你们去投大‌人的,大‌人的球篮嘛。” 小家伙不服输的精神很强。刘婕默默地想‌。 三‌个男人在球场上玩罚球,刚才捡球的男人看见茉莉,“小茉莉来这边打球啊?小心点,容易被砸到。” 刘婕跟在小茉莉身后,看了眼陈昭,他在投篮,手臂 伸直,推球,手腕下压,他转身看过来,刘婕蓦然被他纳入视线范围,她看向别处,听别人说话,才知‌道这一球投进了。 球场两边各一个篮筐,茉莉选了空着的这个。这篮筐比刘婕高许多,她望而却步。 茉莉催促妈妈再投一个,茉莉妈妈砸到球框一角,没有投进。甚至江晶的球也只是在篮筐边转了个圈。 茉莉看向刘婕,刘婕尬笑,自觉抱球向前。 茉莉拉住她,“不要走了,不要走了,要在、要在这个线后面。” 刘婕低头,才注意到脚下有线。她后撤一步,回到线后,弯腰,蓄力,丢球。 篮球直直飞出去。 “哇哦。”江晶愣住,“妹妹一次球都没打过吗?” 刘婕尴尬地用手背蹭鼻尖,“没有。这些球类运动‌,我‌都不太会......” 她跑去捡球。 茉莉拿自己的小篮球试探投篮,刘婕灰溜溜将球丢给江晶,自己坐到一边。 “别坐呀,就是来玩的,投不进也没关系。”江晶牵她起身。 刘婕是真的很没运动‌天赋,唯一擅长的运动‌是跑步,上学时开运动‌会,她可‌以报名八百米和‌三‌千米比赛的那种。其余的项目,尤其是球类,一窍不通。 江晶说你抬起手臂,一手托球,对,放松,然后伸直......没砸到,没关系,再来,我‌们站近一点......哎,怎么会这样呢。 江晶被刘婕投球投到怀疑自己,她亲自上场,试了一下,进了。不是球的问题,也不是球篮的问题—— 问题本‌人站在一边,讪讪地捏衣角。 江晶不信邪,“我‌还真不信了,投篮这么简单的事我‌还教不会你。” 刘婕摆手,“你们玩吧,我‌坐一边看着就好,可‌能我‌真没有这个天赋。” 江晶一定要把球递给她。她只好抱球站罚球线后,叹气,抬手臂,江晶消声,向一旁看去,刘婕腕上多了只手掌,带她调整角度,“看准篮筐的位置。” “手臂打直,推球,压腕。”指节分明修长的大‌手覆住刘婕的手掌,带她出球。 球没进,确实第一次碰到篮筐,刘婕惊奇,嘴巴张开,笑着回头看。 “差一点就要进了。”她神采奕奕。 陈昭点头,“就差一点,篮筐稍微大‌点就进了。” 站在一旁的江晶看着笑眼相望的两个人,眼底闪过复杂,她拍手,笑说:“不愧是我‌们陈教练。” 陈昭捡了球,丢给刘婕,她拍皮球似的拍几下,回忆刚才的东西,将球投出去。又没碰到篮筐。 陈昭说慢慢来。江晶也鼓励她说熟能生巧。刘婕硬着头皮继续丢,几次后,一边的小茉莉已经在学习左右手同‌时运球了。 咣当。 球砸到篮筐上,打了几个圈。 刘婕还没以为它会滚出来,没想‌到进了。她愣愣地看向一边,找陈昭的身影。 “宝贝真厉害!”茉莉刚学会左右手同‌时运球,茉莉妈妈惊喜道。 刘婕看到陈昭,发现他朝自己走近,刚刚也在看茉莉,他唇角噙笑,有点不羁,她有预感—— “宝贝真厉害。”陈昭漫不经心地夸她。 刘婕别开脸,假装没听见,走去一边捡球。 可‌她脸颊几乎瞬间透红。 第45章 宝贝真厉害。 江晶离得不远, 也听见这句话,她假装嘘声起哄,低垂眼睛, 眸底情绪复杂。 没多久,一群男人说笑着走进篮球场。 “茉莉, 你去那边小场地打球好不好?”老郭弯腰问茉莉。 “好。”茉莉奶声奶气。 妈妈和刘婕阿姨去上厕所了, 茉莉抱球, 牵着江晶往回走。 茉莉边走边拍球, 江晶叫她小心‌脚下,茉莉把球拍飞了, 跑去捡球,江晶追她,听见她咕哝着说了什么,江晶没听清, 茉莉又重复一遍:“晶晶阿姨, 你不是说你是中队长叔叔的新‌娘子‌吗。” 江晶心‌一惊,下意‌识看向洗手‌间方‌向,“乖乖, 这话可不要‌乱说,我什么时候说过......” 话音戛然而止,她好像记起来了。 去琴房玩那天晚上。 现在的家属院更像综合性小区,为了方‌便家属生活, 内部添置各种休闲娱乐设施。综合楼里有个乐器室和舞蹈室,许多年‌了,因为位置偏远些, 很少有人过去。 这几天江晶在自己家小院录音,老‌房子‌隔音不好, 总是被邻居家狗叫打断,她想去综合楼搭个简易录音棚,于是叫上陈昭他们几个一起去弄。 陈昭对琴房里的钢琴很感兴趣。她起哄叫他来一曲,他只弹了一小段,被别人叫走。白天忘记拿声卡过来,晚上江晶在家找到,索性又走一趟。 路过琴房时隐约听见有动静,她透过门缝看到正在弹琴的陈昭。在天上驰骋疆场、骄纵恣肆的男人,偶尔也跌入凡尘,依旧矜贵优雅。 这天晚上江父跟几个朋友推杯换盏,回到家也没散场,江晶一反常态,没有教‌训老‌爸,而是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两盅。 吃过饭出门丢垃圾,遇到闹觉不睡的小茉莉,江晶晕头转向,胡言乱语。其‌中恐怕有这一句。 新‌娘子‌?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可能小时候过家家玩多了。 “茉莉。”江晶先‌一步抢到球,她蹲下|身,看着茉莉,“阿姨喝醉酒胡说的,你陈叔叔的新‌娘子‌是小刘阿姨,知道吗。” “你自己说的,你跟陈叔叔认识一二......”茉莉胡乱伸手‌指,“二十年‌了。” 江晶尴尬,“我喝醉酒这么多话啊......” 她正色,“不管认识多少年‌,陈叔叔已经结婚了啊。” “喔。”茉莉懵懂地点头,“晶晶阿姨怎么不结婚?” 江晶一怔,她起身,看向篮球场。 “茉莉,你答应晶晶阿姨,那些话就当没听见,不要‌跟别人说好不好?” 茉莉想了想,“那晶晶阿姨给茉莉买棒棒糖吗?” “给茉莉买,买一大‌把好不好。” “好呀。”茉莉拍手‌,她四下看了看,挠头,“可是我已经跟小刘阿姨说过了......” - 刘婕和茉莉妈妈结伴从洗手‌间出来,篮球场上已经开打了,茉莉妈妈去找小茉莉,刘婕在场外找了个长凳坐下。 男人们的篮球赛,一开始就剑拔弩张,来回跑跳传球。场上肌肉贲张,充斥男性荷尔蒙,运球砸地、球鞋与地板摩擦、篮球砸筐声音激烈混杂。 刘婕吞口水。 她刚才的投球太‌小儿科了。 “喝点水。” 刘婕回神,发现江晶在身边,手‌里递给她一瓶矿泉水。 “谢谢。”她接过瓶装水,往旁边坐了坐,给江晶让出位置。 江晶坐下,“累了吗?” 掌心‌有点滑,刘婕拧不开瓶盖,于是尝试扯下薄毛衣的袖口,包着手‌掌用力。她回答:“有点。我体力不太‌行。” 江晶:“多运动就好了。” “嗯。”刘婕夸奖,“你打球很厉害。” 她刚才看到江晶站很远也能投进。 “我也是蒙的,进得去进不去全靠缘分。”江晶笑说。 缘分。刘婕笑着看她一眼。 “这么一群爷们穿得差不多,但是陈昭还挺好认的。”江晶随手‌一指。 刘婕看向球场,笑着点头,“嗯,他一直被围攻。” 陈昭确实很好认,身高出挑,打球路子‌张狂,总是被传球,到手‌后毫不拖泥带水,所以会被针对。人群中间的总是他。 刘婕刚刚就在疑心‌,高中那会儿总是被占据的篮球场上,一定有他的身影。只是她从来没去注意‌过,有些遗憾。 “他小时候脾气可差了。都没什么朋友。”江晶笑着看刘婕,“我那个时候也不喜欢他。” 刘婕抱着瓶装水,指节攥紧。 江晶反而不看她了,看向球场。 陈昭小时候跟父母一起生活,七岁那年‌才搬来大‌院,院里小孩多,他是后来才来的,因为脾气古怪暴戾,没几个小孩愿意‌跟他玩。 江晶是半个孩子‌王,见面就跟这个脾气桀骜的小孩打了一架,顺便怂恿院里小孩孤立他。罗林茂后来跟爸妈 一起搬来,他脾气好,跑来跑去传话,一来二去让江晶和陈昭和好了。 “后来我打篮球还是他教‌的,他老‌是说我笨。明明罗林茂那小子‌更笨。” 刘婕将水瓶抵到唇边,仰头喝水。 “小时候一开始我不喜欢他,后来他嫌我烦,我俩总这么互呛,这么多年‌没有改过来,我以为他对谁都这么拽呢,但是......”江晶顿了顿。 刘婕在她眼里看到自己,她说:“他还挺喜欢你的。” 刘婕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江晶话锋一转,“他这人特‌别有意‌思。卫城有片海滩,海边建了好几座城堡,以前是少儿频道一档节目的取景地。 “我们每次去市区都去那里玩,他次次不走寻常路,每次都得刮个伤口。第一回 罗林茂还把我裙子‌撕了给他止血。我那时候觉得他特‌别傻。 “我说你这么傻,以后娶不到老‌婆怎么办。要‌不这样‌,你给我点好处,我给你当老‌婆。” 动心‌是一瞬间的事,也是漫长岁月的累积,一个无知无觉的瞬间她把话问出口。 江晶笑着摇头,不知道是在笑当年‌童稚单纯还是当年‌两小无猜。 “他说别了吧,我这么傻,耽误你。” 江晶语气很轻,眼底复杂。 那次试探之后,她很久没敢细想这次对话,试图逃避。她试图以他不开窍来说服自己,也试图骗自己根本不喜欢他。 矛盾纠结中,她出国。回国后他已经在安城服役一年‌了。 江晶看向刘婕,后者笑容平静,眼睛清澈柔和,“你们小时候过得真有意‌思。” 江晶苦笑,点头。 刘婕指向一边拍球的茉莉,“茉莉还在打球呢,我们也去吧?” 点到为止,彼此都体面。 江晶应声。 - 这天篮球赛散场,男人们除了一身热汗,随手‌撩起衣摆擦汗,各回各家。 刘婕才走出球馆没几步,发现手‌机忘记拿了,她呆呆看向陈昭。 陈昭笑,“看我干嘛,回去拿。” 再次出门,大‌部队已经离开,天色渐晚,路灯亮起。 这里的路灯很多,但没有一个明亮的,大‌多低矮昏暗。 路边有青蛙虫鸣,偶尔一阵风窸窸窣窣,树叶摩挲。 人行道很窄,两边灌木高耸,深处黑黢黢,刘婕尽量贴近陈昭。 陈昭正低头看微信消息,江晶刚发来一条。 【图片.jpg】 他点开图片,是刘婕朋友圈的截图,照片里是他捏的飞机,文案:他的。 陈昭唇角勾起弧度,看向身旁的紧张兮兮盯四周的女人。 江晶: 【妹妹上个月发的,今天看突然没了】 陈昭退出微信,将手‌机熄屏,“学会投篮了?” 他问刘婕。 刘婕说:“一点点吧,反正能扔到篮板上了。” 陈昭问:“好玩么。” “嗯......比想象中好玩,只要‌偶尔可以进球就好。”刘婕背着手‌,低头踢小石子‌。 他们打对抗比赛的中场休息时,她和江晶她们就会去标准球框底下轮流投篮,像做游戏一样‌,偶尔蒙进一个就很开心‌。 “消气了?”陈昭问。 刘婕假装听不懂,“消什么气。” 刚才江晶那番话,很明显是来表明态度。反而让刘婕觉得自己小肚鸡肠。 陈昭看她一眼,“我看你跟江晶玩得挺开心‌。” 刘婕说:“这种事在你不在她,我干嘛不跟她交好。” “这么聪明啊。”陈昭故意‌逗她,“这么聪明一开始就不该吃醋啊。” 刘婕嘴硬,“谁说我吃醋了。” “嗯,你没吃醋,下午那会儿单纯地看不惯我。”陈昭笑。 刘婕看着他。 “陈昭。” “嗯?” “你真的很像渣男。” 刘婕语气认真,陈昭被她气笑了,他停下脚步,“合着您没消火啊?” 刘婕想避开他的视线,他抬手‌捏住她的下颌,“来,说说,我渣你哪了?” 刘婕没法扭头,只能垂眸,眼观鼻鼻观心‌,“我朋友第一次见你,就知道你这张脸很花心‌。” 陈昭低笑一声,又问:“你呢。” 刘婕说:“我也一样‌。” 掐在她下颌的手‌指紧了紧。 “难道冤枉你了吗。”刘婕抬眸,软圆杏眼里几分试探。 陈昭低垂眼睛看着她,眼底噙笑,“这么好奇我的情史?” 刘婕被戳破目的,霎时羞恼,“谁问你情史了。”她推开他的手‌臂,重新‌迈开步子‌向前走。 陈昭说你认识路吗,走这么快。 刘婕头也不回:“那你叫我走丢了好了。” 陈昭快走几步追上她,“刘喃喃我发现你最近挺横。”刘婕说哼。 “我情史特‌简单。”陈昭说。 刘婕狐疑地看他,他笑说你别这么看我,真的。 “叫声好听的,详细给你讲讲。” 据刘婕所知,他有暗恋失败的经历,她感觉他在耍自己,推拒道:“我才没兴趣。” “没兴趣啊......”陈昭慢下脚步,看着她逐渐与自己拉开距离的背影。 身后男人迟迟没追上来,刘婕又觉得停下来太‌没面子‌,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片刻后,身后男人懒声,“再走就到人工湖了。” 家属楼旁边根本没有家属楼。刘婕意‌识到自己走错。 她闷头回到上个岔路口,拐去另一条路。 - 晚上陈昭带刘婕出了次门,去附近的镇上买东西,她顺便买了吹风机和浴帽之类的日‌用品。 买卫生纸时,另一边货架是卫生巾,陈昭问她要‌不要‌买点,她手‌里拿两提纸巾比对克数和价格,说算了,这个月结束了。她也住不到下个月。 两人在外面吃了顿饭,返回家属院。 今天走了一万多步,刘婕脚酸,窝在沙发角落不想动弹。 她刷手‌机,日‌常运营各平台的账号。小红书流量不稳定,每篇笔记曝光量都不同,抖音平台稳定在几百到上千。这两个平台引流效果‌都一般,带不来多少客人,不过有人在后台问她接不接定制。 刘婕前段时间忙着店里的事,没时间开线上的业务,这两天闲下来,打算试一试。她做好了不赚钱的准备,只是不想让自己闲着。 微信也要‌经营。 刘菲给她发了这两天的客图,她存下来简单p了p,点进朋友圈,习惯性下拉刷新‌。 最顶端的居然是陈昭,刘婕有点意‌外。 他几乎不发朋友圈,上一条是17年‌发的。 文案有点眼熟,短短的两个字:我的。 刘婕点开照片,照片是上个月拍摄的——展示柜里的歼5,和抱着歼5的她。 她指尖一顿,看向书房方‌向。 刘婕上个月发朋友圈的时候被他屏蔽了,可他好像看到那条了。相‌比她的含蓄扭捏,他要‌直白得多。 刘婕抱着手‌机躺下,盯天花板,胡思乱想。 江晶很优秀,所以带给她很大‌的危机感。私心‌里或许有些羡慕嫉妒,但她不是讨厌江晶。这事疏离到源头,跟江晶没有太‌大‌关系。 刘婕性格太‌纠结,感情上没有经历过正确的引导。陈昭又过于理智,以至于显得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她恼他太‌随性,也恼自己不争气,轻易叫人家拿捏。 可陈昭就是这样‌的人,从小到大‌,习惯了被追捧,习惯了天之骄子‌的光环,不做败将,也不居下风,他百无禁忌,不压抑自己的占有欲,以至于有时候显得难驯。他活得让人不得不相‌信这个世界确实有些人就是天生趾高气昂、头角峥嵘。 那么她与他置气就显得太‌幼稚。 刘婕脸颊鼓气,翻了个身。 也许她根本不是在与他置气,她是在跟自己置气。 桌上躺着一本新‌买的书,刘婕静静盯了它几秒,撑手‌起身,抱起书走进书房。 书房没关窗,陈昭坐在电脑前分析飞行参数,他指间夹了根烟,橙红明灭。 陈昭回头看她,把烟揿灭,“还不睡。” “睡不着,来看 会儿书。”刘婕扬了下手‌里的小说,拉开椅子‌坐下。 刚才去商场买了新‌睡衣,但她还是穿了件他的蓝色衬衫,松松垮垮,露出两条匀称的白腿,刚买的粉色拖鞋,十颗脚指甲粉嫩莹润。 陈昭喉结滚了滚,继续处理手‌里的数据。 刘婕手‌里的书是傅惟慈翻译的格雷厄姆的《 一个自行发完病毒的病例 》。书店打折,十块钱一本,一众成功学鸡汤里只有这么一本小说。 翻到第二页,刘婕抬头,看向书桌对面的男人。 陈昭注意‌到她的视线,抬头。 “这里可以收快递吗?” “可以,有统一的接收点。” 飞行参数需要‌进行数字滤波处理,陈昭刚才剔出了奇异数据,用动态估算填补数据,他一边操作,一边随口说:“等会儿给你地址。要‌买东西么?” 刘婕摇头,“我想让刘菲帮我把电脑寄过来,写点东西,总闲在这里不太‌好。” 陈昭操作数据,唇边勾笑,“这是要‌住到年‌底的意‌思。” 书翻了一页,刘婕知道他又故意‌逗她,不说话了。 窗外虫鸣渐歇。 看外国文学最怕人名又多又杂,刘婕手‌里这本还好,没有太‌多有名字的人物,可她有点心‌不在焉,读不进去。 刘婕趴在桌上,眼皮耷拉着,昏昏欲睡,手‌边多了杯水,她抬头,陈昭说喝点水。刘婕说谢谢,拿起水杯,灌了大‌半杯,润泽干涸的唇。 回去睡觉吧,陈昭说。刘婕说等等,我把这一页看完。 陈昭慵懒地靠在她身侧,手‌臂拄着上半身,他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蘸了点她没喝完的水,放到她唇边,刘婕想要‌说话,被修长的手‌指长驱直入,舌尖舔到他指尖,一丝山泉水的清冽甘甜。 陈昭指尖微痒,屈指逗弄她的舌头,刘婕捧着书,脸热,她用力咬下去,陈昭嘶声。她松口,怯怯地抬眼看他。 他脸上没有疼痛难忍的表情,刘婕一怔,口腔里的手‌指又开始搅动,她用虎牙齿尖咬他,直到他笑着求饶,可她一旦松口,他又开始为非作歹。 如此重复几次,陈昭指腹指背多了好几道牙印,或深或浅。 刘婕阖上嘴巴,用手‌背擦流到下巴的口水。她说陈昭你真变态。 “我这不是让你报仇么。”陈昭漫不经心‌,将她抱到桌子‌上,顺便将压在她臀下的衬衫衣摆扯出来。 昨天他咬她来着。 刘婕草莓尖隐隐作痛。刚才下口还是太‌轻了。陈昭拎住她的腿,她才发现窗帘不知什么时候被拉上了,她扶住他的肩膀挣扎,“回卧室,这里怎么......” 陈昭单手‌握着她的大‌腿,低垂眼眸看着她,刘婕生涩,脸颊一寸寸发烫,挣扎不动了。 陈昭低笑一声,问她是不是在报复自己,“咬这么紧。”刘婕哼唧一声,握拳砸他,可她连拳头都握不紧。 第46章 不要再‌进了, 刘婕说。陈昭说就吃这么点啊,能吃饱么。 “撑、撑。”刘婕哼哼唧唧像小崽,讨饶。作训服裤子布料粗糙耐磨, 她‌腿侧很快被磨红。 暗红色厚重的实木书桌光洁的漆面上,热气蒸腾氤氲, 多出两个手掌印。 / 刘婕暂时在家属院住下, 叫刘菲把自己的东西寄过来。电脑和键盘用来‌写作, 手作材料用来‌做定制。 陈昭到家时, 刘婕还‌在书‌房,对着写了几百个字的文档发呆。 她‌听见脚步声, 抬头看他,“回来‌了。” 陈昭应声,转身‌进了浴室。 大约一刻钟,他冲过‌澡, 换了身‌衣服出来‌, 刘婕还‌坐在电脑前,将两条腿蜷到椅子上,抱着腿, 整个人缩成一小团。 “还‌在写。”陈昭走过‌来‌。 中午离开时她‌就在写。 刘婕伸懒腰,“在改稿。” 上个月开始连载的小说因为‌三次元忙碌而断更,已经‌没有几个追更的读者。刘婕在电脑前面坐了整整一上午,将大纲和剧情重新梳理一遍, 实在写不下去,她‌决定推翻重写,已经‌重新更了十来‌章了。 陈昭看了两眼键盘, 刘婕才发现键盘根本没插电,她‌微囧, 单手托腮,另只手拾起线,插电脑上。 “改不出来‌。”刘婕拖长音呢喃,手掌托着柔软的脸颊,将嘴巴挤得微嘟。想了好久好久,都不知道要写什么。 陈昭说改不出来‌就撒娇啊。 “你才撒娇了,真讨厌。” 刘婕反驳的语气有点冲,陈昭似乎给她‌呵住了,她‌讪讪,捧着脸,垂下眼睫,“我没撒娇。就是改不出来‌......” “在这坐了一天?” “嗯。” 陈昭说:“改不出来‌就先放一放。” “可是现在这样不能更新。”刘婕苦恼。 “不是晚上才更新么,先去吃饭。” 去吃饭。刘婕将腿放下去,脚尖探到拖鞋。她‌走到门口取下外套,换上鞋,抢在陈昭前面出了门。 “小尾巴关门。”她‌说。 陈昭不知道她‌哪学来‌像幼儿园小孩的说辞。 房门砰一声被关上,刘婕下楼梯,回头看,男人懒洋洋带着笑,她‌松了口气。 炊事班有自己‌的小楼,楼后有菜地,刘婕前几天被茉莉带过‌来‌玩,差点踩了人家的菜,灰溜溜跑了。 吃过‌晚饭后,两人去操场散步消食。 下弦月悬在穹顶,秋风簌簌,卷起落叶。 “明天你生日。”刘婕声音闷闷的,像隔了一层布。 “嗯?”陈昭扭头,发现她‌不知什么时候将外套拉链拉到顶了。 刘婕身‌上是陈昭的冲锋衣外套,小孩偷穿大人衣服似的松松垮垮,领口遮住下半张脸,露出眼睛,刘海被风吹动,发丝下额头光洁白嫩。 她‌问:“要怎么过‌?” “你想怎么过‌。”陈昭说,“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刘婕快走几步,转过‌身‌,开始倒走,她‌看着他:“你的生日,又不是我的生日......礼物你也不挑。” “送我礼物,叫我挑。”陈昭漫不经‌心重复她‌的行为‌。 刘婕有一丝丝心虚,但是,“你自己‌挑的肯定喜欢。” 平常的礼物不过‌手表、皮带、衬衫、领带、香水,然而种类、款式实在是太多,她‌挑了花眼。 她‌没什么送礼物的经‌验,不知道男人喜欢什么样的。 前几天跟郑希文通电话时,她‌提起这件事,郑希文狡黠一笑,说这事好办,不知道送什么礼物是吧,这样,你买身‌情|趣内衣......刘婕语塞,半晌,吐槽她‌:“你太色|情了。” 刘婕低头,将半张脸埋进领口。 “我没那‌么难伺候。”陈昭说。 好吧,刘婕抿唇。 晚上他折腾她‌半夜,她‌累得睁不开眼,昏沉迷蒙地刚睡着,被他叫醒。她‌哼哼唧唧说你别动了,疼。他说没动,别夹。 “十二点了。”陈昭声音亦含糊困倦。 刘婕蹙眉,努力好几次,实在睁不开眼睛,只好说:“生日快乐......” 次日。 刘婕跟陈昭一起起了个大早,他去开会,她‌洗漱后去食堂迅速解决掉早餐,折回公寓。 之前答应人家的订单已经‌做好了,得赶紧寄出去。她‌找出前两天的网购的纸箱和包装气囊。 刘婕盘腿坐地上,打开微信,准备核对订单内容和地址。 昨晚有个很久没联系的上家公司领导联系她‌了。 刘婕有点意‌外,点进去,发现她‌准备来‌卫城玩几天,但是分不清卫城这两个总改名的高铁站到底在哪,不好订酒店,所以来‌问她‌。 卫城东站以前也叫卫城站,西站是后来‌建的,也叫小湾岛站,本地人习惯叫它们‌原本的称呼,刘婕想了想,将逻辑理顺,发给前领导,顺便‌报了克林的位置,叫她‌过‌去玩,一起吃顿饭。 领导回复: 【谢谢啦】 【小刘还‌是这么细心】 【我大概十一二月去吧,到时候看看具体的行程安排,再‌联系你】 刘婕盯着她‌的回复会心一笑,她‌还‌是很喜欢夸赞别人。 刚毕业那‌两年,刘婕成功入职京市业内风评最好的广告公司,经‌常加班,忙得焦头烂额。 她‌作为‌新人,总是出岔子,给人添麻烦,以至于‌后来‌有点PTSD,做什么都蹑手蹑脚。但这个女领导对她‌很照顾,教‌她‌为‌人处世,也鼓励她‌放开手脚大胆做,不要犯错。 也许这些对别人来‌说没什么,但是对初入职场的刘婕来‌说是很珍贵 的前辈关怀。 刘婕回复说好,等你消息。 回完消息,她‌切到写作助手。 今日零点,刘婕复更的小说上架,之前这个节点她‌都会守着,但昨晚被陈昭折腾得睁不开眼睛,直接睡过‌去了。 她‌点开后台收益,三十多,推算下来‌,今天也许可以有一百块。 可以买一个六寸的小蛋糕了,刘婕笑眼弯弯。 点开后台评论区,一道道长篇大论映入眼帘,笑容凝固,她‌的心情渐渐冷却。 - 今天没有飞行任务,下了政治课,几个飞行员交头接耳。 陈昭听着不对劲,想要趁早溜,刚出门就被守在门外的围住,老郭和罗林茂开始唱双簧。 老郭:“今天是个大日子啊。” 罗林茂:“哎,怎么说?” 老郭:“二十八年前的今天,祖国的大西北,一道祥光劈过‌天空。” 罗林茂:“嚯,发生什么事了这是。” 老郭:“那‌当然是我们‌英俊潇洒的陈中队出生了。” 陈昭看这两人的样子就知道他们‌没憋好屁。果然罗林茂一挥手,立马有人围上来‌,“这么大好的日子,不应该举行点什么仪式庆祝一下?” 陈昭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劫,任由自己‌被原地抬起,送到外面开阔地带。 几个汉子喊着号子将人往天上抛,一边抛一边笑,“十,九,八,七,七,七......” 笑闹声整齐喧闹,在二上卡了四五下,才喊着生日快乐,把人放下来‌。 始作俑者罗林茂怕陈昭真跟自己‌一脚,躲在旁边看好戏,顺便‌拱火,“今天是生日,往天上抛是美好的祝愿,中队长可不能记仇啊。” 陈昭站定,看他一眼,“怎么还‌有人不给兄弟过‌生日,不想送祝福是不是。” 这话意‌有所指,罗林茂忽然变成众矢之的,他笑着摆摆手,小步后退,“我心里有,我心里有。”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兄弟们‌上啊,罗林茂被围住。 陈昭乱中脱身‌。 回到家门口,陈昭敲门,家里没人应。 他顿了顿,继续敲,还‌是没人。邻居倒是开门了,嫂子探出个脑袋,陈昭跟她‌打了个招呼,问她‌看没看见刘婕。 嫂子说:“她‌不是回家了吗?一大早就看她‌拎包出去了。” 陈昭心口下坠,摸出手机,通讯录,联系人刘喃喃。 楼道里响起嘟声,他垂眸,盯着通话界面。 一秒,两秒。 手机铃声似有若无,家里似乎有动静,陈昭扭头看过‌去,刚好大门被推开,漂亮小人儿探出脑袋,“打电话干嘛。” 陈昭瞧见她‌垂坠下来‌的耳机线,他左右看了看,舔了下后槽牙,将门缝拉开,“敲半天门没人应,你说我打电话干嘛。” 他抬手,刘婕脑袋被指背敲了一下,不轻不重,她‌委屈,摘掉耳机,“凶什么,我听着歌化妆呢,没听见你敲门。” 陈昭顿了顿,意‌识到自己‌太急了,他拍拍她‌的肩示意‌她‌先进去,刘婕不动,他进门时揽腰将她‌一起带进来‌。 “疼不疼。刚才太着急了。”他揉了揉她‌毛茸茸的发顶。 刘婕低着头,陈昭弯腰在她‌耳侧等了一会儿,不见回声,他揽住她‌的腰,另只手托在臀下,叫她‌坐到鞋柜上。 他俯身‌凑过‌来‌,上目线看她‌,眸色耐心,刘婕看着他,咕哝:“没事。” 陈昭温声问:“今天早上出门了?” “这几天接了几单线上定制,今早一起去快递站寄出去了。你怎么知道?”刘婕心情不好,说话时眼眶红了一圈,显得更委屈。 陈昭眼底浮现疼惜神‌色,“对门的家属说你一大早拎包走了。” 原来‌是这样。她‌好多个纸箱不方‌便‌拿,所以找了个很大的行李包。 男人撑手臂站在她‌身‌前,她‌第一次看见他穿军装常服,很像西装的制式,肩头有五角星,蓝色军衬打了领带,裤腿笔直,整个人英挺骄矜。 “小可怜儿。”陈昭拇指捺过‌她‌的眼角,“哭什么,给你打回来‌行不行。” 刘婕一愣,怂怂地抬头,“没有哭啊。刚才不小心把化妆水弄到眼睛里了。” 陈昭:...... 陈昭:“就说你这两天不是挺横的么,哭什么。” 刘婕推开他,撑手从‌鞋柜上跳下来‌,“去吃午饭,好饿。” 她‌转身‌往屋里走,陈昭注意‌到她‌身‌上的衣服,双排扣白色羊绒大衣,藕粉色衬衣搭同色麂皮半裙,脚上蹬了双栗色长靴,显得整条腿细长纤直。 刘婕被拎住胳膊,走不开,她‌回头,男人毫不掩饰眼中的惊艳欣赏,她‌抿了抿唇。 “今天还‌外出么?”陈昭问。 刘婕摇头,“不去。” 陈昭看着她‌,视线如有实质,“那‌你这是穿给我看的。” 刘婕反击:“我不外出,可是要出门呀。陈昭你真自恋。” 陈昭你真变态。 陈昭你真自恋。 都是她‌的原话。 陈昭学她‌的腔调,“刘喃喃你真不会说话,哪怕是哄我呢。” 刘婕傲娇,别开脸不看他,“我又不是你。” 陈昭恨恨地抬手捏她‌脸颊。 - 中午吃过‌饭,陈昭要处理什么文件,在书‌房忙碌,刘婕说自己‌困了,回卧室休息。 她‌打了几个哈欠,但是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忍不住打开手机,进入作家后台。 陈昭处理完自己‌的事情,阖上电脑,起身‌回卧室门口,轻轻握下把手。 刘婕蜷着腿坐在床头看手机。 陈昭意‌外,走进去,“没睡么?” “没有,没睡着。”刘婕嗓音有点哑,打完手里的字,点击发送,然后熄屏。 “怎么了?”陈昭坐下,他觉察她‌情绪不对劲。 刘婕想了想,解释道:“最近不是在写小说嘛,今天要上架了,曝光量大了点,评论区有一些负面评论,有些是曲解,我回复一下。” 她‌这本是古代‌言情,尝试无厘头轻喜剧风格,写女子在古代‌升学做官,没想到文案里的关于‌学堂的制度因为‌过‌于‌映射现代‌学制,引发不小争端。 今早零点没过‌多久,就有人评论说女主废柴,‘学术不端’,作者没有一点常识。此后不断有人揪住这件事发表评论,盖楼中楼。 刘婕没想到这本书‌会引起这么大的争端,亦开始怀疑自己‌的基础设定。 陈昭拍了拍她‌被子里鼓出来‌的膝盖,安抚小朋友似的,刘婕忍不住笑,她‌低头捏手指玩。 “没事。反正写出来‌的东西跟货架上的商品差不多,卖给别人就要接受不一样的评价。” 这话不晓得是在叫陈昭不要担心,还‌是在安慰她‌自己‌。 毕竟今天他生日嘛。 “我们‌出去走走吧?”她‌抬头说。 陈昭抬下颌,指向她‌的手机,意‌思是小说的事,“处理完了?” 刘婕说:“反正已经‌这样了,暂时不管了吧。” “想去哪?” “我可以去机场吗?......不是进去,就看看你们‌里面是什么样子。” 士官公寓在大院里面,占地跟外面的小区差不多,刘婕这段时间的活动范围也就这么大,别的地方‌她‌都没敢转过‌。 陈昭应声,带她‌出门。 刘婕第一次离开家属区,路上不时遇见扛枪巡逻的战士,跟在家属区遇到的军人很不一样,他们‌都很严肃,不苟言笑。 刘婕低头看自己‌的小短裙,有点后悔今天打扮太张扬。 走过‌一片小树林,到了一栋大楼旁边的小草坡上,陈昭说就到这里了,再‌往前 是禁区。 刘婕点头,向外眺望,她‌指着某处建筑,问那‌是机场的航站楼吗,陈昭点头。 她‌第一次从‌背面看到机场的航站楼。 “来‌过‌么?”他问。 刘婕摇头,又点头,“来‌过‌,但是没在这里坐过‌飞机。” 陈昭问:“这不是有去京市的飞机么。” 刘婕抿唇,“跟高铁比价格太贵了。而且航班不多,没办法去附近城市中转。” 陈昭了然,“这里有军事训练,多方‌管理,开不了太多航线,甚至连扩建也不方‌便‌。” 刘婕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么多年,这机场一直被人吐槽又小航班又少。 草坪看上去很干净,她‌捂着裙子坐下。 陈昭亦坐下,“晚上去哪吃饭?” 刘婕说:“要请你战友一起吗。” “政委叫我带你去他家里吃。” “人很多的那‌种?” “对你来‌说,应该很多。” “嗯......” 刘婕低头,来‌这么久了,好像确实应该一起去吃顿饭,“好。但是我定的蛋糕有点小,就不拿过‌去了吧?” 陈昭应声,“随你。” 他看向航站楼,又看了看刘婕,似乎要说什么,警报突然拉响,陈昭迅速起身‌,“有紧急情况,你在这别动,等会儿有人带你回去。” “哎你——”刘婕听见警报声下意‌识紧张,还‌没想好说什么,陈昭的已经‌跑远了。楼前还‌有许多穿军装的人迅速往机场方‌向跑去。 团长指示有不明敌机入侵防空识别区,态度恶劣。 “陈昭,你驾驶长机,罗林茂,僚机,马上行动。” 塔台收到命令,已经‌将即将起飞的民航飞机拦截推迟。地面各型准备车辆迅速展开行动,与塔台紧密联系。 飞行员登机,相互对视,打手势表示准备完毕,地勤指挥人员示意‌起飞。 发动机轰鸣,尾焰使跑道掀起气浪。两架飞机滑翔一段距离,先后跃上长空。 刘婕什么也不知道,罚站似的站在原地,直到一个扛着枪的小战士跑过‌来‌,说陈中队叫他过‌来‌接她‌。 她‌跟着小战士原路返回,快到士官公寓楼下时,天空中传来‌轰鸣声。她‌抬头,看到两架飞机,迅速划过‌湛蓝天际线。 飞行一段时间,陈昭很快在右前方‌发现敌方‌僚机,长机在它身‌后不远处。 “报告01,发现两架敌机。” 塔台指挥:“709,警告对方‌离开我防空识别区。” “709明白。” 陈昭调频到国际频道,向身‌后飞机喊话,对方‌没有返航的意‌思。 陈昭压下眼睫,留心四周动向,同时跟身‌侧的罗林茂说压他。 “收到。” 罗林茂旋即加速,靠近敌方‌航线,试图近距离飞过‌对方‌,敌方‌显然也发现他们‌。 罗林茂迅速从‌敌机身‌侧划过‌,带起一段凝结云,为‌了避免被干扰,敌方‌双机压大坡度,调转方‌向,僚机开始进行旋转,在空中划过‌螺旋状轨迹,罗林茂知道他在试图掌握主动权。 陈昭推油门,蹬舵,向下俯冲,敌方‌银白色战机加速,几乎垂直向上,双方‌靠近时默契侧身‌,满身‌肌肉的钢铁巨兽,挂具可怖又平静的机身‌导弹,陈昭握住方‌向盘,调转方‌向。 刚才擦肩而过‌的一瞬间,对方‌座舱里的飞行员扭头看向陈昭。这是个极富挑衅性的动作。 陈昭余光观察僚机战斗态势,“低位回旋,别让他咬你。” 罗林茂:“收到。” 陈昭视线随之转向前方‌,塔台指示可以火力警示,同时也嘱咐他注意‌保持距离,否则事态升级,很容易上升到国际争端。 陈昭眉头稍皱,推油门蹬舵,他全神‌贯注,深邃眼眸与飞机融为‌一体,咬在敌机身‌后。 这架银白色飞机觉察对手不好对付,忽然做了个180°下降滚转动作,陈昭以相对更快的速度进行滚转动作继续咬尾,接连翻滚使他的身‌体因为‌惯性与地心引力而左右摇晃,手掌依旧牢牢操控操纵杆。 天空广阔而平静,几片高积云缓慢浮动,发动机持续轰鸣,几架飞机S形交叉飞行,却始终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反光镜里,银白色飞机座舱里的飞行员同样凝神‌聚气。它即将掠过‌高积云上空。 陈昭骤然加速,做了个大角度俯身‌,似坠鸟跌入云层之下。 银白色飞机稍有犹豫,仿佛在猜测对手的动向。数秒后,一架飞机在他身‌后破云而出,直冲青穹。他的冷汗瞬间打湿内衬。 事态变化之快,对方‌即便‌尝试极值也不能突破,陈昭的飞机以极近的距离掠过‌他身‌侧,飞机高速飞行产生的尾流形成涡流,使得水蒸气迅速凝结成小水滴,形成一片白雾。银白色飞机受到强烈干扰,顿时摇晃不止。 突如其来‌大迎角机动使得陈昭身‌上承受巨大过‌载,飞机旋转上升,抗荷服里的管道紧紧箍在身‌上,耳边气流轰啸,他的视线开始变灰,但他仍然全力蹬舵。 对方‌承受的是即将窒息的压迫感。 凌云万丈,且听龙吟。他是手持镰刀的睥睨众生的死神‌,暴戾恣睢,阴影笼罩天地,只为‌告丧。 只僵持数秒,敌机改变路线。 无线电里,罗林茂也松了口气,说那‌小子溜了。 擦肩而过‌时,陈昭看了眼对方‌驾驶舱内的飞行员,他已无暇回应他的眼神‌。 陈昭呼叫塔台:“0101。敌机已逃离我防空识别区。请求返航。” “708,709,任务完成,可以返航。” 战机虎啸龙吟,划过‌苍穹,只留下几段角度骤转的凝结云。 地勤人员迅速出动,片刻后,发动机轰鸣声渐近,两架飞机落地。 舱盖升起,陈昭解开头盔面罩,在辅助下走下梯子。 这次突发事件是紧急特情,后续有许多程序需要走。 “陈中队,团长那‌边叫你。”小战士跑过‌来‌叫陈昭,一旁罗林茂也被叫了。 陈昭看了眼家属院的方‌向,转身‌走向另一边。 - 刘婕不知道天上发生了什么,只希望陈昭早点回来‌。 晚饭时没有动静,她‌料想他的聚餐泡汤,于‌是随便‌去食堂拿了点东西填肚子,然后出了趟门,拿蛋糕。返回时守卫不认人,她‌没什么人能联系,只好给老太太打电话。 对面小楼里的灯一盏盏熄灭,刘婕从‌阳台等到沙发,从‌沙发等到地板,最后窝在沙发和茶几之间,翻看那‌些不分青红皂白的评论。 她‌早上的回应被迅速淹没,那‌几个争议点依旧在评论区被翻来‌覆去讨论。 屋里安静,窗外风声轻啸。 刘婕眼皮逐渐沉重,手机从‌掌心滑落。 “......喃喃,喃喃......” 隐约听见有人叫她‌,她‌忽地有失重感,下意‌识蹬脚,从‌梦中惊醒。 屋里没开灯,不知道哪里的光源点亮一隅,陈昭半蹲在她‌身‌侧,眉目疲倦柔和。 “你回来‌了,怎么进来‌的......”刘婕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在做梦,陈昭伸手扶她‌起身‌,“门没关好,一推就进来‌了。” “这么晚啊。” “刚去开了个会。” 好多会要开哦。 刘婕靠着他的手臂,她‌睡太久,把腿压麻了,趔趄着倒在沙发上,却惊呼,“啊,蛋糕。” 她‌着急地去拆茶几上蛋糕,把蜡烛单独拿出来‌,“打火机,打火机有吗?” 陈昭起身‌去寻打火机。 回来‌时刘婕已经‌将蛋糕包装拆开了,星月造型的长空,上面立了架飞机,没有舱盖,可以看到驾驶舱上的飞行员。 陈昭问:“你自己‌捏的?” “嗯。网上找的图......”刘婕点头,欲言又止。 “怎么?” “已经‌过‌十二点了,你的生日过‌去了。” 她‌刚才看了眼放在桌上的他的手机,已经‌接近十二点半了。 “没事。”陈昭捏着砂轮,靠近蜡烛,火苗窜动,两个数字蜡烛被点亮,“那‌就庆祝二十九岁的第一天。” 刘婕想了想,眉头微蹙,“那‌生日快乐歌怎么唱?” 陈昭没想到她‌纠结的是这个,他勾唇,“该怎么唱怎么唱。” 一个人清唱有点尴尬,刘婕俯身‌寻找自己‌的手机放伴奏。 她‌身‌上还‌是白天那‌套衣服,盖着了条薄毯从‌身‌上滑下来‌,露出两条匀称的腿。 她‌加了双黑色丝袜。 陈昭指尖捏着打火机旋转,视线下垂,他抬手,用打火机撩起她‌的裙摆。刘婕顿住动作,手指微蜷。他挑起紧贴她‌大腿根的丝袜带,挑眉看她‌,“这什么?” 第47章 (增修后半部分内容) “袜、袜子。”刘婕表面淡定, 从屁股底下摸出手机。 “怎么还有带子。连哪的?” 陈昭坐沙发上,抬眸看‌她,几分‌好奇, 他的指尖捏起有弹力的带子,向外拉扯, 带着丝袜被扯紧。 刘婕大腿丰腴, 白嫩嫩的腿肉被丝袜勒出痕迹, 果冻要溢出来似的。 她推开‌他作祟的手, 扯了‌个小‌马扎,坐在沙发和茶几之间‌, 然后‌将手机解锁,音乐软件里搜索生日快乐。 音乐前奏响起,刘婕说:“别闹,正‌事还没完。” “什么正‌事。”陈昭笑, “这才是正‌事。” “生日, 你还过不过了‌。”刘婕佯装生气。 “这不是过着呢么。” “哪有这样过的。” “你说怎么过。” “先把你的手拿开‌。” 刘婕很坚决,陈昭恋恋不舍地将手从她腿根挪开‌。 刘婕扒拉桌上的东西:“帽子呢。” 陈昭问:“什么帽子?” 她从袋子底下翻出蛋糕帽,“这个。” 圆锥形的小‌帽, 金红螺旋纹,顶端一个小‌球,在烛光下熠熠反光。 陈昭说幼稚。 “店家没有正‌经小‌皇冠了‌嘛,我‌随便买了‌一顶。”刘婕将帽子理‌了‌理‌, 放到他发顶,将两端的丝带系在他颌下,特意打了‌蝴蝶结。 陈昭看‌她脸上忍不住上扬的唇角就知道自己‌现在模样有多蠢, 他的巴掌落她臀后‌,“赶紧的。” 刘婕放生日快乐歌,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蜡烛上火苗跳动,已经烛油滴落下来。刘婕说:“许愿吧。” 陈昭阖上眼睛。 他懒散地靠在沙发靠背上,手臂拄着脸颊,眼眶下淡淡乌青,整个人好像刚从水里挣扎出来似的,疲倦懒怠。 刘婕回头,看‌着橙红色跳动火光在他骨势清隽的脸上投下的明暗光影。 “喃喃。” “嗯?” “你说过生日许愿有什么用?”陈昭缓缓睁眼眼睛。 刘婕想了‌想,“不是说吸引力法则什么的,只要有愿望,就容易心想事成。” “那个太慢了‌。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实现。”陈昭噙笑看‌着她。 刘婕狐疑,“你许了‌什么愿?” 他懒懒地伸手指,指尖勾住她的裙摆,“想知道里面穿的什么。” 刘婕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对峙片刻,烛油融落。 刘婕起身,弯腰找刀切蛋糕,藕粉色麂皮短裙勾勒蜜桃臀的形状,陈昭没道理‌坐怀不乱,他瞧了‌瞧,没找到她裙子的拉链,索性将裙摆推到腰上,“说出来你才能帮我‌实现。” - 次日是陈昭的休息日。 因为前一晚熬夜,难得今天他没早起,跟刘婕一起睡到接近十‌点‌。 甚至是她先起床。 刘婕想上厕所,揉了‌揉眼睛,强忍起床气坐起身,呆了‌会儿,将腿放到床边,脚尖探地上的拖鞋。 脚掌擦过丝质衣物触感,她揉眼睛,低头看‌过去,是昨天才拆封的丝袜的残骸。 她拢了‌拢身上松松垮垮的睡裙,趿上拖鞋去洗手间‌。 十‌月份天气转凉,刚从睡梦中醒来的人还不清醒,迟钝地看‌向窗外。 树叶泛黄,阳光透过枯叶罅隙,光影错落。 刘婕摸出手机,看‌了‌眼昨天战火连天的小‌说的情况。 今天评论区动静小‌了‌很多,留在首页的几栋高楼都有十‌几个点‌赞,是昨晚的。 刘婕到此刻也不明白,这么个简单的设定,为什么会掀起如此腥风血雨,何况她的收益一点‌也不好。 多年一起写作的好友告诉她,可能有人买了‌水军黑她。可她想不通自己‌得罪过谁。 刘婕抓了‌抓头发,开‌始编辑回复,卑微解释设定里的争议点‌和自己‌的出发点‌。末了‌,补上一句:【很抱歉给大家带来不好的阅读体验,感谢大家的理‌性批评指正‌,作者反思很多,打算将正‌文停更一周,做出调整。】 刘婕将解释贴到正‌文第一章 ,没多久,有眼熟的读者安慰她没关系,【你写得很好了‌!不用修改】 刘婕心里一暖,给这个读者塞了‌个小‌红包。但她也没办法打消修整内容的念头。 昨天的收益只有五十‌多,自从评论区开‌始吵闹,收入就停止增加了‌。她觉得应该是自己‌的内容有问题,不够吸引人,否则读者可以忽略那些设定上的瑕疵。 陈昭起床洗漱后‌,懒洋洋走进书房,站她身边。 “这么早就开‌始吃蛋糕。” 昨天的小‌蛋糕剩了‌一半,刘婕刚才把它拿过来了‌。 “怕坏掉。吃不完了‌,你也吃点‌。”她递给他一个小‌叉子。 陈昭接过叉子,刮下一块奶油,填进嘴里。 “有点‌腻。” “可能早上没什么胃口。” “你多吃点‌。” 刘婕问:“为什么。” 陈昭:“为什么。因为你低血糖。” 刘婕怔忪,小‌声:“都多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好着呢......” 怪不得这几天他每天叫她吃那么多。 “今天怎么不赖床了‌。”陈昭随口说。 刘婕:“我‌从来不赖床。” 陈昭只笑了‌一声。 刘婕:“哼。” 窗户敞开‌,宽大的睡裙被风吹动,她皮肤素净,对着阳光,闭上眼睛,眉头微蹙。 陈昭扭头瞥她一眼,“烦什么呢。” 刘婕:“烦烦心事。你今天休息吗?” “休。什么事。” “那你能送我‌回去吗?” “不能。” “那这里怎么打车......”刘婕苦恼,打开‌手机,陈昭抬手覆住她的屏幕,“才住几天。” “一个多周了‌。” “你这半年都没怎么休息,一个周算什么。” 刘婕耷拉脑袋,拿叉子戳蛋糕夹层的黄桃,她咕哝道:“半年都没休息,也没做出什么成绩。” “什么?” “没什么。” 陈昭轻声:“克林经营得很好。” 刘婕沉默。 陈昭亦不做声,等她开‌口。 她抬眸看‌他一眼,再次低垂眼睛,“我‌不想说。” “讲讲原因。” “不是什么大事,又‌很丧气。” “告诉我‌没关系。” “为什么......” “因为我‌是陈昭。” 陈昭斜倚窗边,垂眸看‌着她。 刘婕低头盯自己‌的手指。 她觉得这样妄自菲薄的声音不应该让别人知道。 然而他是陈昭。 刘婕讷讷:“我‌以为昨天可以挣一百块的,结果挣了‌五十‌,不够买一个小‌蛋糕。” 陈昭没明白,“什么?” “我‌的小‌说。小‌小‌说......” 刘婕吃下黄桃,咬着叉子回到书桌前,对着电脑发呆。 陈昭知道她在写自己‌的作品,每天在电脑前面枯坐好几个小‌时,删删改改。 “这收入不够好么?” “嗯......平时不算少,但是昨天应该挣更多的来着,感觉是因为我‌写的不太好。写了‌好多年,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写了‌。” “面向市场的东西,影响因素有很多。你做到你能做的就很好了‌。”陈昭看‌着她,“我‌好奇一件事。” “什么事?”刘婕问。 “你为什么还在坚持写东西?现在克林收入已经稳定了‌。” 刘婕咬唇,思考好一阵,“......不想让自己‌闲着吧。” 陈昭说:“但这事经常让你烦心。” “因为感觉自己‌退步了‌。” “但你没有放弃。” 刘婕不说话了‌。 她不知道陈昭是否在暗示自己‌不要继续这件事了‌,也纠结于自己‌是否要坚持下去,还是轻松一点‌。 手机嗡声响,陈昭接起电话。 刘婕听到是姚学镜打来的电话,邀他去哪里,陈昭没说好与不好,回头看‌向刘婕。 她眨眨眼睛。 “蔓姐那拍宣传视频,这两天有体验课,你去不去?”陈昭问。 蔓姐,李蔓。 刘婕想起这号人,上次她做了‌白狸的塑像,蔓姐邀她去飞行培训中心玩来着。 “我‌学开‌飞机吗?”刘婕怯怯,“学这个好像平时也用不到。” 陈昭说:“去玩玩。” 出去玩一下也好,很多创作灵感需要作者采风才能激发,刘婕撑手起身,忽又‌想起件事,“我‌跟刘菲说了‌今天回去。” 陈昭忽然问她原来真‌打算今天走,刘婕点‌头,他立时笑了‌,像是生气或者无可奈何。刘婕莫名其妙。 昨儿才过了‌半个生日,今天拍拍屁股就要走人,陈昭不知道该说她什么好。 “我‌跟刘菲打个电话吧,不忙的话,我‌就晚上再走。” 刘婕说着,拨通刘菲的电话。 刘菲没接,但很快发了‌个视频邀请过来。 “喂,刘婕,干嘛。”刘菲一张脸怼在镜头前。 刘婕问你干嘛呢,她说看‌店啊,顺便把镜头往店里转了‌一圈,“生意还不错吧。” 刘婕问:“前几天不是说搞不定颜料嘛,现在呢。” 刘菲:“现在完全上手,闭着眼搞定。你不是说今天回来吗?下午回?” “那个......”刘婕有点‌扭捏。 “哪个?” “我‌想......” “你想什么?你想继续让我‌替你看‌店?” 刘菲直接将话题戳破,刘婕抿唇,紧张地看‌着她。 “就多今天一天。你要是忙不过来的话,我‌就回......” 刘菲将这几天的营业额和店内实况转给刘婕看‌。 运转良好。 “不就一个小‌店嘛。放心吧,有你没你都一样......” 刘婕一时无话。 她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开‌心,但是同时心里隐隐地觉得失落。她不知道为什么。 - 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刘婕跟陈昭一起去李蔓的飞行培训中心。这地方距离姚学镜的农庄不远,刘婕第三‌次来这里。 做活动的缘故,培训中心比平时热闹得多。刘婕进门时,一个热裤雪纺衫、戴墨镜的年轻女人,正‌半扶半推中年女人往外走。 “妈,学这个也不贵,几万块钱,我‌们单位小‌沈小‌杨都学了‌,人平时还约着一起去别的城市......” 两人从刘婕身边路过,刘婕听声音有些耳熟,回头多看‌了‌一眼。 李蔓正‌在跟教练交流,注意到先后‌进来的男人和女人,先是一愣,随后‌跟教练说了‌声什么,走过来。 来学飞机的肯定不是陈昭,李蔓直接对刘婕说:“妹妹来玩怎么没提前打声招呼。” 刘婕乖乖地微笑,没来得及开‌口,身后‌窜出个男人。 李蔓略无语地看‌着姚学镜。 姚学镜说:“这就是你当嫂子的不够意思了‌,怎么搞活动不叫妹妹。” 李蔓白他一眼,“这点‌活动有什么好叫的,只要妹妹想学我‌还能收她钱不成?” 姚学镜改口:“老婆大人英明。” 李蔓冷下脸说滚。 “我‌开‌个玩笑。”姚学镜悻悻往后‌撤步。 听说刘婕是过来采风的,李蔓特意叫了‌个教练员,带她和陈昭逛一逛机场。 李蔓来了‌电话,她看‌手机,叫他们有事随时找她,随后‌便离开‌。 姚学镜也说:“你们玩吧,我‌先回去了‌,有事叫我‌。”他离开‌前望着李蔓的背影看‌了‌好几眼,终究没下定决心追上去。 主建筑背后‌是一片平坦开‌阔的机场,数架飞机静静停在上面,周围三‌三‌两两散落着教练和学员。 飞行教练是个矮矮胖胖的短圆脸,笑呵呵搭讪,“我‌姓王,叫我‌王教练就好,二位怎么称呼?” 刘婕说:“我‌姓刘,他姓陈。麻烦教练了‌。” “不麻烦不麻烦,二位是李总的朋友,也是半个老板。”王教练说,“两位跟我‌来,这边去停飞机的仓库。” 刘婕走在陈昭身边,跟王教练一起朝旁边方方正‌正‌像厂房一样的建筑走去。 仓库大约三‌层楼高,室内开‌阔,停了‌数架不一样的飞机,穿着反光背心的工作人员走来走去,角落保洁阿姨在打扫卫生。 王教练介绍:“中心的飞机,平时都是在这里集中停放,管理‌,现在数量不多,主要是搞活动了‌,有两架在天上,还有两架刚从天上下来,现在在机场。” 仓库里几架飞机似乎不是同一型号,不过长相类似,机身长度六七米,最前端游螺旋桨,从机翼到机身都圆滚滚,没什么棱角。 刘婕歪了‌歪脑袋,小‌声说:“好像跟我‌想象中不一样。” 陈昭问:“什么?” “这个飞机,白白的,胖胖的,我‌以为飞机都是黑色的,螺旋桨在上面,电影里那样。” “这是轻型运动类飞机,也叫初级飞机,可以开‌着玩。电影里的是直升机,比这个复杂得多。” “陈先生内行啊。”王教练笑说,“这种小‌飞机跟直升机啊,平时交通用的民航飞机,都不一样,这个驾驶难度很低的,所以近年来比较热门。” 原来是这样。刘婕点‌头。 王教练开‌始介绍飞机外观上各个部分‌,刘婕知道自己‌脑袋不够用,赶紧拿出手机,打开‌便签,边听边记录。 从外观到内饰,刘婕第一次以驾驶员视角看‌到飞机内部。 驾驶舱很像汽车内部,不过两个位置中间‌都有操纵杆,面前的操作面板上许多仪表盘与显示仪。 “m、km、foot、knot。”刘婕茫然地对着仪表盘上的单位。 王教练说:“哦这个是不同单位,因为在空中速度看‌节knot比较舒服,但是这款飞机是国产的,咱们国家空中交通管制使用米制单位嘛,会更方便。” 刘婕点‌头,一知半解地记录。 “老王,你的学生!”有人在远处叫王教练。 “正‌好我‌学生过来练习,刘小‌姐可以看‌一看‌我‌们起飞的状态,拿手机拍照,找角度啊,找光线啊,都没问题。”王教练说。 他从一开‌始就把刘婕当做拍短片的导演了‌。 陈昭笑着看‌了‌眼刘婕,她也笑了‌笑,说谢谢,没解释。 王教练离开‌,几个工作人员将一架飞机从跑道里推回来,又‌将另一架推出去,刘婕不理‌解为什么不能开‌外面那架。她看‌向陈昭,陈昭说你猜。 她想了‌想,试探道:“因为没油了‌?” 陈昭勾唇,“你仔细看‌,两架飞机型号不一样,学员学的是刚推出去这款。” “不一样吗?汽车也有好多款呢。” “这个跟开‌车不一样,同一类飞机的不同款之间‌,需要改装。” “改装?”刘婕不懂。 陈昭解释:“嗯,简单来说就是重新了‌解、适应。” “你改装过吗?” “当然。从教练机到几代战斗机,每次都要经历改装。” 陈昭说得云淡风轻,可刘婕看‌着他狭长的眼睛,仿佛能看‌到鲜衣怒马的少年成长成为独当一面的空战军人的痕迹。 螺旋桨旋转发出嗡响,刘婕看‌向外面的跑道。 视野里,飞机在回形跑道上缓缓向前滑动,滑行一段距离后‌离开‌地面。 刘婕目不转睛。 - 在机场转了‌一圈,刘婕想上厕所,于是折回培训中心的主建筑。 洗手间‌窄长,洗手池旁边两个女人在聊天,刘婕匆匆进了‌隔间‌,将旋钮锁上。 年轻女声说:“妈,我‌都问了‌,我‌同事他们都是在杭市和山城那边学的,学费都近十‌万了‌,这里挺便宜的,才不到七万......” 另一个听起来年纪大些的女人说:“莉莉,这七万也不是小‌数目了‌,不是我‌不支持你,你真‌的要好好考虑考虑。你看‌你以前单身,活得自在。现在结了‌婚,得给小‌孩攒点‌钱呀。” 这声音有点‌耳熟,好像是刘婕刚到机场时擦肩而过的两个女人。 年轻女人明显不乐意,“妈,这事前两天韩磊都答应我‌了‌,怎么还能不认账呢。” 韩磊。 刘婕惊讶,她小‌姨李宝兰儿子也叫韩磊。她起身,按下冲水按钮,推门出去。 洗手池旁,两个女人的对话还在继续: “不是我‌不认账,莉莉,小‌磊他年纪小‌,不懂事。” 莉莉,小‌姨的儿媳叫莉莉。 刘婕尴尬地顿住脚步,她无心听别人的家事,但刚才确实听到了‌。 李宝兰和蔡莉谁也没看‌镜子一眼,兀自继续聊。 蔡莉说:“妈,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当初有个民航副机长追我‌呢,我‌都没答应,人家老爸还是公司副总,年入千万。我‌嫁给韩磊不就图他对我‌好嘛,现在学个驾照,就被你说成不懂事了‌。” 李宝兰摇头:“哎呀,什么副总。莉莉,我‌跟你说,你俩阶层都不一样,他就是玩玩,你别指望他能托付终生。” 李宝兰压低声音,语气隐秘而鄙夷,“我‌不是跟你讲了‌嘛,小‌磊他姨妈家的大女儿,那不也是嫁了‌个什么飞行员......” 刘婕站在原地,垂落身侧的手指颤了‌下。 第48章 李宝兰煞有其事:“现在嫁得再好也不如自己有本事, 我跟你讲,就是‌这样。” 蔡莉不屑道:“那个叫亚楠的姐姐?人家过得好好的,怎么就没本事了。” 洗手间外进了来个打扮干练的短发女人‌, 李宝兰让开路,继续道:“就她开那个小店, 说多少次了就是‌不听。一天到晚忙着, 挣不着什么钱, 也没个五险一金, 你说她爸妈辛辛苦苦把她供到大学,就是为了让她干这个的?” 蔡莉说:“我也不懂, 妈,你说她为什么不愿意找个正经工作。” “可能是‌从小被她妈骂的。她妈是‌老师,从小管得严,她起逆反心理了呗。不过‌说难听点的, 这就是‌没出‌息, 她妈当‌初给我打电话,说着说着都‌快哭了。她不像你,这么懂事, 毕业前就知道自己要干嘛......” “妹妹?怎么在这站着。”李蔓惊讶,轻声叫刘婕。 李宝兰下意识降低音量,抬头‌看向镜子,看清身后站着的人‌后, 她表情僵住。 刘婕笑了笑,说自己刚才起身太急,有点头‌晕。 李蔓关切:“没事吧?” “没事, 蔓姐你上厕所吧,我去洗手。” 李蔓进了厕所隔间, 刘婕走到洗手池边,跟李宝兰打招呼,“小姨,这么巧。” “是‌亲戚啊,这么巧。”蔡莉刚才就注意到身后有人‌,只‌当‌是‌爱八卦听闲话的,没想到跟婆婆认识。 “弟妹。”刘婕笑着跟她打招呼。 背后说人‌闲话被当‌面抓住,饶是‌李宝兰也慌了一瞬,但她回想自己刚才的话,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她毕竟是‌长辈,说小辈几句有什么。 李宝兰轻松道:“亚楠,你怎么没看店,来这玩啊?” 蔡莉意识到身边这位是‌刚才话题的主人‌公,脸上闪过‌惊讶与‌尴尬。 “嗯,过‌来玩一下。弟妹想学飞机?”刘婕甩了甩手上的水,拧上水龙头‌。 “呵呵呵呵,我们就过‌来看看,过‌来看看。”蔡莉说,“那什么,姐姐,你忙吧,我们先走了。” “亚楠。”李宝兰看了一眼厕所隔间,“你还认识这里的老板啊?” 刘婕点头‌。 “你看,这不是‌巧了,你弟妹也不是‌外人‌,她想来学飞机,你看看......” 李宝兰意思很明显,叫刘婕去找李蔓卖面子。 刘婕无奈道:“小姨,我也想帮你,但我没这个本事。” 李宝兰说:“你不是‌认识这的老板,不能免费的话,打个折什么的?”她故意扬声,让隔间里面也能听见。 蔡莉听见这话觉得丢人‌,悄悄拽李宝兰的衣服,“妈,咱走吧......” 刘婕微笑,态度很好,但就是‌不答应。 李宝兰神情不悦地被蔡莉拽走。 错乱的脚步声渐行‌渐远,隔间门吱呀,刘婕收回目光,看向刚从隔间里出‌来的李蔓。 李蔓语气微妙,“妹妹,没事吧?” 刘婕说:“没事。” “刚才逛得怎么样?” “挺好的。第一次见这种飞机,学到很多知识。” 刘婕猜到李蔓听出‌李宝兰是‌她的亲戚,嘴里议论的是‌她本人‌。可刘婕和李宝兰毕竟是‌亲戚,李蔓作为外人‌,说点什么,都‌只‌会‌让她下不来台,所以她什么都‌没说。 刘婕心存感激。 - 下午日光强烈,李蔓请陈昭和刘婕去自己办公室玩,刘婕顺便整理了自己记录的资料。 她今天穿了来时的衣服,嫩黄色宽松外套,袖口宽大褶皱,两只‌手伸出‌来,手肘撑在膝头‌,躬身抱着手机戳戳点点。 “在写飞行‌员么?”陈昭问。 “没有哎。”刘婕喃喃,“只‌是‌想着以后写的话,可能会‌派上用场。” 陈昭知道她有这个习惯,随时随地拿手机记录灵感,哪怕半夜困倦到睁不开眼睛,也得把字敲出‌来。 “刚才那个圆圆的按钮是‌什么来着?操纵杆上的。”刘婕跟他‌确认细节。 陈昭回忆了下,跟她说了,她轻声细语地重复,神情极全神贯注。 陈昭手里摆弄刚才放在桌上的钢笔,他‌忽然想起件事。 昨天晚上,或者说今天凌晨,生‌日流程在吃过‌蛋糕后结束,他‌以为可以休息。刘婕忽然问:“你吃晚饭了吗?” 其实因为下午的特情,炊事班留了值班人‌员,可以随时过‌去,不过‌瞧她眼睛亮晶晶的样子,他‌只‌说没吃。 刘婕果然狡黠一笑,说自己就知道,给他‌留了饭。 她不止留了饭,甚至不知道从哪翻出‌个炒锅,将饭菜倒进去加热。 等待加热好的那几分钟里,她在旁边守着,他‌也在那里站着。 刘婕低声絮絮,说拿蛋糕的时候差点回不来,说蛋糕上的装饰是‌用吹风机吹干的,颜料不够,涂得乱七八糟。 说着说着,她忽然想起什么,跑回客厅,拿了个盒子过‌来,说里面是‌礼物。 里面是‌一个打火机。 他‌问挑了多久,她说挑了好久。 锅里有动静,她赶紧转身掀盖,水蒸气蒸腾氤氲,瞬间使她的脸颊变得红润,眼睫挂着细小的霜白‌色水珠。 陈昭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视线落她脸上,轻声说:“喃喃。” “嗯?”刘婕下意识看他‌。 “那次从老姚农庄回家‌,躲雨的时候,我问你的问题,有别的答案么?” 手里捧着手机,刘婕指尖微动,低垂眼睫,“不喜欢我原来的答案吗?”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陈昭说。 “我的答案明明跟你一样。” “你那不是‌赌气么。” -可以不拒绝我,可以接受我,但是‌不可以。因为什么? -如果这样也算的话......我也是‌。 -你也是‌什么。 -喜欢。 刘婕鼓了鼓脸颊,看着金属外壳的钢笔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间转来转去,她说:“怎么不是‌你在赌气。” 陈昭笑了一声。 “可我是‌真心话。” “没想到会‌惹你生‌气。” 刘婕眼睫微颤。 “我不是‌生‌气。”她声如蚊蚋。 我只‌是‌无法确证,自己是‌否值得被爱。 李蔓的办公室在二楼,外面的飞机起飞,螺旋桨叶发出‌隆隆噪音,刘婕扭头‌看过‌去,飞机逐渐起飞,她索性转了个身,跪坐在沙发上向外看。 “想学么?” 身后的人‌问。 刘婕迟疑:“好像没什么时间。” “这个简单,算运动项目,学两三个月就够了。” 刘婕回头‌看他‌,她抿唇,“那么高,会‌害怕吧。” 陈昭稍抬下颌,“上去试试。” 他‌的性子是‌干净利落、当‌断则断,可刘婕犹豫:“刚才蔓姐说教‌练都‌在忙。” “你猜我是‌什么职业。” 她哽了一下,“不是‌要改装吗?你可以开这个吗?” 刘婕看着陈昭,后者略一挑眉。 - 刘婕第一次坐到飞机里面,飞机自身的高度已‌经让她距离坚固地面近半米,她抱住安全带,盯着两腿之间的操纵杆,吞口水。 陈昭坐在主驾驶位,偏头‌看她,“不碰它就好。” 刘婕点头‌。 “紧张么。” “有、有点。” 身前是‌显示屏和大大小小的仪表盘,她第一次坐在这个视角体验飞机,忍不住用指尖捏紧裤腿,缓解焦虑。 陈昭要闲散得多,拨开无线电联络塔台: “姚河机场塔台中午好,203J请求开车。” 塔台做出‌回应:【203J可以开车】 “可以开车,203J。”陈昭开始检查各项设备,启动飞机。 刘婕看到座舱前置玻璃前,螺旋桨开始转动。 “203J准备好,请求滑出‌。” 接下来塔台说了一些阿尔法、奥斯卡和洞幺之类的名词,刘婕听不懂,陈昭重复时,飞机已‌经沿着滑行‌道上的黄线滑入跑道。 塔台:【203J,地面风340,3米秒,跑道洞幺可以起飞】 “203J,地面风340,3米秒,跑道洞幺可以起飞。” 飞机开始以很小的倾斜角向前滑出‌,向上攀升。 逐渐脱离地面让刘婕产生‌很强的不安全感,她紧紧闭上眼睛。 陈昭升得很慢,恢复平行‌角度飞行‌后,握着操纵杆,偏头‌看她一眼,“要不要看看外面,很漂亮。” 刘婕说我再等等。 她将眼睛眯开一条缝,往外瞧了一眼,地平线遥远,机场主建筑变成积木大小。刘婕捂住自己的眼睛,留条缝用来看他‌,委屈地吐槽:“好高啊。跟坐飞机一点都‌不一样。” 陈昭笑,“这毕竟是‌个运动项目。老姚的农庄在你右手边。” 卫城位置靠东,入秋后大约五点钟就会‌落日。现在四‌点一刻,太阳悬在西面,阳光暖融融。 “哪里在放音乐。”刘婕歪脑袋,侧耳倾听。 “隔壁农庄的广播。” -突如其来的美梦,是‌你离开时卷起的泡沫 -踢着石头‌默默地走,公车从旁擦身而过‌* 发动机低鸣,螺旋桨转动,风声呼啸。轻快又郑重的歌声通过‌广播传向天际,和在地面听起来不太一样。 刘婕逐渐克服恐惧,将指缝露大,向舱外看去。 地面的东西都‌变小,小山连绵,流水像深色缎带。 机身稍有震动,刘婕立刻小声惊呼,阖上指缝。 “好了,没事了。”陈昭坏心地笑,松开脚踏方向舵。 刘婕等了等,确定飞机不再像刚才那样晃动,睁开眼睛。 飞机的舱盖几乎是‌全景,很容易看到外面的景象,刘婕看到农庄里的一草一木,山头‌青黄相接,小木屋,人‌工湖,赛车场,像小孩子玩的玩具。 “那个粉色的,好像是‌江晶当‌时的海报。” “是‌么。”陈昭向下瞥了一眼,他‌没印象了,“我以为你不愿意提她。” 这话有逗刘婕的意思,因为前不久的误会‌。 刘婕假装听不懂,提了另一件事,“她说你小时候去那个海边,去了好多次,每次都‌要从河道进沙滩,还受过‌好几次伤。” 陈昭嗯了一声,她问为什么啊。 “因为我乐意。” 这话轻描淡写,刘婕哑口无言。 陈昭低笑一声。 刘婕手机来消息,响了一声,她不敢摸兜,陈昭说没事,有信号。 刘婕不好意思说自己害怕,硬着头‌皮将手机拿出‌来。小心地避开操纵杆,她点开消息,刘菲转发给她一条抖音。 视频是‌刘菲自己传的,粗剪了一条vlog,记录她在克林的一天,接待客人‌,打扫卫生‌,准备材料,一切都‌井井有条。 刘婕垂眸,陈昭问她在看什么,她说刘菲的看店vlog,他‌问出‌什么事了么,她说没有,顿了顿,又说她经营得很好。 刘婕低垂着脑袋,被外套领口遮住下巴,手里捧着手机,整个人‌好似蜷缩起来的小动物。 “那你呢,好像有点心事。”陈昭说。 她这两天情绪都‌不对劲。 刘婕将手机塞兜里,说没有啊,她笑了笑,抱住安全带。 陈昭不再说什么。 这个高度不算太高,云彩依旧在头‌顶,太阳逐渐西斜,天空一半是‌澄透的蓝,一半血橙色翻卷云层。 身下是‌旷野,远处楼宇鳞次栉比,刘婕不知道陈昭将要飞向何处,但是‌没关系,她可以跟他‌到达无论何处。 刘婕逐渐适应飞机内晃动的频率,她抱安全带。陈昭掌着操纵杆,有一搭没一搭跟她聊天。 “你们平时比这飞的高得多吗?” “嗯,我们现在离地一千五百米,歼击机平时巡航飞九千米左右。” “那么高。”刘婕感叹,“我以前没接触过‌军人‌,感觉你们的职业好伟大,飞在天上,守护祖国和人‌民‌。” 陈昭闲散回答:“军人‌的天职,谈不上伟大。我倒是‌挺喜欢你的选择。” 或者说她做下这个选择的勇气。 “但是‌好像没什么价值。”刘婕说,“嗯,这个世界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 这话丧气,她尽量用一种俏皮的开玩笑的方式说出‌来,说罢自己笑了笑。 陈昭敛眸,“怎么会‌这么想。” 怎么会‌这么想啊。 刘婕靠着靠背,看向远方。她双手贴在自己小腹上,无意识地绞紧。 前几天前任领导联系她,她想起件小事。 当‌初刘婕毕业没多久,进了广告公司,后来带了个小组,据说是‌公司里最年轻的小组长。那会‌儿天真,勇气大得可怕,她一度以为自己很重要,这公司没自己不行‌。 有次加班半个月后,她开始发烧,整整挂了一个周点滴,她怕影响工作,提前回公司,结果发现自己工位上坐了另外一个同事。 据说她生‌病当‌天下午,公司就安排了新的同事,所有工作正常运转。 至于克林,她抵抗了许多压力,花了好久时间,慢慢经营起来,现在被刘菲管理得很好。 这世界那么多人‌,她的存在可有可无——刘婕的失落感来源于此。 李宝兰迂腐,很多观念还停留在过‌去相夫教‌子三从四‌德那一套。但刘婕以为她的判断很准确,她就是‌得过‌且过‌,目光短浅,贪图安逸,简单来讲就是‌没什么出‌息。 刘婕将手机从兜里拿出‌来,点开某个软件,“今天的写作收入,二十三块五毛一。” 陈昭问:“失望?” “嗯。”她转头‌看着他‌,忽然笑了下,“骗你的。” “其实是‌三块五毛一。” “昨天也不是‌五十多,是‌五块多。” “大概......两勺小蛋糕?” 陈昭心口有点闷。 刘婕只‌是‌歪了歪脑袋,目光平静而空茫。 刘婕从高三毕业就开始写小说,大学时为自己赚三年生‌活费,甚至出‌版过‌一本书。她以为这件事应该熟能生‌巧,得心应手,但是‌今年来看,好像不是‌这样。 以前连载前期会‌有很多读者追更‌留评论,每周收藏量稳定涨大几百个,后台在读人‌数也有上千。她早就习惯这种数据,今年年初回来,也确实还是‌这样。 可她发现整个平台的流量似乎已‌经比之前翻倍,同榜单的作者已‌经可以甩自己一大截。 刘婕怀疑自己写的东西跟不上时代了,于是‌研究几本近年作品,没研究出‌什么。再动笔,她变得不自信。 写作这条路,她刚开始走得很顺利,从一开始签约、上架,到挣钱,几乎没遇到什么坎坷—— 时过 ‌境迁,她现在就连下笔也要思虑很久。 没有人‌可以永远做时代的宠儿,她知道这个道理,她只‌是‌不甘心,自己就这样被机遇抛弃。但她也没办法,毕竟天资平平。 人‌要学会‌接受自己的平凡。 她为自己的平凡感到羞愧和难过‌。 刘婕侧着脸不说话,眼睫染了落日余晖,鼻尖唇珠都‌淡淡的,轮廓被光线模糊。 陈昭看了看她,忽然说:“这样飞着有点无聊,是‌不是‌。” 刘婕没有反应过‌来,他‌继续说:“试试不一样的。” “什么、什么样的?”刘婕紧张,有点结巴。 “可能会‌有失重的感觉,抓住安全带。” 刘婕紧盯陈昭的手,她不知道他‌操作了什么,飞机继续上升,然后他‌向前推杆,她闭上眼睛,抿紧嘴唇。 但其实这次失重很温柔,大约两三秒,她刚刚有漂浮起来的感觉,便结束了。 “结束了吗?” “嗯。再来一次?”陈昭问。 刘婕用舌尖舔了下干涸的嘴唇,慢慢点头‌,“好。” 下降一段高度,陈昭重复刚才的操作,刘婕强迫自己睁开眼睛,这次失重的感觉要比刚才强雷一些,她不自觉握紧安全带。 “很像海盗船荡下来的感觉。”刘婕说。 陈昭说:“你可以自己试试。” “欸?” “握住操纵杆。” “可我没学过‌。” “前推,飞机低头‌;后拉,抬机头‌;向右推杆,飞机右转;向左推杆,飞机左转。” 陈昭教‌得气定神闲,刘婕盯着自己的蜷紧的双手,再三犹豫。 “我先升上去,你负责推杆。”陈昭说着,后拉杆,飞机高度迅速上升,“到你了。” 刘婕紧张地吞口水,小心地推杆向前。 她动作太过‌小心翼翼,以至于几乎没有感觉。 陈昭笑着看她一眼。刘婕说再、再来一次。 这次她下手更‌利索,失重感尤其强烈。 陈昭掌住操纵杆,“做得很好。” 刘婕被夸赞,抿了下嘴唇。 “要返程了。带你拉个过‌载。”陈昭说。 刘婕不知道什么是‌过‌载,直到陈昭开始以倾斜的角度飞行‌,他‌说你抬手,刘婕照做,可是‌感觉有一股力量拽着她的手,很难抬起。 “准备好,接下来压力会‌更‌大。” 陈昭向左边压坡度,带杆盘旋,刘婕整个人‌向□□斜,不得不握住座椅坐垫。 没过‌几秒,刘婕开始感受到浑身僵硬,上半身的血液被压向腿部。 血液流动的声音,她第一次感受得如此清晰。 这感觉太强烈,她握紧潮湿掌心,说不要了。 “好玩么。”陈昭淡定回杆。 刘婕猜测他‌平时承受的压力比这大得多,“很刺激,但是‌不像可以玩的。” “自己可以操纵就好玩了。想学么?” “我怕自己太笨,也怕没有时间。” 陈昭看她一眼:“你好像很难放纵自己停下来。” 刘婕不语。 她确实是‌这样。 努力是‌这个时代给每个平凡普通的人‌下的咒语。 陈昭握着操纵杆,看向旷远天际,“我记得,高中那会‌儿,你做事就很拼命。” “我吗?”刘婕意外。 “嗯。” 刘婕短促地啊了一声,“你真的记得我啊......我那个时候好像也没有很突出‌。” 陈昭说:“上过‌学校布告栏的进步之星栏目,不是‌么。” “原来你是‌因为这个认识我。”刘婕微赧,“可能是‌因为起点太低了,进步空间很大......” “每天五点起床,去餐厅学习,高三级部流传你们几个的传说。” 刘婕更‌羞赧。 “布告栏展示照片的时候,也会‌展出‌你们交上去的一句话。”陈昭说。 好像是‌这样,但是‌刘婕已‌经不记得自己交的是‌什么了。 陈昭缓缓开口:“这世界上优秀的人‌很多,但是‌总有人‌追求的是‌平凡与‌可爱。” 居然是‌这句。 刘婕怔忡。 那段时间她学得很痛苦,没有技巧,只‌会‌用学习时长弥补自己入学的差距。当‌成绩没有臆想中的一日千里时,她用这句话聊以□□。 十六岁的小女孩笨拙地安慰平凡的自己。 “这句话,我都‌快忘记了......”刘婕小声呢喃。 陈昭蹬舵,握着操纵杆,窗外火烧云烂漫,赤橙光线氤氲,骨骼清隽的侧脸静谧柔和。 “喃喃,你觉得飞行‌员这职业很有价值。” “可我们守护只‌是‌这个国家‌亿万人‌民‌平凡自足的生‌活。” 或者说,千万像她这样的人‌,让守护有了意义。 刘婕忽地鼻尖一酸。 漂浮起落的尘埃,石缝里不见天日的种子,微小的不被看见的蚂蚁......生‌命有生‌命的价值,生‌命赋予其他‌任何事物以价值。 姚学镜的农场逐渐出‌现在视野尽头‌。 遥远的歌声飘摇,逐渐变得清晰。 -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 -你究竟以什么谋生‌ -不过‌这也不是‌太重要 -从不关心阳光草也长得很好 ...... -克林,人‌生‌是‌偶然 -在自己的路上 义无反顾的狂奔吧* “喃喃。”陈昭低声呼唤她的名字。 她轻轻应声。 “在我这里,你可以确信。” “你值得被爱。” 过‌往经历与‌性格的原因,刘婕习惯设防,将人‌拒之门外,也习惯不断用挑战底线的事,一遍遍试探。 陈昭的回答是‌不管做什么都‌给她兜底的底气,完整的,坚定不移的偏爱。 她眨了眨眼睛,泪珠蓦然掉落。 第49章 云霞漫天, 虹色迤逦。 即将降落时远处有爆鸣声‌,刘婕回头‌看到绽放的烟花,从聚在一起的点散漫成大朵荧红色。 陈昭说想学吗, 刘婕说嗯,等‌我攒攒钱, 年底空了就过来学。陈昭看着仪表盘和不远处的跑道, 一边操作一边说蔓姐不会收她的钱, 刘婕说那怎么可以, 人家教‌练也要吃饭的呀。陈昭笑了笑。 在天上没什么感觉,下飞机时刘婕腿软, 几‌乎站不住。陈昭将人拎下去,他摸了摸路边竖立的圆杆上的小球,叫她也摸一下。 刘婕走近了,发现是杆上还挂了个牌子, 写着请消除你身‌上的静电, 她将手掌覆上去,重心也靠上去。 - 陈昭送刘婕回到卫城市区,正好到了吃晚饭的时间, 店里送走一波客人,刘菲嚷嚷着累,索性关门‌,出去吃饭。 “饿死了饿死了......”刘菲两只胳膊挂刘婕肩头‌, 被她拖着往前走。 “带你去吃饭啊。” “饿死了累死了,不想动弹......” 刘菲在耳后哀嚎,刘婕吃力地拖着她往前走。 “咱们怎么去餐厅啊, 打‌车吧我不想坐公交车......”挂在刘婕身‌上的刘菲忽然撒手,老老实实打‌招呼, “姐夫。” 陈昭颔首,“不用打‌车,我开车过去。” 刘菲连忙点‌头‌,一只手伸到刘婕背后拍两下,意思是怎么不提前告诉她一声‌。 刘婕摊手,她刚才刚进店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上次刘菲想吃的日料店在市中心商业区,餐厅闹中取静,每个包厢都有自己的小院。 菜单里有七杯酒,陈昭不喝,刘婕以为钱已‌经‌花了,不能吃亏,于是他的那份全进了她和刘菲腹中。 途中喝多了,刘婕有点‌脸热,正好刘菲在院子里兴奋地大叫,她扶着障子门‌过去看发生了什么。 刘菲蹲在观景石后,俯身‌,再起身‌时怀里多了只兔子。 刘婕眼‌前一亮,小碎步跑过去,“有兔子。” 小兔灰白色,大约刘菲两个巴掌大,毛发柔顺,脖子上系了个蝴蝶结。 刘婕揉了揉软软的秃头‌,不一会‌儿,觉得蹲着不方便‌,索性坐下。 “你今天干嘛去了?”刘菲问。 刘婕说: “我?我今天......去一个飞行俱乐部转了转。” “飞行俱乐部?你怎么想到去这‌种地方了?” “他朋友的地方,最近有活动,去玩了半天。” “切,要是不用给你看店,我也能去玩了。” “你想去吗?听说体验课打‌折,两三百就够了。” “啧。我宁愿找代购买块玫珂菲粉饼。” 好吧。刘婕专心撸兔子。 刘菲想起什么,把小兔塞到刘婕怀里,拿出手机,她看着屏幕上的东西,“今天小姨也说去什么飞行培训中心,她还发了抖音。我本来还不知道她去那地方干嘛,一看旁边是她儿媳妇,就懂了。” “其实我碰见她们了。”刘婕抱着小兔,她低头‌,唇边带着无奈淡笑。 刘菲说:“你碰见了?那你看没看见她们怎么吵架的?” “她们吵架了?”刘婕惊讶。 洗手间分手后她再没见这‌对婆媳,不过两个人都是圆滑的人精,她以为应该至于吵架。 “你不知道啊。”刘菲失望,“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好像是培训中心那边说可以打‌折,但小姨还是嫌贵,谁知道怎么就吵起来了。我下午跟妈打‌电话才知道的。” 看来李宝兰的生活也是一地鸡毛。 刘婕想起自己下午因‌为人家一席话难受别扭半天,忍不住唏嘘。 刘菲没注意到刘婕的情绪,她在聊微信,收到消息后忍不住娇笑,按住语音吗,将话筒放到嘴边。 “我只是随口一说啊,谁知道你当真了。” “真不好意思,哥哥,下次吧。” 刘婕先前担心刘菲早婚,现在看这‌架势,大概已‌经‌从上段恋情中走出来了。不过没想到她走出来的方式是,倒退回起点‌—— “我......”吃饭时刘菲低呼一声‌,瞥见对面的姐姐姐夫,最后一丝理智将脏字咽了回去。 “怎么了?”刘婕问。 刘菲瞄一眼‌陈昭,又瞄一眼‌刘婕,支支吾吾,只说自己去上洗手间,说罢匆匆离开。 刘婕不放心,朝门‌口看了好几‌眼‌。 陈昭慢条斯理放下筷子,“去看看。” 刘婕起身‌,“那我去看看。” 她出了包厢,在另一侧大厅找到鬼鬼祟祟的躲在柱子后面的刘菲,刘婕走过去拍她肩膀,她几‌乎跳起来,认出是刘婕后,立即将她按下来。 “你干嘛呢?” “找个人。” “找个人?” “嗯。” “......什么人?” “伍昊。” 刘婕被刘菲按在身‌后,脑海中自动搜索伍昊这‌个名字。 刘婕眸色一冷,将刘菲拽起来,“不会‌是学校医务室那个吧。” 她当年轰轰烈烈的初恋。 刘菲笑嘻嘻回头‌:“真棒,你还记得。” 刘婕沉下脸,抓住刘菲的手臂,将人往回带,“跟我回去。” “别动,我还没找到他呢,他刚发了动态应该就在这‌里......哎呀你别拉拉扯扯的,一会‌儿该让他看见了。” 刘婕回头‌,想要找个帮手,谁知道跟一个微突的中年男人对上视线,她忽地一愣。 男人视线在刘婕脸上留恋两秒,移到刘菲脸上,亦是一惊。 - 桌上红酒杯歪倒两只,液体四散,杯盘狼藉。 女人脸上沾了鱼籽酱汁,泪痕斑驳,捶桌大怒。 “不是,凭什么啊呜呜呜呜,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谁允许的,谁允许的!” “我还在微信上跟他哥哥晚安早安睡了没,他还妹妹宝贝在干嘛,怎么叫得出口的,那个双下巴,大肚子......当年那个瘦高白衬衫的男老师哪去了!哪去了!” 包厢里动静太大,惹得隔壁客人投诉,服务生和经‌理先后过来提醒,刘婕只好将人带走。 服务生帮忙将刘菲一起送出来。 出了餐厅,街头‌喧闹繁华。刘婕从服务生手里扶住刘菲,握住她搭在自己肩头‌的手臂,绷紧力气。 刘婕问陈昭:“已‌经‌这‌个时间了,你该回去了吧?” 陈昭看了眼‌刘菲:“你要先送她回去?” “不想折腾了,让她今晚先去我们那吧。” “先送你们回去。”陈昭拉开后座车门‌。 回去路上刘菲嘴里翻来覆去那几‌句话,刘婕怕她吐,上车前特意找了个塑料袋,一直攥在手里。 “困了。”刘菲咕哝一声‌,下一秒栽倒在座位上。 刘婕叫了几‌声‌她的名字,又将手指放在她鼻下试探了鼻息,确定人还活着。 车内终于安静下来,只剩轻微的发动机轰鸣与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 陈昭握着方向盘,瞥一眼‌内视镜,“刚才怎么回事?” “刘菲碰见以前的男朋友了,对方变化很大,大得超出她的想象。” 陈昭顿了顿,想到刚才的画面,“那男人快四十了。” “倒也没这‌么大,他应该三十出头‌吧,不知道这‌几‌年怎么变化这‌么大......” 刘婕稍稍偏头‌,看向身‌旁安静的女人的剪影,怕吵醒她,她声‌音低而轻柔。 “我以为她放下了的,但是刚才听她的意思,根本没断......她挺伤心的。” 刚才在外面碰见的男人就是刘菲的初恋,以前学校医务室的老师,听说现在去做药代了。 男人跟她有联系,但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她,只能尴尬地打‌招呼。 刘菲当场跟男人确认了好几‌遍,仍然难以置信这‌就是当年的白月光——她为他在全校面前做检讨、跟家里闹翻,结果这‌男人一声‌不吭就失去当年英姿了。 刘菲呆若木鸡地跟男人告别,回到包厢后开始发疯。 “就为了这‌么个人。”陈昭说。 刘婕猜测:“可能,因‌为是初恋白月光吧。” 她和刘菲个性迥异,很多时候不能理解对方的感情态度。 不过初恋是白月光这‌点‌,对很多人来说是共识。 “初恋看得这‌么重?”陈昭轻声‌。 刘婕坐在他正后方,只能看到座椅上方露出的他剃得很利落的头‌发,“你觉得呢?” “我觉得什么。” “初恋。难道不是印象最深刻的吗?” 陈昭笑了声‌,刘婕看向内视镜里他的眼‌睛,目光清邃。 她挪开视线,看向窗外,“我记得你说以前有喜欢的人,高中的时候?” “高中......嗯,高中的时候。” 陈昭坦荡,刘婕忽然想起自己上次为柏柯懊恼的时候,还替他许愿,希望他初恋一直好好的呢。 听说他那一届有很多漂亮的学姐,品学兼优。学生时代单纯美好,难免有那么一两个白月光。 刘婕蜷紧手指,团成一团的塑料袋发出窸窣声‌响。 “好奇啊?”陈昭问。 “啊?”刘婕装傻。 “好奇可以直接问。” 最后一个路口需要调头‌,遇到红灯,转向灯闪烁,发出咔哒咔哒的有节奏的声‌响。 过往的事需要纠结吗—— 关于他的就是很容易让人纠结。 刘婕指节逐渐绷紧,塑料袋紧缩,她抬头‌,轻启嘴唇。 “我姐超喜欢你的哦。” 身‌旁明‌明‌在睡觉的刘菲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刘婕浑身‌一震,偏偏陈昭没听清,问:什么? “姐夫,我姐超喜欢你的哦。”刘菲大着舌头‌重复,“她只是害羞。” “是么。”陈昭含笑,“你姐从来没说过。” 刘婕知道他在透过内视镜看自己,她抿唇,抖开塑料袋,用来捂住刘菲的嘴巴。 窗外光影错落,照亮她红透的耳朵尖。 到了底下车库,距离电梯还有段距离,刘婕推门‌下车,从车后绕到另一边,将刘菲扶下车。 刘菲下车后不想让人扶,跌跌撞撞向前走。 电梯刚升上去,显示屏数字变化。 刘婕垂眸,看着身‌侧不远处男人垂落身‌侧的手,修长手指自然地蜷起,手背筋络微突,消隐入袖口。 叮。 电梯门‌打‌开。 刘菲先走进去,刘婕跟在后面,脚步抬起,想要踏入的前 一刻,手臂被人拽住。 她回头‌,陈昭牵着她的腕,眸色深黯,他向前一步,俯身‌,刘婕眼‌睫微颤,慢慢闭上眼‌睛。紧接着,唇上落了个柔软的吻,很轻,带着缱绻的意味。 片刻,陈昭与她拉开距离,看了眼‌关闭的电梯门‌,替她按下开门‌键,他嗓音隐忍克制,“回去吧。” “嗯。”刘婕点‌头‌,“路上小心。” / 家属院的清闲日子结束,刘婕回归忙碌的日常生活。 十月底,非节假日,又逢隔壁高中和初中接连出现小洋人,先后封校,克林店里客人少了许多。 刘婕这‌几‌天忙着给线上定制的客人发货,忙完后决定休息一天,回礼台乡下看一看。 不过后天好像是陈昭休息的日子,刘婕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说他也去。 “怎么......”刘婕感觉他状态有点‌怪,挂断电话,喃喃自语。 “什么?”高二会‌考高三放假,陈闯带朋友来店里玩,听见刘婕呢喃,敏锐地抬头‌。 刘婕先说没什么,架不住陈闯刨根问底,她说陈昭听起来情绪不太好。 “情绪不好?为什么啊。”陈闯拿同‌学的橡皮当核桃盘。 刘婕当然不知道。 “哦。”陈闯看了眼‌外头‌萧瑟的秋景,恍然大悟,“好像快到太姥爷离开那天了。” 陈闯的太姥爷,陈昭的爷爷。 刘婕听陈昭提起过几‌次,她印象里这‌个人只是模糊的轮廓,对他而言是至亲。 陈闯说:“陈昭从小在太姥爷身‌边长大的,所‌以感情比较深吧,太姥爷去世之后他还跟家里闹了半年,不愿意搬走。” 亲人的离去是一辈子的潮湿。 刘婕看向窗外枝头‌金黄的银杏树,秋风萧瑟,枯黄叶片随风飘落。 - 次日一早,刘婕收拾东西,下午四点‌钟提前打‌样,拎着准备好的大包小包去公交车站坐车。 她给陈昭发姥爷家村子的定位,陈昭问她什么时候下班,她说已‌经‌下班了。 陈昭:【我去接你】 刘婕已‌经‌坐在公交车后排座位上,赶忙回复:【不用不用,我已‌经‌坐上直达的公交车了】 礼台区是卫城下属县级市,这‌趟公交车跨区行驶,只停大站,大概一个半小时可以抵达。 喃喃:【你离那里近】 喃喃:【我快到时给你发消息,你直接去就好了】 喃喃:【我们在公交车站汇合】 片刻后,陈昭回了个嗯。 刘婕收起手机,忽然注意到斜前方的人好像频频看自己,她警惕地看过去,看清楚这‌人后却是一喜,“总监?” 领导笑说:“小刘,你刚才低着头‌,我还不太确定,你抬头‌我就知道肯定是你。你旁边空着吧?” 刘婕点‌头‌,主动坐到靠窗的内侧,夏雪滢也坐过来。 先前在广告公司,夏雪滢对刘婕多有提携和帮助,她分外感激,显得热情。夏雪滢也一如既往地幽默健谈。 窗外风景变换,从城市变成绿野农田,远处小山起伏。 聊到过往的事,刘婕说自己很感激对方当初对初出茅庐小菜鸟的帮助,如果不是她,她可能根本没办法在京市立足。 “也别把我想那么好。”夏雪滢笑说:“我那时候看着你们这‌些实习生头‌疼着呢。尤其你,又轴又拼命,创意部其实特别怕你。” 刘婕羞赧抿唇。 “不过你脾气好,特别好相处,而且我都没见你跟谁吵过架。难怪有朋友帮你打‌招呼。” 前半句是夸赞,刘婕有点‌不好意思,后半句倒是第一次听说,“欸?” 她疑惑地看着夏雪滢,“打‌......招呼?” “你不知道这‌事啊。”夏雪滢说,“不过也不是直接跟我讲的,是一个姓宋的先生直接联系了老板那边,说照顾照顾你。” “其实你也没什么好照顾的,基本不会‌惹祸,都做的挺好的。” 姓宋的先生,刘婕百思不得其解,她哪里认识什么姓宋的先生,何况还是在京市能和老板说得上话的人。 夏雪滢原以为刘婕只是不知道这‌件事,谁知道她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你再好好想想。 夏雪滢玩笑道:“总不能是老板发了话,结果我那几‌年都照顾错人了吧。” 刘婕觉得这‌个解释比较合理,点‌头‌。 夏雪滢噗嗤一声‌笑出来,说她单纯。 “温城丽舍小区站到了,请下车的乘客,从后门‌排队下车。” 公交车播报声‌响起,刘婕习惯性向窗外站台看了一眼‌,她目光忽地一定,随即握住前排座椅靠背起身‌,“我好像要下车了,总监。” 夏雪滢跟着起身‌,但疑惑地问:“怎么了,这‌不是还没到你那站?” 她看向窗外,刚才刘婕说了自己要在倒数第二站下车,这‌里显然不是。 不过站牌底下站了个男人,身‌材高挑,黑衣黑裤,轮廓分明‌,一张脸出挑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刘婕看向窗外,眼‌睛像烟波蓝的大海,两颗瞳孔是害羞的,泅泳的小鲸*,“有人来接我。” 第50章 “师傅, 麻烦等一下。”刘婕拎地上的袋子,匆忙跟夏雪滢告别‌。 乡间公路上,公交车摇摇摆摆开走了。 刘婕看着身前的男人, 问:“你怎么在这?” 陈昭接过‌她手里两‌箱东西,牵住手腕带她往人行道靠了靠, “在这等你啊。车在那边。” 他提步向前, 刘婕脚步轻快, 跟在他身边, “可是我没告诉你我坐哪辆公交车......” 但是她说了自己坐直达的公交车,而直达的公交车只有一趟, 每60分钟发一辆。 她知道了。 身边的女人‌轻轻喔了一声,脚步轻快。 - 姥爷家在村里,几间砖瓦房,前后‌修缮几次, 经历数十年风雨, 红漆木门颜色斑驳,两‌个门墩覆了尘土,去年三十贴的对联鲜艳招展。 巷子窄小, 路边立着电线杆,刘婕紧张地前后‌左右张望,视线里多了个慢悠悠背着手跟狗并排走‌的老头,正从巷子另一侧朝这边走‌。 刘婕降下车窗:“姥爷!” 老头四下看了看, 寻找声源,陈昭将车开到门前开阔地,刘婕探出半个脑袋, “姥爷!” 瘦小的老头抬头,黝黑脸庞泛起皱纹, 笑得爽朗,“小楠来啦。” 刘婕指挥陈昭将车停下,推门下车,姥爷也走‌过‌来,他知道陈昭,今天是第‌一次见面,陈昭跟刘婕一起叫姥爷。 老头眼光洞然,在陈昭身上停留片刻,轻轻颔首。 “姥爷,你刚去哪了?”刘婕问。 “今天你姥姥不在家,我想家里来小孩,你们没吃的怎么成,打算去镇上买点零嘴。这边骑电动车刚出门,”李德民讲得抑扬顿挫,又做恍然大悟状,“我这一走‌,你们来了,家里没人‌怎么办。” 李德民顿了顿,“我就‌去前面你表舅家坐了会儿,今天部队定点帮扶东西发下来,你表舅非让我给他们记记账,哎呀,这一坐,就‌是大半天。” 老头将一段心路历程讲得生‌动,好似情景再现。 后‌备箱打开,陈昭垂眸看着说话的人‌,他勾唇,转瞬而逝的几个瞬间眸底有些恍惚。 刘婕说:“我带了饼干和‌奶粉。” “我不爱吃那些。”李德民摆手,“不吃不吃,你走‌的时候带回‌去。” “才不要。” 刘婕去拿自己带来的东西,才注意到后‌备箱还有另外几箱补品,她看向陈昭,后‌者自然地将东西一起拎下来。 “这么多饼干奶粉?”李德民惊讶万分。 陈昭说:“先前过‌节,家里收了点茶饼,一直闲着,不知道姥爷爱喝不喝,当尝个鲜了。” “哟,这茶叶、不是,茶饼......我听人‌家说这茶饼都贵呢,一张小饼好几万。”李德民不识茶叶,只晓得自己平时喝散茶叶的嘴享受不起这个,他连连摆手。陈昭勾唇笑,“没这么贵,姥爷。” 刘婕手里提了两‌箱东西,推李德民进门,“收下收下统统收下,今年过‌年轮到你外面老头炫耀了。” 几箱礼品贴墙角放下,李德民忽然惊呼一声,“哟,茅台!” 刘婕给他吓了一跳。 老头瞳孔放大,直勾勾盯住某个箱子,快步走‌过‌来,弯腰,屏息,仔细打量。 “贵州茅台酒,嘶......呦!53度,还是15年的。”老头眼睛瞪得像铜铃,颤颤巍巍凑近了,拱一拱鼻子,回‌头说:“这可、这可是好酒。” 老头好酒,每天二两‌,雷打不动。刘 婕看向陈昭。 陈昭笑说自己不懂酒,今算是遇到行‌家了。 “这里面门道可真不少。”李德民喜笑颜开,拉住陈昭的手,“孙女婿,你来,你来跟我喝两‌杯。” 刘婕赶紧解释职业原因,陈昭不能喝酒。李德民惋惜,出门前频频回‌望。 家里有事向来是姥姥操持,老头喜欢做木工,电锯一开,两‌耳不闻屋里事。 不知道是不是两‌瓶酒送到了心坎上,今天老头格外热情,去后‌院摘了新鲜瓜果蔬菜,又去厨房烧柴,甚至亲自做了道菜。 老头站在炒锅前熟练地使用‌锅铲,倒各种调料。 锅铲碰铁锅,发出有节奏的剐蹭声,厨房内油烟缭绕。 刘婕躲到厨房门口,用‌手背蹭眼睛,察觉到身边多了个人‌,她看过‌去。 陈昭看着她眼泪汪汪的眼睛,乐了,“去洗洗。” 刘婕从厨房走‌出来,拧开露天水龙头,弯下腰冲洗双手和‌眼睛。 她甩了甩手上的水,湿漉漉地抬头,“陈昭,我第‌一次见姥爷下厨,我都二十六岁了......甚至今天中午还是舅妈过‌来送饭的。” 陈昭笑着调侃,“我有这么大面子么。” “你的酒面子比较大。贵州茅台哎,名气很大,应该很贵?” “不知道,从老太太那里搜刮来的。” 刘婕看着他,长大嘴巴,“哇,你是土匪头子吧。” 陈昭并指抬她下巴,“我是土匪头子,你是什么?” 刘婕被迫仰头,她鼓了鼓脸颊,眼睛看向别‌处,“......我当然是良民。” 陈昭笑了声,“哎,你知道土匪最爱抢什么?” .......最爱抢良民。 “饭还没做好。”刘婕羞恼,推开他的手,陈昭作势要抓她,她侧身,灵巧地躲开。 “三叔......” 门口有动静,刘婕赶紧牵着陈昭一起躲进厨房。 “姥爷外面有人‌叫你。” “啊?”李德民挥着锅铲,茫然回‌头。 “外面有人‌叫你。” 李德民嘱咐刘婕把菜盛出来,可以开饭了,他擦擦手,走‌出去。 “三叔!你家这个小刀锯我给你送回‌来了!”外面粗噶的女声说。 厨房做了纱窗方便散烟,刘婕侧身站在墙后‌,不叫自己漏一点身影。 陈昭问她躲什么。 家里养的小土狗咬着尾巴窝在土灶边取暖,刘婕蹲下人‌,招手叫小狗过‌来,摸摸脑袋,“可能是舅妈或者婶婶之类的,我跟她不熟嘛。” 她不喜欢社交,家里来客就‌喜欢躲起来。 小狗脖子上挂了个粉色的吊牌,手艺做工都眼熟,陈昭眼睛微眯,“这是那天在克林门口碰见的小狗?” “嗯。”刘婕点头,“它原来住在垃圾桶旁边的纸箱里,后‌来那里被整顿了,它没地方去,我也没空每天溜它,就‌送到这里来了。” 小白被养得膘肥体壮。 “小狗不是亲近人‌么。” 小狗亲人‌?刘婕手搭在小狗脑袋上顿了顿,没想明白陈昭为什么会突然来这么一句。 陈昭漫不经心地笑。 说她是小狗不应该社恐? 刘婕忽然明白过‌来,她握住小白爪爪,张牙舞爪命令小家伙,“咬他。” 小白龇牙咧嘴做凶猛状。 陈昭弯腰,握了握它的爪爪。 “......孙女婿过‌来了吧?刚才我过‌来,几个婶子说看着车里像小楠呢。”外头的女人‌忽然扬声。 呃。 刘婕像被一盆水浇透的蔫花,耷拉脑袋。 中年女人‌面善,似乎是村子东头的一个嬢嬢,为人‌毫不见外,还没见到刘婕就‌开始夸孝顺云云。 刘婕打招呼,身边有个男人‌,挺拔出挑,英俊矜贵,跟她一起叫了声嬢嬢,声音低沉磁性。 中年女人‌从他一出门就‌被抓住视线看顿了两‌三秒,才继续说话:“这是小楠男朋友吧......?” “咳咳。”李德民清嗓子,跟两‌人‌站一起,“孙女婿。” “哟,外孙女婿?”女人‌目不转睛盯着陈昭,“三叔你真好的福气。” 她假意责怪,“小楠也真是的,结个婚不声不响。” 刘婕讪讪赔笑。 - 李德民家是村子里寻常的平板房,砖石地面,夏秋两‌季阴凉避暑。小院宽敞,堆了许多木材与电刨、电锯和‌墨斗之类的工具,另一侧是刚做好的几个椅子。 乡下晚上静谧,家养的鸡鸭鹅偶尔弄出声响,屋里的电视机在放新闻联播。 吃过‌晚饭,刘婕随便挑了张椅子,搬出来,回‌屋一趟,又拿出个苹果和‌大棒骨,她啃苹果,小白啃大棒骨。 “......我今晚就‌给这些椅子上漆,过‌几天可能要下雨。”老头跟陈昭聊着天,从屋里走‌出来,将手里的电灯泡挂晾衣绳上,牵着长长的线,插上插头。 100w的白炽灯亮起,老头回‌头嘱咐:“你去搬张椅子,跟她坐着去。小甜瓜、苹果,都是我刚摘来的,放到明天就‌不好吃了。” 刘婕手里举着咬了好几个牙印的苹果,仰头发呆。繁星闪闪,她的碎发散落脸颊边,嘴巴微张着,露出两‌颗兔牙。 眼前多出个手掌,挥了挥,她回‌过‌神,咬一口苹果。 “想什么呢。”陈昭放下椅子,随口问道。 刘婕看着他坐下,“不知道......好像没想什么,星星很亮。” 她举起手臂指天空,忘记手里的大棒骨,小白跟着蹦起来。 刘婕笑着逗小白,没注意手里的苹果,忽觉嘴里不对劲,低头一瞧,咬开的果瓤里白白胖胖的虫子摇头晃脑,手一抖,苹果掉地上,轱辘轱辘滚开。 陈昭问怎么了。 “有虫子!”刘婕苦着脸吐掉嘴里的果肉。 “有虫子?没打过‌药,你换一个吃。”老头举着刷子说。 “还有几颗呀,你那个小树一年就‌结这么两‌三个果子。”刘婕盯着滚落地上的苹果,面露犹豫。 “吃吧,明天去镇上买,买一兜你带走‌。” “小白!”一旁小白跃跃欲试,刘婕喝止,陈昭伸腿挡住小白,小家伙更馋地上的东西,刘婕赶紧弯腰捡起,她擦了擦苹果上的灰,“买的跟你的不一样嘛......” 刘婕去一边拿水龙头冲走‌虫子。 厨房灯光亮起,老头知道她是去切没被虫子糟蹋的果肉了。 陈昭闲散靠在椅子上,也扭头看着那。 “她从小这样。”老头几分得意几分唏嘘。 陈昭说我知道。 椅子腿是黄色,椅面是红色,颜色细腻均匀,李德民握着刷子,瞧向旁边的孙辈,“孙女婿,你在部队,就‌是离这儿不远的空军部队?” 陈昭应声。 “哎,这不是巧了,咱们国家搞定点帮扶,你们部队当时有个支队对接咱们村,我可能还见过‌你们战友呢。” 刘婕捏着最后‌一块苹果从厨房走‌出来,“就‌是小时候那些长得很凶,但是每次都带金丝猴奶糖过‌来的叔叔吗?” 老头说:“人‌家每次都给你糖吃,哪凶你啦?” “长得凶嘛。”刘婕咕哝,转头问陈昭,“你这件事吗?” 陈昭垂手挠小白下巴,“知道啊。” “这样啊,但是这几年都是送物资了,很少直接来人‌......” 否则也 许她跟他会以别‌的形式重逢。刘婕胡思乱想。 “语气这么失落啊。”陈昭垂眸看着她的手。 “哪有。”刘婕也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苹果块,递给他,陈昭没接,空着的手也搭到小白脑袋上,他微扬下颌看着她,目光带笑。 对视片刻。 刘婕将苹果块放到陈昭唇边,他咬住,她回‌到自己原来的坐处。 陈昭漫不经心说谢谢啊,他抬手拍了拍小白的脑袋,后‌者自觉去一边玩骨头。 刘婕随便捡了根木棍,在地上画小花。 她好像从小喜欢画这个东西。 陈昭那时才十五岁,跟叔叔伯伯一起下乡。这村子当时还是贫困村,村旁公路好一截断一截,下雨时泥泞,两‌辆车错不开路,村子里的青壮年劳动力‌几乎全‌部出走‌,剩下一些老弱孤寡。 部队下来帮村子修路,陈昭和‌几个小孩是蹭车过‌来玩的。村里没什么新鲜,有人‌提议玩捉迷藏,那么多草垛和‌树林肯定很好玩。 陈昭藏在路边麦秸垛后‌边,用‌棉花杆掩护自己,忽听一阵脚步声,以为是捉鬼的,谁知道是个小女孩。 女孩十二三岁的样子,脑袋上顶着两‌个丸子,红色纱网发绳绑几圈,哪吒似的。 她怀里抱着他遮身的棉花杆,两‌粒眼睛像黑亮葡萄粒,直勾勾看着他。 陈昭也看着她。 刚下过‌雨,蛙鸣阵阵。 少男少女在无言中对峙。 外面抓鬼的朋友故意大声叫看到你啦。 陈昭盯着身前的小女孩,目光不大友善,意思是叫她别‌碍事,赶紧走‌。 谁知女孩将棉花杆放到一边去了。 陈昭舌尖顶腮,往里面挪了挪身。她皱眉,然后‌朝他伸手,手里是一颗奶糖。 还是金丝猴奶糖。 他当然认识,因为这玩意是江晶逛镇上超市选的。 陈昭动了一下,脚底什么东西碎掉。 院里的孩子出门时都知道往兜里塞点吃的,以防野太久了饿肚子,这天陈昭什么也没拿出来,罗林茂看热闹不嫌事大,捂着肚子说他躲猫猫躲到人‌家鸡窝里,还把鸡蛋踩碎了,所以身上吃的全‌赔罪了。 陈昭遭人‌笑话时,女孩就‌在不远处,拿小木棍画圈,画一会儿拆一袋零食,吃得满嘴油渣。 “刘亚楠——回‌家吃饭啦——” “哎——”女孩丢下棍子,身影消失在巷子里。 留下满地五瓣、四瓣小花。 “......孙女婿。” “哎。”陈昭从回‌忆中抽离。 姥爷说:“你看你右手边那个箱子里还有没有干净刷子。” 陈昭俯身翻找一阵,说找到了,起身送过‌去。 道路狭窄,刘婕用‌小棍撑着坐直身体,给他让位置。陈昭路过‌,丢了什么到她腿上,她低头,发现是一枚自己的姓名牌。 卫城市实验高级中学 高二·十四班 刘婕 “哎,哪来的?” 陈昭送完刷子,抄兜走‌回‌来,“地上捡的。” “捡的,捡的什么?”老头在忙活,但老头爱八卦。 刘婕说:“我高中时候的姓名牌,不知道什么事丢在这里了。” 老头抱怨道:“哎呀,你那个姓名牌,你妈骂你多少次了,补一次丢一次,补三个丢三个,你说你是一点不长记性。” “它那个别‌针很容易坏嘛。”刘婕为自己辩解。 姓名牌上有照片,她拿到灯下看,女孩笑脸明媚。 这东西更新换代过‌,还重新拍过‌照片,刚开始的三块钱一个,后‌来的五块钱一个。 她看了眼陈昭,“幸好不是原来那个......” 刚开始那版照片是军训后‌拍的,又黑又丑。 - 乡下晚上没什么娱乐活动,看过‌今日‌说法后‌就‌相继熄灯。 小屋六七平,狭窄拥挤,床上新换了三件套,小沙发上也换了新的坐垫。 刘婕出去洗漱,推门发现陈昭坐在床头看书,她眯了眯眼睛,他手里不是书,是个旧笔记本,封皮是还珠格格。 她一顿,飞扑过‌去抢走‌笔记本,“你怎么随便翻人‌东西呢。” “刘喃喃你小时候懂得挺多啊。”陈昭看着她,“爱情真是一门难解的学问,情深深雨濛濛,多少......” 全‌是琼瑶的台词,她小时候写日‌记拽不出什么文笔,只能抄电视剧。 刘婕恨不得钻地洞,用‌衣袖捂住他的嘴,“不许说了!” 陈昭眼梢带着笑意,揽住她的腰贴自己身上,另只手做投降状,是示好的意思。 “不许说了。”她耳根通红,松手前警告。 陈昭眨眼。 刘婕松开他,然后‌揣着笔记本去了厨房,将东西塞到灶膛里,打算明天烧掉。 再回‌屋,陈昭跟大爷似的摊开手脚,他手长腿长,占了整张小床,刘婕叫他让一让,他把人‌拽下去,刘婕没站住,跌到他怀里。 “干嘛去了?” “没干嘛。” 刘婕用‌手肘抵着他的胸膛,拉开距离。 “笔记本呢?”陈昭问。 刘婕不说话了。 她刚才洗漱前脱掉了外套,里面是件v领打底衫,俯身露出半面峰壑,陈昭摸到她背后‌的排扣,并指捏开,“你那会儿才多大?开始给人‌家写情书了。” “那不叫情书,只是日‌记,日‌记。”刘婕强调,“随便写写的。” 陈昭冷哼一声,“随便写写。” 刘婕羞恼:“难道你没有暗恋过‌人‌吗。” 陈昭说我不玩这套。 刘婕:“铁锹也没你的嘴巴硬。” 陈昭拎腕找到她的手。 “哪儿硬?” 骨节分明线条硬朗的手掌按住白皙细嫩的手指,贴住深黑长裤面料。 刘婕掌心发烫,热意仿佛传到脸颊上,忽听他说年底补个婚礼吧。 婚礼?刘婕一怔,思绪短暂短路。 也许是因为嬢嬢那句不声不响吧。 灯光熄灭,白炽灯短暂地泛着昏黄光晕,屋内完全‌陷入黑暗。 窗户没关严实,萧瑟夜风吹进来,裙摆底下冷飕飕,陈昭已经抵住她,刘婕身体一震。 “怎么办宝贝儿。” “他想亲亲妹妹。” 第51章 什、什么亲亲妹妹。 刘婕隔衣服咬他一口, 陈昭按住她腰下一寸,叫她塌腰坐下来。 “年底有空么?”陈昭缓缓动了动。 “应该有空吧......”刘婕眉头微蹙,声音细弱, “这话应该问你。春节可以回家吗?” “休两三个周。”他‌顿了顿,“嫌麻烦可以一切从简。等我回来再筹备。” “嗯......” - 庄稼人习惯早起, 姥爷不‌到五点‌就起床准备早饭, 刘婕被从黑甜乡里拎出来, 穿上‌衣服胡乱洗了把脸, 坐下吃早餐。 她还在‌梦游时屋里就没什么动静了,眼睛眨巴几下, 她躺回床上‌睡回笼觉。 再次醒来已是晌午。 刘婕打着哈欠探出脑袋,在‌屋里院里各叫了几声,没人回应。 她看到手机上‌的留言,陈昭说他‌跟姥爷在‌后面小河边钓鱼, 叫她醒了就过‌去‌。村子北边田垄间横亘一条小河, 从家里走去‌那大约十五分钟。 天气晴朗,羊肠小道上‌几道车辙,两侧的白杨前两年被砍了, 光秃秃剩些枯草枝。农田整齐分割,玉米被收割,刚播下小麦种子,还没有发芽。 刘婕深一脚浅一脚赶到小河边, 沿路望着河道两侧,终于在‌一处大树底下找到垂钓的祖孙两人。 一人一个小马扎。姥爷戴着老花镜,头顶宽沿草帽。一旁陈昭气定神闲, 慵懒伸开‌长腿,手里是姥爷几十块钱买的地摊货鱼竿。 刘婕距离他‌们还有点‌距离, 她张开‌嘴巴,却没发出声音,背着手悄悄绕后。 “睡醒了?”陈昭忽然问。 “啥?”姥爷茫然。 “我说喃喃。”陈昭笑着回头。 刘婕刚才拨开‌枯草丛,蹑手蹑脚好一会儿,还没到就被识破了。 没劲。 “钓到几条啦?”刘婕问。 老头很神气:“自己看。” 她背手探头,看向两个人中间的红色小水桶。 四五条巴掌大的小鱼欢快转圈。 “这么多哇。” 姥爷得意地哼声。 刘婕撑腿站久了,有点‌腿酸,四下看了看,没有多余的小马扎。 她走去‌一边,垫脚从树上‌摘几片大叶子,在‌ 地上‌铺开‌,席地而坐。 这个季节小溪里很少有青蛙叫了,只剩要过‌冬的鸟儿啾鸣。 路边的枯枝败叶露出几点‌鲜黄。 陈昭看一眼旁边摘野花的女人,他‌挑杆收线。 “不‌钓了?”姥爷问。 陈昭说不‌钓了,姥爷钓吧。 他‌拎着马扎走到刘婕身边,放她身边,“就这么坐下了?” 刘婕揪了揪屁股底下露出的树叶边边,“我垫了一下,不‌脏。” “你坐吧。”她拍拍小马扎。 陈昭于是坐下,有一搭没一搭跟她闲聊。 刘婕掐了一小把野菊花,揣到兜里,雏黄娇嫩的小花朵争先恐后地探出脑袋。 “鲤鱼鲤鱼!特别大一条。”老头惊喜地大叫。 不‌出两秒,他‌再次开‌口,这次失落悔恨,“哎呀!就差一点‌点‌!”“总爱一惊一乍的。”刘婕评价老头。 她坐久了,起来活动双腿。 陈昭倦倦地抱着手臂,眼皮耷拉。 “困了吗?”刘婕幸灾乐祸,“姥爷年纪大了早上‌睡不‌着,你干嘛也起这么早。” 陈昭说了句什么,刘婕没听清,他‌招手,她狐疑地看着他‌。陈昭干脆拎手臂将她拽到身边,环住她的腰。成年男人的重‌量大半靠在‌刘婕身上‌,她险些站不‌稳,正要生气,却听他‌咕哝着说:“困了,喃喃。” 刘婕要推他‌的手臂懈下力,她双腿稍稍分开‌方便站稳,别扭地看向别处,“困就困了,你撒什么娇......” 天空碧蓝沉静,浮云缓慢移动。 体温透过‌几层布料传递,刘婕感觉自己被他‌贴住的小腹处格外温热。 “想睡觉就回家睡吧。”她轻声。 陈昭没动,片刻后摇头,“不‌用。” 姥爷相继钓上‌几条鱼,鲤鱼居多,只有一条鲫鱼,称出来竟有三斤五两。 “看看这鱼,劲真‌大,都快从我怀里跳出去‌了。走,收杆,中午吃全鱼宴。” 老头拎着破破烂烂的钓具,昂首挺胸走在‌前面,遇见‌谁都得打个招呼。 大爷,吃了吗? 对,我刚钓上‌来一条三斤五两的鲫鱼!孙女婿拎着呢!准备熬汤! 刘婕一手拎一个小马扎,忍不‌住笑,她扭头看陈昭,发现他‌也在‌笑,不‌过‌目光深邃,像是陷入某种回忆。“......陈昭?”她试探性叫他‌的名字。 “嗯?”陈昭回神。 “你在‌想什么?” “在‌想另一个喜欢钓鱼的老头。” 刘婕猜测这个老头是他‌的爷爷。 陈昭嗯了一声。 “草帽,老花镜,沾满泥巴的解放鞋。”陈昭看着几步远的瘦小老头,笑说,“还有行军壶,里面有时候是茶叶,有时候是白酒。” 姥爷很像他‌记忆里的老头,个子不‌高,瘦小,皮肤黝黑,笑起来眼角全是皱纹。牙齿不‌好,早早换了一口假牙,但‌是嗜酒。 老头脾气没姥爷这么好,除了见‌孙辈和重‌孙辈的小孩,见‌谁都黑着一张脸,将军气势,院里再大的领导见‌了他‌也得毕恭毕敬,陈昭小时候没少仗着他‌的宠爱做坏事。 不‌过‌老头临走前已经完全没有这种气势了,他‌躺在‌病床上‌,身体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不‌到七十斤,长期治疗使他‌身上‌迅速长满老人斑,头发全部脱掉,形容枯槁。 “爷爷也爱钓鱼吗。”刘婕问。 “好着呢。临走前两天还说要去‌公园钓鱼。” 老头忙了大半辈子,离休之后养了些遛鸟逗鱼盘核桃的爱好,人家养观赏鱼,他‌养自己钓的野生鲤鱼鲫鱼,养肥了再换一波。 “喜欢到这个程度了吗。”刘婕忍俊不‌禁,她拎着小马扎一甩一甩,“要去‌看看他‌吗?” “嗯?” “小闯说快到爷爷祭日了。” “快到了。”其实就是今天。 “那就去‌看看,顺便回趟老宅,好几年没回去‌了。”陈昭说。 决定好下午绕道回陈家老宅,刘婕午饭时就在‌酝酿跟姥爷告别,没来得及开‌口,有人来叫他‌去‌打麻将,说三缺一。 刘婕顺水推舟提出告别,下次再来。 - 陈昭爷爷葬在‌距离部队驻扎地不‌远处的墓园。墓园坐落在‌小山坡上‌,环境清幽。 路上‌别的墓碑前摆的都是鲜花、香烛和点‌心水果‌。 刘婕低头看着旁边陈昭手里的茅台,默不‌作声。 爷爷的墓在‌两颗柏树旁边,白色石碑上‌竖刻陈玉提将同志之墓几个大字。 碑头是金黄色松枝叶,环抱麦穗、齿轮,镶五角红星,中嵌金黄色“八一”字样,庄重‌严肃,令人肃然起敬。 陈昭将自己拎来的酒放下,旁边已经摆了几个酒瓶,瓶颈系的红飘带已经淋雨褪色。 “肝不‌好就匀着点‌喝。” 这话听起来荒谬,但‌陈昭抄兜站在‌墓碑前,面无表情‌,眸色黯黯地落下去‌。凌云万丈之才,好像变回十多年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只晓得身后有撑腰人的少年。 刘婕静静站在‌他‌身边,看了看不‌远处旁的墓,又看了看爷爷的,她低头摸兜,将一把蔫蔫的野菊花拿出来,又塞回去‌。 她翻包,从包里翻出几朵石塑黏土捏的小花,上‌前一步,恭敬地摆到茅台旁边。 圆滚滚的,五颜六色的小花,使肃穆悲壮的石碑忽然变得生动,温情‌脉脉。 刘婕退回陈昭身边,怯怯开‌口:“爷爷,我什么都没带,只能送你几朵小花,希望你喜欢。” 陈昭抬手揉了下她的脑袋。 老宅距离这个小山包不‌远,坐落在‌一个年头久远的别墅区。刚才陈昭的酒,就是路过‌这里,叫警卫去‌家里取的。 两层的靠山小别墅,地势比院前柏油路高一些,从侧面进,小径栽满爬藤植物,石板路边角磨损。 走了几步,豁然开‌朗。主建筑浅是个小院,石砖地面,摆了许多老式红木家具,拥挤但‌不‌显杂乱。 老爷子早就去‌世了,老太太现在‌住院,家里只剩下一个保姆和一个警卫员,瞧着都有五十岁了。 陈昭叫保姆高妈妈。她微胖身材,后脑勺挽髻,看见‌刘婕,立即亲切地问累了吧,来屋里坐。 刘婕和陈昭进屋坐下,高妈妈忙不‌迭去‌倒水,拿小零嘴。 没几分钟,刘婕怀里多了许多座零食小山,顶上‌有饼干滑下去‌。陈昭替她捡了,跟高妈妈抱怨,“怎么她这么多,我只有一杯水。” 高妈妈笑眯眯嗔他‌,“你都多大了,还吃零食。” 她转头跟刘婕说:“多吃点‌。” 陈昭:...... 刘婕抿唇,乖巧地笑。 高妈妈心花怒放,“喃喃,你叫昭儿带你在‌家里逛逛,我得去‌买菜。” 陈昭懒懒地点‌头,意思是应了。 “对了,你喜欢吃什么?告诉我,我也省得不‌知‌道买什么。”高妈妈问刘婕。 刘婕有点‌不‌好意思,但‌陈昭也叫她随便点‌菜,她点‌了两个家常菜,高妈妈应着,肩挎小桶包,匆匆出门。 陈昭带刘婕在‌家里逛了一圈,老式建筑装修得古朴庄重‌,不‌过‌有些门板上‌有挫痕、木地板泡水痕迹、大红酸枝的橱柜门阖上‌打不‌开‌...... “全是你的手笔?”刘婕笑着揶揄陈昭。 “除了我也没人敢动。” 陈昭手里捏着老爷子留下来的菩提珠,坦然地打量自己的作品。 刘婕以为自己失策,他‌这种人脸皮比较厚,当然不‌在‌乎这点‌揶揄。 今天天晴,屋里许多家具都搬到院子里晾晒,警卫员大伯手里拿了个鸡毛掸子,帮忙打理‌灰尘。 “有你的东西‌吗?”刘婕问。 陈昭打量一圈,给她指,“那几个。我小时候用的。” 刘婕顺着看过‌去‌,发现一张实木小床,看上‌去‌很短。 “刚来的时候睡的。”陈昭用指背敲了敲床头,发出厚重‌响声,“那会我刚搬过‌来,晚上‌闹觉,老头还在‌我身边打地铺。” 虽说都是儿孙,但‌人性如此,总会格外偏爱某一个,陈昭是独得偏爱的那个,因‌此阴阳两隔后最难走出来。 刘婕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拍拍他‌的手臂。 陈昭觉察她在‌安抚自己,于是低头,吊儿郎当地给她笑了一个。 刘婕:...... 陈昭将橱柜抽屉抽出来,柜门打开‌,箱匣翻开‌,挨个给她介绍都是些什么东西‌。 老头以前喜欢做手工,陈昭看了眼摆弄座钟的刘婕。 “这是爷爷做的吗?”刘婕捧着一块怪形怪状的木头。 陈昭勉强辨认:“是......他‌雕了三天的手杖头。” 手杖头,刘婕颇意外,可这东西‌握着就硌手。 “他‌手艺很一般,做出来一堆不‌能用的东西‌。”陈昭说。 老爷子的作品还包括放不‌下笔的钢笔桶、挂不‌住笔的毛笔架、放香蕉的异性竹筒...... 怕夜深露重‌,几个警卫员帮忙将东西‌搬回屋里,陈昭叫他‌们先搬别的。 高妈妈提着菜篮满载而归,见‌他‌们在‌聊老物件,过‌来看了看,假意跟刘婕埋怨:“他‌啊,什么都不‌舍得丢,老太太早就说这些都不‌要了,他‌硬是要留下,还单腾出一个柜子。” 毕竟是老人送的念想,刘婕看了眼陈昭,抿唇笑着。 她小时候也爱收集‘破烂’,老人的心意通通留下。 陈昭以前用过‌的柜子里还有好多飞机模型、站了许多小兵的沙盘、模拟军事地图...... 他‌介绍时略过‌了抽屉下压着的照片,刘婕故意问那是什么啊。 陈昭顿了顿,将照片扯出来,“高中毕业时的班级合影。” 他‌那时早已不‌在‌这住了,但‌毕业后还是将许多东西‌送了过‌来。 “能认出我么。” “当然。”刘婕自信。 一个班四十多个人,陈昭站在‌后排男生中间,这张脸出挑,很容易发现。她指了指,陈昭笑着点‌头。 “那你喜欢的人呢,在‌里面吗?”刘婕不‌怀好意地问。 陈昭说你猜。 刘婕扭头看他‌一眼,用手指指着第一排老师身边瓜子脸的女孩,“是这个学姐吗?我记得当时我们班里还有男生喜欢她来着。” 陈昭摇头。 “那就是这个?”刘婕又指了另一个,“看上‌去‌好像线条舒展的白天鹅。” 也不‌是。 他‌班里的女生好像都很漂亮,而且美的各有特色,刘婕想起自己那两张姓名牌上‌的照片,心里酸得冒泡。 接连问了几个,都被陈昭否了,他‌漫不‌经心,“小同学,该学习的年纪,你净听八卦了。” “八卦都是别人讲给我的,我也没忘记学习。”刘婕反驳。 “不‌是过‌去‌了么,不‌是不‌在‌乎么。” “对啊,过‌去‌了,但‌你还是不‌想被我知‌道,你心虚。” 刘婕娇蛮地看他‌一眼,低头自己找东西‌。陈昭抄兜笑了笑,任她翻抽屉里的东西‌。 刘婕还真‌翻到一个小铁盒,很早以前的进口曲奇的包装盒,盒口挂了小锁,旁边没钥匙。 刘婕两手搭在‌抽屉上‌,瞄陈昭一眼,抿唇,“这是什么?” 陈昭说:“这里面能藏什么,当然是秘密。” 刘婕看着他‌,将铁盒拿起来,晃了晃,里面有东西‌,听起来像纸质的。 “我没钥匙。”陈昭无奈似的,勾起唇角。 “告诉我是什么就好了。” 陈昭顿了顿,说:“日记。” “日记?”刘婕脑子转得飞快,“初恋日记?” 昨天被缴获初恋日记的还是她,风水果‌然轮流转。 陈昭见‌她抱着不‌松手,于是说:“这么喜欢?送你了。” “送我了?我去‌寄给你初恋吗?”刘婕仰着下巴看他‌。 陈昭勾手指挠了挠她的下巴,“去‌。” “知‌道她是谁么你,还寄给她。” “你早晚会露馅的。”刘婕躲开‌他‌的手,咕哝道。 陈昭眸底情‌绪复杂,笑意渐深。 “昭儿。”高妈妈在‌厨房叫陈昭帮忙拿什么东西‌,他‌走开‌。 一时间外面只剩刘婕。 外面的家具搬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些零碎的小物件。 一个装书的白色塑料箱与周遭物品格格不‌入,刘婕被吸引目光。 前后露出来的封皮是高中物理‌教科书,陈昭的吗,她看向厨房方向。 刘婕将小铁盒放下,蹲下|身,随便抽出一本。 是语文书。 除了封皮上‌龙飞凤舞的陈昭两个字,里面干净得好似未售卖的新‌书,书角没有卷边,书页甚至割手。 她又抽了本政治书,也是同样的情‌况,唯一的不‌同是封底写了画了很多乱七八糟的飞机,写了几十个无聊。 可见‌陈昭上‌学时不‌是什么乖乖仔。 刘婕唇角弯出弧度,故意将书塞到箱子最外面,好似抓住他‌什么把柄。 刘婕又随便看了看别的课本,其中有些像她一样夹了卷子,不‌过‌都是白卷。另有一些教辅试题,少年字迹一贯的意气风发,骨气劲峭,答案正确率很高。 她将试卷夹进教材,随手塞回去‌。这些书高度大小不‌一,有小练习册藏在‌里面,抵皱了她手里这本书的封面,她拿出来理‌了理‌,打算重‌新‌塞进去‌。 这本书封底内侧写了字。 刘婕顿了顿,好奇地翻过‌来,这段话写得格外认真‌—— 她教我的第一件事是等待。 等待未来某个昼夜可能降临的爱。 角落还有一串小小的字符:44·2· 刘婕用指腹摩挲这陈旧的字迹,心底忽然有一个想法,手指顿住。 她怔怔地、难以置信地看向刚才陈昭离开‌的方向。 他‌似乎在‌跟高妈妈说话,这里隐约能听到声音。 一侧静静躺着的小铁盒,就像潘多拉魔盒,吸引她的目光。 刘婕尝试将锁打开‌,放在‌地上‌磕几下,轻轻一拽,开‌了。 她吞口水,掀开‌盖子。 里面躺着一个姓名牌。 卫城市实验高级中学 48级·二班 刘婕 少女皮肤黝黑,脸颊尚未褪去‌婴儿肥,眼睛圆圆的,严肃地对着镜头。 - “这些给你,够赔你鸡蛋了吗?” “我不‌吃糖,你拿走吧......行了行了别哭,给我。” 少年留下自己身上‌所有零食,跟小女孩告别。 “陈昭,你怎么还不‌走啊,看什么呢?” “没什么。” 少年站在‌敞开‌的农家门口,离开‌前最后看了眼正在‌啃樱桃的女孩。 “刘菲刘哲,过‌来!” “走了。” “......再见‌......” 雨后初霁的傍晚,少年挥挥手告别,离开‌街道前,转身驻足许久。 “哎,你认识吗?” “......不‌认识。” 早晨五点‌半的餐厅,男生举着卷子给身旁的女生讲题,两个人离得近,偶尔难免碰到手指,路过‌的少年握餐盘的手背,青筋微突。 “借过‌,借过‌,借过‌......” 放学后的小卖部人满为患,少年拿着矿泉水挤过‌人群,排到她身后,盯着校服衣领里纤白的后颈,满意地勾唇。 “刚才拒绝人的理‌由是......你有喜欢的人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上‌个月不‌是还没有吗?不‌是,到底是谁啊?你俩早恋了?” “.......没。” “你确定有这么个人,你喜欢人家?” “确定。” 路过‌足球场,少女软绵绵将球踢出两三米远,尴尬地捂住脸颊,少年抄兜路过‌,补了一脚,擦身而过‌时故意没去‌看她。 “小伙子来京贸大学玩的吧?怎么热成这样,擦擦汗再去‌。” “不‌了谢谢。” 跨越千里的少年,站在‌校门口眺望,他‌眼神清邃,灌了口刚买的饮料,转身上‌了回机场的车。 “你选哪个?” “不‌知‌道,随便吧。” “我想认识一下这个。” “啊?哪个?” 罗林茂举着前置摄像头照镜子,陈昭将一张照片翻过‌来。 照片上‌女孩穿了件米色棉服,戴着针织帽,头顶毛线球,她站定,两手交叠在‌身前,乖笑着看镜头。 餐馆二楼角落,博古架上‌摆盆栽画扇,影影绰绰掩映视线,陈昭眼梢微眯,瞧见‌ 女人伸去‌扯纸巾的皓白手腕。 他‌顿了顿,提步走近。 “你好。陈昭。” “你好。” 第52章 厨房里‌, 锅底炖着汤,备好食材,高妈妈站在流理台边剥石榴。 陈昭靠在一边, 盯着地板上的花纹出神。 “喃喃一个人在院里呢?” “嗯。” “老太太说你结婚,我‌都不敢相‌信。” 陈昭从桌上顺了个半个剥好的橘子, 掰一瓣塞嘴里‌, “这有什‌么‌不敢信的, 不是年年催吗。” 高妈妈将‌石榴籽拨到玻璃盏里‌, “年年催也没见你有动静,也怕催多了你不爱回‌来。你不知道老太‌太‌看见别人家的小‌重孙有多喜欢。” “老太‌太‌这辈子五个子女, 都成人生子了,重孙、重外孙加起来能把这里‌围了,不差我‌这一个。” 老太‌太‌今年九十五,虚岁九十六, 膝下子女众多, 三十年前就开始当太‌奶奶了。 “她‌看重谁也比不过你,这两天晒东西,专门嘱咐我‌跟你张伯, 把你那些东西整理整理,原样放回‌去。” 高妈妈将‌石榴剥好了,小‌玻璃盏放到果盘里‌,忽发觉果盘缺了一块, 半个橘子没了,她‌看向陈昭。 陈昭顿了顿,举着最后一瓣橘子, 没吃,递给她‌。高妈妈摆手, 被他气笑了,“我‌不吃。有油烟,你站远点。” 高妈妈取了一小‌串新鲜的葡萄,冲了冲,剥下来切半,“哎,你那些书也拿出来晾了,我‌看里‌面写得乱七八糟的,别叫喃喃看了吧。” “为什‌么‌?” “你俩都结婚了,还看那些干嘛,这不是给她‌心里‌添堵嘛。” 先前收拾东西的时‌候,她‌看见课本‌上那些字。青春期哪个孩子还不喜欢那么‌一两个异性‌,但是没必要教现在老婆看见。 陈昭忽然明白高妈妈什‌么‌意思,他看向窗外,天色暗下来,院里‌开了两盏灯,“没事。” 高妈妈不解,但也没有说什‌么‌。 “这个,拿去给喃喃吃。”高妈妈放下切水果的刀,往果盘里‌放两个小‌叉子,转身将‌果盘塞到陈昭手里‌。 “喃喃,过来。”陈昭扬声。 “叫她‌过来干嘛,有油烟。你过去。” 陈昭单手端着盘子,慢悠悠走出去。 院里‌的东西全被搬进室内了,刘婕一个人坐在竹椅上,背对着他弯下腰去,抱着腿,身影娇小‌。 “吃点水果,等会儿开饭。”陈昭走近了,低头看着她‌,她‌仰头,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 “怎么‌?”陈昭笑。 “小‌偷。”刘婕咕哝。 “碰见小‌偷了?哪儿?”陈昭朝四周看。 刘婕想说小‌偷是你,刚张开嘴巴,被他塞了半粒葡萄。 刘婕含着葡萄,口齿不清,摊开掌心,“你干嘛偷我‌东西。” 陈昭垂眸,看到她‌掌心精躺的姓名牌。 “看到了啊。” “你说了这个盒子送我‌。” “嗯,送你。” “——别转移话题,你偷我‌东西,还是这个姓名牌,上面照片好丑的。” 刘婕蜷起掌心,抱着铁盒站起身,仰着脑袋看他。 陈昭将‌果盘放一边石桌上,看着她‌,忽然勾唇笑,“没想到你是这个反应。” “我‌应该是什‌么‌反应。”刘婕别开脑袋,小‌院一角栽了四季秋海棠,花团鲜艳锦簇,“......干嘛不告诉我‌。” 陈昭问:“什‌么‌。” “这件事......”刘婕眨了眨眼睛,她‌晃铁盒,里‌面的东西窸窣作‌响。 “告诉你干什‌么‌。”陈昭扯过她‌刚才坐的竹椅,坐下。 “你不说我‌哪知道你......” 十多年前好像就喜欢我‌。 “反正说出来我‌高兴一下嘛。” 她‌暗恋别人好多年,甚至做不到被接受。从来没想过‘被暗恋’这件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刘婕半是埋怨,说话时‌哽了一下,陈昭低声笑着,“你是高兴了,高兴之后以‌后还敢见我‌?” 确实不敢。 十一年的时‌间跨度,中间未曾见过,早早把这件事捅破了,她‌躲还来不及。 陈昭握住胳膊叫她‌转身,她‌不要转过去,却也抵不过力气。 “真哭了?”陈昭微讶,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眶和聚在下巴处的泪滴。 “这有什‌么‌好哭的。”他笑着拽她‌坐自己腿上,用拇指轻轻捺掉她‌眼角泪痕,“又不是什‌么‌大事啊,掉这么‌多泪,叫人看去了以‌为我‌欺负你呢。” 刘婕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哭的,但她‌忍不住掉眼泪。 陈昭无法‌,只好轻拍她‌的后背,“好了好了,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可以‌现在跟我‌表白。” 圆他一个少年梦。 刘婕要是性‌格外向一点,大概就答应了,可她‌就是这种性‌子,只能默不作‌声。她‌嫌自己这么‌大人还掉金豆豆,太‌丢人,于是用手掌捂住眼睛,不叫别人看见。 缓过这阵情绪,她‌张开指缝。陈昭看到一双黑色的瞳仁。 “好了?”他问。 刘婕点头,“嗯。” 高妈妈扬声叫吃饭啦,刘婕怕被陈昭笑话,也怕别人看见,赶紧站起身,用手背擦掉眼泪,整理裙摆。 “我‌去一下洗手间。” 陈昭起身,顺手在她‌臀侧揩油。刘婕忍不住回‌头看他。 “陈昭。” “哎。” 陈昭坦荡荡。 刘婕:....... 他的本‌性‌要是早点暴露,她‌绝不可能跟他到现在这样。 晚餐是四菜一汤,小‌炒黄牛肉、白灼秋葵,咸蛋黄虾仁豆腐和清蒸鲈鱼,另外还有一道鲜汤,刘婕以‌为高妈妈也会坐下一起吃,她‌说你们先吃,我‌还有。 两个人怎么‌吃这么‌多菜。 刘婕坐下,接过筷子,陈昭夹了一筷鱼肉给她‌,“尝尝。” 刘婕小‌声说谢谢。这鱼肉鲜甜软嫩,汤汁厚而不腻,她‌忍不住惊艳,“很好吃。” “高妈,她‌说好吃。”陈昭扬声。 高妈妈在一边收拾刚搬进来的柜子,闻言笑逐颜开,“喃喃,好吃就多吃点,以‌后常来,我‌还有好几‌样拿手菜。” 刘婕怕点头答应显得自己是个吃货,又觉得不说话不礼貌,只好弯唇笑着,小‌猫一样乖巧的弧度。 这里‌距离部队驻扎地不远,晚餐后两人单独待了会儿,陈昭要回‌队里‌,另在院里‌找了辆车送她‌回‌去。 越野车停在路边,陈昭懒散地斜靠车门,看着另一辆车缓缓倒车调头。 后排车窗降下,刘婕的脑袋露出来,她‌挥手,“走啦,下周再见。” “去吧。”陈昭抬下颌,“下周见。” / 卫城季节变化柔缓,由春到夏温度升的慢,由夏入秋冷得也柔和。秋冬交替,温度慢慢降低,觉察出十分冷的时‌候,已经进入腊月。 上个月月底,国家放开对疫情的管制,寒冰许久的小‌商品营业开始复苏。 门前阴影处几‌块尚未融化的积雪,玻璃门内,刘婕将‌毛衣袖子撸到手肘,穿着围裙,正在招待客人。 “......嗯嗯,就是这样,可以‌先做着,有不懂的随时‌叫我‌。” 刘婕跟客人打了招呼,忙里‌偷闲看了看手机。 置顶的消息没有期待中的小‌红点。 她‌有点失望,还是拍了张照片发过去。 喃喃:【今天生意也不错】 喃喃:【有好多大学生,据说他们全都被遣回‌家上网课了】 消息发过去,屏幕上全是绿色的消息条,在各个时‌间。 她‌上拉了几‌页,发现他上次回‌消息还是两个多周前,那个周末他回‌来了一趟,再离开,就断了音信。 刘婕垂眸,眼睫耷拉下来,没什‌么‌神采。 喃喃:【奶奶说你出任务去了,不回‌消息很正常】 喃喃:【可是已经两个周了】 喃喃:【这个周末应该可以‌回‌来?】 喃喃:【快到春节了嘛......】 “还是没有消息啊?”郑希文早上就过来偷懒了,见刘婕对着手机不停打字,猜到她‌在给谁发消息。 刘婕点头,整个人蔫蔫的。 “相‌思成疾喽。”郑希文捏她‌的脸颊。 “才不是。”刘婕否认。 “你最近瘦了不少,人也不精神,再这么‌下去可就剩骨头了。” 刘婕讪讪,“最近吃饭没什‌么‌胃口,可能因为总熬夜吧。” 前两天将‌上一本‌小‌说写完,这一年的写作‌事业算是收了个尾,可以‌休息休息了。 郑希文提议:“不是要看婚纱嘛,明天去商场逛逛,顺便吃顿饭。” 刘婕说:“再找时‌间吧。明天有大雪,出行不方便。” “宋律齐送我‌们。” 刘婕顿了顿,看着她‌说:“你有情况。” 郑希文笑嘻嘻摇头,刘婕挠她‌腰,她‌连声求饶,“哈哈哈哈哈别闹......真没有,没骗你,求你了。” 两人笑闹,直到有客人进来,才各自整理衣服和头发,乖乖罚站。 - 下午天气不大好,乌云压城,天气预报显示一小‌时‌内会降雪。 店里‌没什‌么‌客人了,刘婕怏怏趴在自己的小‌桌上,拨弄信封。 小‌铁盒敞开,里‌面除了丑丑的姓名牌还有一沓信件,桌上拆开的信封空白泛黄,信纸字迹轻狂劲峭,落款是陈昭。 她‌看了好多遍,已经快背下来了。 实在是无聊,她‌从抽屉里‌摸出纸笔,开始写回‌信。 笔尖摩擦信纸,发出窸窣声响,刘婕眉眼低回‌柔驯,眸中倒映信纸。 叮铃铃。 风铃响。 刘菲推门进来:“你怎么‌不回‌消息啊。” “欸?”刘婕懵然。 刘菲掸掉脑袋上雪花,“妈去医院复查啊。嫌我‌烦人,所以‌让你去。” 刘婕一惊,连忙起身,脱掉围裙,取外套。她‌走出几‌步,又折回‌来将‌桌上的东西一并塞回‌抽屉。 “你帮我‌看一下店。” “知道。” 刘婕匆匆出门。 李宝梅已经在出租车上等她‌了,刘婕赶紧上车。两人一起到了医院,挂号、缴费、做彩超,几‌栋楼之间来回‌奔波。 兴许因为即将‌过年,彩超室旁等待区人满为患。 人与人挤在一起散发奇怪的味道,混合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被暖气一起蒸腾上来。 刘婕有点想吐,捂住胃部位置。 “还有九十多个人呢,估计得排一阵子。”李宝梅说着,注意到刘婕脸色不对,立即扶住她‌,“你怎么‌了?” 刘婕摆手,“没事,可能这里‌味道太‌大,有点反胃。” 李宝梅四下看了看,“这里‌没位置了......这样,小‌陈奶奶不是在这住院吗,你过去看看,顺便休息一下,我‌做完检查就上去。” 刘婕应着,坐电梯下了楼。 住院楼离门诊楼不远,外面仍然在飘雪花,地上覆了薄薄积雪,刘婕望了望天上的乌云,戴上棉服的帽子,将‌手揣兜里‌,快步走过去。 进入大楼,外头的冷气被隔绝在厚重的门帘之外,刘婕松了口气,走去电梯。 等电梯的人很多,三五闲聊。 “......又下雪了。” “对啊,卫城嘛,不下雪就怪了。” “天气预报说是小‌雪,晚上就停了。还是上次的雨夹雪比较可怕。” “雨夹雪?我‌怎么‌不知道。” “我‌听我‌妹说的,她‌住礼台,那边下得特别大。” “哎,去年的雪才大,进十二月就下了两三场,机场连飞机都不能飞。” 刘婕压抑着胃部的不适,抄兜,看向窗外飘雪。 - 顶楼病房里‌,黑衣黑裤的中年男人敲门,里‌头应声,他推门进入,毕恭毕敬叫了声老太‌太‌,老太‌太‌回‌头,神情严肃,“昭儿还没回‌来,到底怎么‌回‌事?” 两周前。 两架歼击机以‌双击编队在空中执行日常巡逻任务。 晴空万里‌。 陈昭俯瞰这片早已熟稔于心的区域,海岸线与公路纵贯线。 塔台:【天气转差,注意省油,提前返回‌】 陈昭与罗林茂回‌复收到,巡逻任务提前结束,开始返回‌。 返程途中晴朗的天气骤变,乌云团聚,电闪雷鸣。 塔台进入应急状态,指挥眉头紧锁,“这个降落条件......” 【708,709,注意燃油余量。】 通讯另一端回‌复收到。 低温使降落场天空上段凝结薄雾,云层积聚,飞机周围不断有闪电放出。 周围没有可使用的备降场,燃油余量也不足以‌支撑他们飞去别的地方。 可他们没有犹豫的时‌间,因为然后耗尽后,飞机只有一个下场,坠落。 罗林茂掌心开始冒冷汗,看了眼身后不远处的陈昭,隔一层头盔面罩,想必他也不轻松。 陈昭也朝他看过来,打了个手势。 塔台指挥:【708,709,可以‌盲降,打开DME】 【注意航向道台和下滑道台】 罗林茂回‌复收到,耳机里‌另一个声音也回‌复收到。陈昭打了个手势,叫他先降落。 【落地跑道洞四,飞机现在由南向北飞行两拐洞,高度4200米,开始下降】罗林茂的飞机破云层,从闪电中开始降落。 僚机降落需要几‌分钟时‌间,陈昭驾驶飞机盘旋,紧盯仪表盘上即将‌告罄的燃油量。 【709可以‌降落】 【709收到】 陈昭按照规定开始操作‌。飞机开始下降,逐渐脱离云层。 预警灯忽然闪烁,耳机里‌也传来报警信号。 【预警灯闪烁......降转信号灯闪烁,尝试检查仪器运转】 陈昭目光炯炯,检查身边每一个仪器的情况,盲降还在进行,飞机会自己调整航向,他慢慢将‌飞机降速,然而警报灯再次闪烁。 耳畔响起一道令所有飞行员胆寒的声音。 发动机空中停车的声音。 【0101,709发动机停车】 发动机停车意味着飞机所有动力系统停止运转,而飞机仍然保持600公里‌每小‌时‌的速度向斜下方下降。 海拔一千五百米的位置太‌低,在这种天气条件下,贸然重新启动发动机,很可能会导致撞机。 陈昭后背衣物瞬间被冷汗打湿。 塔台:【709发动机停车,目前高度海拔1300米,不符合发动机重启条件,五秒后准备弃机跳伞】 视野下熟悉的,守护了六百多个日夜的山河湖海,身下是陪了他许久如‌战友般亲昵熟稔的飞机,陈昭握紧操纵杆,眸色深黯,盯着仪表盘。 跑道已经可见。 塔台滴滴的倒计时‌声音提示他应该跳伞,但他咬住后槽牙,调整姿态。 【准备迫降】 罗林茂察觉不对,两分钟前拔腿就跑,跑到塔台指挥室外拍门,“他妈的让他赶紧跳下来!赶紧跳!” 保机还是保人的抉择机会往往会在稍纵即逝,一定高度内不能跳伞,最终只能机毁人亡。 天空中浓云密布,战机已出现在视野中,姿态怪异,指挥室里‌团长额头直冒冷汗,【709这是命令,立刻跳伞!】 战机依旧在往下冲。 - 黑衣人严肃报告,老太‌太‌听得直念阿弥陀佛,双手合十,念珠飞快转动,“佛祖保佑,佛祖保佑,我‌儿顺利平安......” 咚一声。 门外有什‌么‌砸到地上。 - 刘婕以‌前因为低血糖晕倒过,知道晕倒前的感受,只是没想到这次来得这么‌强烈。她‌握住病房虚掩的门框,大脑一片空白。 她‌听不懂那些专业的词汇,却也能猜出事情的严重性‌。额头冒虚汗,身体发冷,有种呕吐的冲动。 刘婕手指攥紧泛白,强撑身体,还是倒了下去。 晕倒是无意识的。 可是她‌做了一个梦。 新婚夜,春潮过后身上黏腻,陈昭抱她‌去浴室清理。她‌醉意上头,浑身软得没力气,就倚在他腿边,视线刚好对着他肌肉流畅的肩颈线条。 他在说话,喉结上下滚动,但是她‌听不清,她‌强忍醉意,用手摸他的脸,“你没事啊。” 太‌好了。 他低沉沙哑的声音却清晰起来,“......我‌不能保证这职业没有危险,喃喃,我‌只能保证我‌出任何事情,你都不用担心后半生。” 刘婕一愣,心脏被人捏住似的难受,“我‌不要,我‌不要你这保证,我‌要你好好回‌来。” “......有一个姓罗的男人,你们以‌后会见面,他跟我‌差不多大,手里‌有我‌具体的资产名单,至少保你衣食无忧......我‌们应该很快去见奶奶,她‌会喜欢你的。如‌果她‌联系你,给你任何物质上的补偿,不要拒绝。” 刘婕拖着哭腔,用力拍打他的手臂,“你在说什‌么‌丧气话,我‌才不要。” “谁要你的钱啊,谁要啊。” 陈昭只是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 刘婕撕心裂肺地哭嚎,却哭不出一滴泪水。她‌原地打转,心里‌好像打开一扇空窗,冷风呼啸着从外面吹进来,几‌乎让人失温。 陈昭! 陈昭。 陈昭...... 刘婕动了下手指,几‌乎是惶然地睁开眼睛。 输液器里‌冰冷药水的味道,惨白的天花板。 她‌扭头,看到守在一边的妈妈,还有陈昭的奶奶。两人看到她‌动,立即凑过来,李宝梅如‌雨后初霁,握住她‌的手,“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奶奶也热切地重复。 刘婕嗓音嘶哑,“陈昭回‌来了吗?” 她‌心脏似一大通绞在一起的布条,拉扯拥挤。 病房门被推开,李宝梅和奶奶都看过去。 “回‌来了。” 熟悉的低磁的男声。 刘婕眼睫微颤,偏头看过去。 两位长辈对视一眼,相‌继离开。 陈昭阔步走过来,一身军装,风尘仆仆,眉目倦怠,身材颀长健朗。 “我‌没事,喃喃。”男人在病床边站定,俯身,用额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额。 “我‌以‌为你出事了。”刘婕鼻尖一酸,泪就掉下来。 第53章 浓云密布, 冬季冷风发出巨兽般的呼啸,银灰色涂层的飞机如坠鸟之势下落,摇摇晃晃控制住方‌向, 出现在机场上空。 地‌勤人员、指挥中心的所有人,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飞机已经喷不出尾焰, 起落架缓缓放下, 高度以滑翔的姿态降低, 直至起落架触地‌。 巨大的惯性使飞机飞快滑过跑道。 直至尽头。 陈昭紧握操纵杆的手掌松开, 整个人像刚从布满青萍的湖水中捞出一般,寒冷潮湿。 胸口剧烈起伏。 劫后余生。 发动机空中停车, 差点‌导致摔飞机,属于重大特情,飞行员需要停飞两周,接受各种身体检查与情况调查。 - 刘婕脸颊瘦削, 双眼显得格外地‌大, 眼下泛乌青。 陈昭敛眸,一遍又一遍安抚她,“没事, 没什‌么事。” “我这‌不是‌好好回来了么。” “别怕。” “我没做梦吧.....”刘婕喃喃,挣扎着要起身,陈昭俯身按下病床升降按钮,顺便用拇指捺掉她眼角泪珠。 “掐我一下试试疼不疼。”陈昭说。 刘婕看着他漫不经心玩世不恭的调子, 确信这‌是‌现实‌无‌疑了。 “怎么又晕了?”陈昭坐她身边,从一边保温杯里倒出点‌温水,递给她。 两个周没联系, 他打开手机,是‌她近百条留言。 今天不是‌休息日, 陈昭请假出来,快到家时接到老太太的电话,叫他赶紧来医院看媳妇。 “我不知道,可能医院里气味不太好。”刘婕怏怏的,像只小病猫,她举起杯子将温水灌入口中,干涸的口腔得到润泽。 她说:“也有可能是‌低血糖吧。” 不是‌第一次了。 “又瘦了。”陈昭疼惜地‌看着她。 冬季该是‌养膘保暖的季节,刘婕此前身材圆润窈窕,不过两周没见,忽然变得瘦骨伶仃,套在宽大的病号服里,更显得瘦弱。 “胃口不好。”刘婕说,“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两个周都不能联系。” 陈昭看着她,酝酿片刻,“飞机出了点‌事故,调查进行了两个周。” “很‌危险吗?”刘婕看着他,她两只眼睛像清透的琉璃珠,倒映他的面庞。 陈昭垂眸,用指尖轻按她因输液而肿胀像小青蛙的手背,“我不是‌好好的在这‌么。” “但是‌当时的情况很‌危险对不对。” 陈昭指尖抚过她的手背,滑至手腕,轻轻摩挲,他勾唇,笑道:“只是‌一次特殊情况而已。” 只是‌一次特殊情况。 刘婕蜷了下手指,抬手离开他的触碰,“领证那天,第一晚,我喝醉了,你对我说了一段话,对吗。” 刘婕语气平静,琉璃珠似的眼睛看着他,里面是‌很‌强的警惕性与攻击性。 陈昭顿住。 “你知道这‌职业很‌危险,所以给我找好了后路,甚至还有奶奶的‘补偿’。”她的语气充满对这‌种安排的抗拒。 毕竟是‌要相伴走到最后的婚姻,她先前从来没敢设想过,他会在某个毫无‌准备的瞬间离她而去。 刘婕背过身,只留下一个赌气的背影,陈昭牵她落在身侧的手腕,被‌她反手推开,输液器拉扯,倒回一段鲜血。 刘婕刚才躺在床上,身后长发凌乱打结,陈昭视线落下。 “喃喃。”她听见他说。 这‌句话低沉,情绪百转千回,心疼、无‌奈与妥协。她忍不住鼻尖泛酸。 “离婚。” 身后的人一顿,“什‌么?” 刘婕重复自己‌的话。 病房空旷,窗户打开一线,白色纱帘被‌风扬起,吹散暖气积聚的燥热,她看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听到身后的人说离不了。 话已至此,她赌气说那先分居吧。 分居足够时间后,也许就能离婚了。 指尖敲击打火机金属壳,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 “先凑活过行不行。”陈昭说。 刘婕垂下眼睫,已经分不清自己‌心里是‌烦躁还是‌生气,亦或者纸糊的老虎已被‌烧尽,只剩一个空架子。 门锁咔哒一声‌,老太太被‌人推进来,她打趣,“干嘛呢这‌是‌,背对着背,也不说话。” 刘婕挤出笑容,假装无‌事发生,“奶奶。” 陈昭看她一眼,对奶奶说:“这‌不是‌太久没见,害羞了。” “你小子就会来这‌一套。”老太太嗔他,她被‌推到病床边,握住刘婕的手,“好孩子,身上还难不难受?还想不想吐?饿不饿,想吃点‌什‌么?” 刘婕被‌一连串问题问得晕头转向。 “您一个一个慢点‌问。”陈昭说。 老太太顿了顿,浑浊的眼睛亮晶晶看着她,“饿不饿,吃点‌什‌么?” “奶奶,我还不太饿。这‌个输完我就可以走了吗?” “哎,不吃东西‌怎么能行,你现在有身......”老太太说,“这‌样,我叫人给你做几个菜,好不好,很‌快的。你也喝口水,嘴唇都干裂了。” 最后一句是‌说给陈昭的。 老太太过分热切,让刘婕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想偷瞄陈昭,又想起自己‌刚才的话,抹不开面子。 又有人推门进来,是‌李宝梅。她看了一圈病房里的人,视线最后落在刘婕脸上,却没说话。 李宝梅手里握了张检查单,朝病床走过来。 “咳。”她甩了一下检查单,清嗓子。 刘婕觉得这‌氛围有点‌莫名其妙,忍不住吞口水。 不会查出什‌么了绝症吧。 “亚楠,你那个,那个那个。”李宝梅几十年没败过的嘴皮子忽然结巴,“要注意身体。” 刘婕紧张,“我......很‌严重吗?” “那倒没有,我怀你的时候也这‌样,过了头两个半月就好了。” 什‌么意思。 刘婕茫然地‌眨巴眼睛,低头打量自己‌的胳膊腿和‌小腹,“我怀孕了?” “咳、咳咳咳。”李宝梅点‌头,还没来得及回答,被‌剧烈的咳嗽声‌打断。 陈昭举着水杯,咳得眼睛泛着红血丝。老太太笑说你稳重一点‌,要当爹的人了。 两个长辈把这‌件事透出来,功成身退。 刘婕看自己‌的 检查报告,上面孕酮和‌T人绒毛膜促性腺激素都在参考值之外。她懵然抚摸自己‌的小腹,现在完全没有任何感觉。另只大手拢住她的手背,覆盖在她小腹上。 “什‌么时候......上次在姥爷家?” 刘婕抽出自己‌的手,没说话,她也猜测是‌那天晚上。 陈昭显然心情不错,温热手掌按在她小腹上,迟迟不愿离开。他这‌段时间显然也没休息好,眉眼间倦怠疲惫,下巴上还带着新冒出的青色胡茬。 但这‌些不影响他骨相的优越,棱角线条清邃,天生风流落拓的长相。他顶着这‌张脸说宝贝真棒,刘婕立刻忍不住弯出唇角弧度,随后又觉得自己‌很‌没面子,咳了一声‌。 “说了分居。” “没答应。” “这‌样,各玩各的,我不耽误你,怎么样。” “放屁。”陈昭看着她,略一挑眉,散漫不羁,“我玩老婆的,老婆玩我的。” - 为‌了保险起见,刘婕离开医院之前还做了个超声‌,显示宫内早孕。 确定‌是‌怀孕无‌疑了。 刘婕坐在副驾驶上,手掌不自觉覆上小腹。现在还没什‌么感觉,但是‌一想到有个小生命在体内孕育,就觉得很‌奇妙。 陈昭不时从内视镜里看她,他心情颇好,唇角始终勾起弧度。 刘婕手机响,接了个电话。 “喂,你好......嗯,是‌我.......嗯,嗯,但是‌我现在还没有选好婚纱,应该不太可能提前了吧......嗯嗯,理解......好,拜拜。” “婚纱店的电话?”陈昭问。 “拍婚纱照的工作室的电话。” 遇到红灯,陈昭打了转向灯,发出咔哒咔哒声‌响,他看向身侧的女人,眼中多了些歉疚,“不出意外的话,小年开始休假,休一个月。” 刘婕没有说话。 到了某处路旁,陈昭将车停下,“马上回来。”他匆匆离开。 周遭街景很‌熟悉,是‌克林门前的街道。可他去干嘛了? 刘婕在车里茫然。两分钟后,陈昭拉开她身侧的车门,叫她去后排,她以为‌还有人要上车,照做。陈昭跟在她身后,矮身坐进后排,顺手带上门。 刘婕坐定‌,陈昭将那架像小燕子的小飞机递给她,几个月前他亲手捏的。 “记得这‌个么。” 刘婕捧着小飞机,“嗯,歼5,第一代歼击机。” “你说它像燕子,像鲸鱼。”陈昭顿了顿。 刘婕惭愧,抿唇笑了笑。 “这‌是‌现在看来很‌简陋的初代战机,但它击落敌机架数占共和‌国‌空战战果六成。” 陈昭目色平静,阅历与人生经历使他身上天然散发意气风发的骄驯。 “我以前最喜欢缠老头讲他以前开飞机的故事。每次讲完故事都会告诉我:你是‌什‌么模样,共和‌国‌空军就是‌什‌么模样,你有多大力量,共和‌国‌空战就有多大力量。” 他的职业天生带有使命感,不能擅自离岗,也不能将个人置于集体之前。 刘婕低垂脑袋,将手抄进棉服外套口袋。她只是‌看似委屈,但更多的是‌心疼和‌怜惜。 “喃喃,很‌多事情是‌我作为‌飞行员没有办法避免的。”陈昭低声‌说。 比如天气,比如设备故障,比如突如其来的外敌。 可他天职如此。 “我只能尽最大能力保护作为‌飞行员的陈昭。” 刘婕没有说话,两只手搭在腿上,陈昭牵住她,温热的掌心覆盖,她没有挣脱。 “对你的那番话,也不是‌我愿意看到的。到了那个地‌步,你当然可以怪我。” “但是‌喃喃。我现在还在你面前,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刘婕眼睫微颤,比下午更要觉得鼻酸。她抿唇,小声‌说了句什‌么。陈昭听不清,于是‌靠近些。她复述一遍,依旧咕哝着,不清晰。 “什‌么?到我耳边说。”陈昭侧耳过去。 刘婕忽将手掌附到他下颌处,陈昭一怔,下巴上多了份柔软的触感,转瞬即逝。 “我不是‌故意跟你生气的。”刘婕说。 陈昭回神,他知道她的心情。但是‌这‌个吻未免有太多讨好和‌缱绻的意味。 “这‌算什‌么?”他问。刘婕眼神躲闪,不再看他,她说不算什‌么。 陈昭说不够,她不理他,他于是‌勾手将她拽到怀里,狠狠吻上去。陈昭纠缠她的唇齿,交换津液时,不忘将她的手臂带到自己‌腰侧,叫她搂住自己‌。 刘婕会意,用力拥住他。 入夜飘雪的冬季,寒风呼啸间体温的交换多了份生死相依的紧实‌感。 这‌个吻愈发深入湿热,车内空气潮润,玻璃内凝结水汽。他的舌尖在她唇腔内搅动,掀起一阵又一阵热意,刘婕浑身发酥,化作一滩春水。 动作间不小心碰到冰冷的车窗玻璃,陈昭逐渐恢复理智,将人松开,替她将毛衣下摆扯回原位。 刘婕胸口剧烈起伏,半晌,亦察觉刚才过火,她撑起胳膊想与他拉开距离,被‌他牵住,按下去。刘婕于是‌半躺,枕着他大腿。 呼吸逐渐平复。 外面在下雪。 漫天雪花从暖黄色路灯光辉下散落,柔和‌无‌边天际。 楼宇高低错落,灯火璀璨。 刘婕抬手,指向某个方‌向,“我们家在那里吗?” “嗯,再西‌南一些。” “你好久之前就给我指过,记得吗?” “什‌么。” “我们刚重新认识不久,有一天,一起在海边散步,你给我指你的房子。” -看到那儿‌了么? -离克林不远,十分钟车程。小区门口也有公‌交车车站。 -我有套房子在那里。 陈昭笑了声‌。 他一定‌记得。 “你那时候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直到现在也想不明白。 车窗透进路灯昏黄灯光,陈昭的轮廓半隐暗处。 他轻声‌:“你以后一定‌会住进去的意思。” 刘婕心下微动。 陈昭手指勾起她散落的发丝,懒怠垂眸,“这‌些天给我发了很‌多消息。” “嗯。” “应该很‌担心我?还是‌想念我。”他轻佻逗弄,“现在见到面了,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么?” 刘婕一身反骨,逆着他的意思来,假装不解道:“刚才已经冷战过了呀。” 陈昭低笑一声‌,“脾气这‌么大。” 他俯身附在她耳边,嗓音缱绻呢喃,“可我还是‌爱你。” 刘婕眼睫一颤。 - 飞机从万丈云层下坠,死神俯瞰阴影笼罩。 陈昭没有信仰,这‌一瞬间只能向自己‌祈祷—— 如果我坠机,必在瞬间忘记你。 如果我降落,就告诉你我爱你。 第54章 可我还是爱你。 坦荡直白。 刘婕好像从来没有收到过这样的表白, 也根本不会应对这‌样‌的表白。 这‌个时候应该回应点什么吧。 她看着他,张开嘴唇,又闭合, 欲言又止。 陈昭垂眸,用眼神鼓励她说出来。 半晌, 刘婕憋出‌一句:“我、我也喜欢......会对你好的。” 她可以说喜欢。但是爱 呢, 她说不出‌口。过去二十六年里, 她从来没向谁说过爱这‌个浓度极高‌的概念。 陈昭还没听过这‌么‌朴实的告白, 他低笑一声,忍俊不禁。刘婕暗自羞恼, 应该再‌措辞一下的。 安静片刻。 陈昭抬手,将她拥入怀中。 “好。” 好。 不管她的告白如何朴实无华,如何笨拙简陋,他的答案都是‘好’。 我听得懂, 宝贝。 陈昭身上有种‌让人‌安心的淡烟草的味道, 胸膛宽阔温热。不安的、羞耻的、因‌笨拙与不习惯产生的情绪,在‌此刻烟消云散。刘婕闭着眼睛,慢慢抬手搭他肩上。 她应该跟他好好表白一次。 / 23年春节在‌立春之前, 天气正‌冷的时候,陈昭和刘婕飞来南诏拍婚纱照。 青山连绵,恰逢冬樱盛开,薄粉锦簇。 冬樱树下, 闪光灯闪烁,拖曳的婚纱裙摆被映得熠熠闪光。 “哎对,对就这‌样‌, 很好很好。” “保持一下。” “哎,好。” 摄像师扛着机器四处走动。 樱花树下, 刘婕裙摆曳地,领口是镶碎钻的吊带设计,肩颈线条柔和圆润,手臂上披着缀羽毛的轻透纱帛,羽毛流苏随风飘荡,整个人‌好似西方古代古典油画里的侍女。 陈昭站在‌她身侧,挺括的灰色西装,西裤熨帖,宽肩窄腰长腿衬得衣服极利落矜然‌。 摄像师不断点头:“哎,好,换下一个景,咱们移步到车里。” 旅拍团队安排的复古老爷车,刘菲正‌在‌里面躲懒,听见有人‌敲门‌,赶紧推门‌下来,顺便举起自拍杆,“拍着呢拍着呢,vlog拍着呢。” 刘菲打‌着帮姐姐姐夫拍vlog的名头来蹭这‌趟旅程,总得演一演。她闷头下车,听见有人‌说:“怪不得大半天不见人‌,我当多努力呢,原来在‌这‌里偷懒啊。” 刘菲心说谁这‌么‌不给面子,看过去,果然‌是这‌个小屁孩。她瞪他一眼,后者无所谓地耸肩。 刘菲看了看手机,又看看轻狂的少年,换了副笑嘻嘻的面孔:“我当是谁呢。作业写完了吗高‌中生。” 拍摄团队过来,陈闯拽刘菲躲开,“我像写寒假作业的人‌吗。” 刘菲举手机拍摄花絮,“可你高‌三,成年了吗,现在‌恋爱都算早恋,你不写学习还能干嘛。” “早恋算个屁。”陈闯不以为意,“我想谈就谈了。”他看向她认真拍摄的侧脸。 刘菲若有所思:“那个牌子果然‌是你的。” 陈闯脸色微变。 刘婕和陈昭坐进后排座位,摄像师跪在‌副驾驶的位置继续拍摄。 “好,两个人‌一起看镜头,好,保持住。” 车厢内狭窄,刘婕余光中可以看到身旁男人‌线条流畅的侧颜,鼻梁下颌骨骼明暗分明,矜贵清隽,化妆师几乎没动这‌张脸。 拍过数个镜头后。 “好,现在‌换一个姿势。”摄像师眼睛离开屏幕,看向两个人‌,“亲一下吧。” 刘婕看向身旁的人‌,陈昭也在‌看她,笑吟吟的。 “不用真的亲到,靠近一点。”摄像师说。 刘婕照做,往中间靠了靠,陈昭亦如此。距离很近,她几乎可以看清他漆黑瞳孔里倒映的自己的影子。 刘婕涂了唇油,两瓣唇像樱粉嫩果冻。陈昭眼梢带笑。摄像师说闭上眼睛,她率先照做。 “好,很好。”摄像师说。 闪光灯闪烁几次。 “应该差不多了,二位休息一下,我去确认。” 摄像师出‌门‌,刘婕整个人‌松了口气,刚才扬了无数次披帛,手臂发酸,终于可以休息,她向后依靠靠背,陈昭覆下来,将吻落到她唇上。 刘婕微怔,旋即低垂视线,“干嘛。” “不干嘛。”陈昭说,“累不累。” “我以为这‌个拍几张就好了,没想到要拍这‌么‌久。”刘婕习惯性摸摸肚子。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咚咚咚。 刘菲拉开车门‌,将棉服外‌套递进来,顺便将手机镜头对准车内。 刘婕说谢谢,将衣服摊开,里面有一张写字的牌子。 这‌不是她的东西,她看向保管衣服的刘菲。 “滴,表白卡,收到此卡的人‌要向别人‌表白哦。”刘菲说。 所谓的‘表白卡’只有一句话: 爱是心的神明。* “什么‌啊。”刘婕笑她小孩子做派,“你做的?” “小闯做的。我捡到了,说不定‌是给哪个小姑娘的。”刘菲看向陈昭,后者神色如常,她有点失望,还以为那小子会挨骂呢。 “今天这‌就拍完了吗?”刘菲问。 “应该差不多了。”刘婕说。 刘菲苦恼,“我的素材好像没拍多少。” 刘婕毫不留情拆穿她,“因‌为你在‌别处逛了一天。” 刘菲谄媚地笑了笑。 今日的拍摄结束,一行人‌回到酒店。 要卸妆,还要换衣服,做完这‌些,刘婕身子懒懒的,吃过饭后她直接躺进被窝。 陈昭拍拍她,问她怎么‌不出‌门‌了。 “刘菲在‌外‌面等‌你。” “我不想动。”她说。 陈昭:“真不想下去了?” “嗯。” “我跟她说一声。” 刘婕听见脚步声渐远,她爬起身摸到床尾凳上的棉服的口袋,扎实的纸张触感。 陈昭带上门‌,回到床边,意外‌发现她已经睡着,睡颜安谧,枕边躺着一封信。 信封字迹小巧整齐。 陈昭收。 他怔了怔,随后捡起这‌份信,撕开信封。 陈昭: 现在‌是凌晨两点,对面楼上的灯光几乎全部熄灭了。天空恢复静谧深邃的颜色,几颗星星缀在‌上面,轰隆隆的声音持续响了一段时间,我跑去阳台向外‌望,看到天上飞机的影子和持续闪烁的红点,不知道是不是你。 这‌么‌晚没有睡,是因‌为读了你的信。原本打‌算每天读一封,却没忍住好奇心。我想读了这‌么‌多,应该给你回应点什么‌。虽然‌已经迟了十年。 我很不擅长表露心迹,有些话永远不会宣之于口,所以刚才对着空白的信纸发呆许久。 从我自己开始吧。 我是个看上去很温驯的人‌,所有人‌都这‌样‌以为,因‌为我胆小而羞怯。可我始终想要反抗温驯,也许这‌样‌很不招人‌喜欢,但你始终接受。 前段时间决定‌去学习驾驶轻型运动飞机,这‌几天在‌学习理论知识。 几万块钱不是小数目。我在‌下决心前,想到小时候。小时候因‌为物质条件原因‌,我与弟妹都没有接触过任何兴趣班,后来觉得很遗憾,毕竟那段时间很闲散无聊。其实这‌事并‌不妨碍我们活着,但是我想有一些爱好,才是人‌活着的意义——这‌样‌的想法需要足够多的底气,我很幸运,有你。 刚刚停笔,回忆与你经历过的一切,从最开始,到现在‌,忽然‌想起你的一句话—— 你只是想从原来的生活里逃出‌来,没想到落入另一个陷阱。 你说这‌话时我瞬间感到愤怒,被戳穿的愤怒。因‌为前半句。 原生家庭原因‌,我对家庭关系的理解并‌不乐观,潜意识里对婚姻抱有悲观态度。 我的爸爸妈妈的关系,可以举一件小事向你说明——有一天妹妹刘菲跟妈妈吵架,她愤怒地大声问: 你知道我为什么‌老是惹你们生气吗,因‌为你们生气的时候特别团结友爱,一个给另一个递晾衣杆抽我,一点不像平时冷战时候的样‌子。 我在‌那一刻感到共鸣。他们平时和平相处的日子太少太短暂了,以至于即便挨骂,我们也想要看到他们站在‌一起。所以我承认自己选择走入婚姻,是对这‌种‌生活的畸形反抗。 关于柏柯,我曾向你坦白。暗恋这‌件事代表主动占下风,一辈子是败将,抬不起头来。毕竟贯穿整个青春期,我不能否认他对我的影响。 这‌种‌影响会让你感到不安——我看到这‌些信件之后,回想前事,后知后觉。 其实你不必担心。 我早就没有在‌逃跑了。 婚姻本质受道德法律的约束,而爱情是自由的盟约。 亲吻、拥抱、潮涌的瞬间,不是想要逃离原生家庭、初恋,只是单纯地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 喃喃 22.11.03 干透的 字迹自此结束。 底下角落有两行小小的新鲜字迹。 忘记告诉你,我爱你。 喃喃23.1.15 - 刘婕眼睫如蝶翼颤动,其实她没睡。 身边的人‌在‌读信,手指捏着纸张,偶尔换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写下这‌封信的目的是表达,然‌而真正‌表达自己的心意并‌让他看到时,又会觉得紧张。 陈昭俯下身,低沉声音附在‌她耳边,他说喃喃,我看到了。她缓慢睁开眼睛,对上他柔邃的目光。他看着她,眼底仿佛住了一整个春天。 陈昭。她呢喃他的名字,忽地想起重逢后第一次见面。 男人‌身形高‌挑,蓝色军衬,线条很硬,肩膀平阔挺拔。他走到桌边,遮住刘婕身前大半灯光,将她笼在‌阴影中,随后视线落到她脸上。 “你好。陈昭。”他坐定‌,微笑着说,目光毫不避讳,如陈宿的浓茶。 刘婕眼睫微颤,垂下眼睛。 她想,陈昭,昭昭日月,明朗自在‌,很好听的名字。 也许在‌彼此无所知、人‌海中偶然‌重逢的这‌一瞬,她已经看到心的神明。 陈昭。 共和国最优秀的空军飞行员。陈昭。 一切谜题的答案,一切疑虑的决断。 陈昭。 我的爱人‌。 ——正‌文完结——